第9節
萬翼點頭,“也好,白日游湖,等入夜再進水軒?!?/br> 跑堂利落的一躬身,將他們引到畫舫??刻?,“公子們可以任意挑選,若需要伶人歌者,喚一聲就是?!?/br> 李歡卿挑剔的選了個懷抱琵琶的清秀女子,再欽點一位抱琴少年,同上畫舫…… ——“李歡卿?” 有道是狹路相逢,越是不愿見,便越是能趕巧。 商珝、李歡卿走在最后,聞言回頭,正正看見著銀蛟紋曳撒的濟王殿下,再落后幾步,便是一身靛青色直衣的當朝皇上! 二人大驚,急忙欲先下拜,心中不由咕噥,這濟王怎么把小皇帝也拐出宮了。 小皇帝祁見鋮忙大步而來,“速速平身,朕,嗯……我今日微服而來,便是想巡視民計民生,切勿擾民?!?/br> 萬翼走在最先,待發現少了兩人回頭尋來時,視線正與祁見鈺對了個正著! 兩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濟王殿下率先移開眼,神情越發冷漠…… 想不到今日竟會遇見這卑劣之徒!濟王殿下心有憤憤,面色黑得已經不是不佳可以形容。 但小皇帝卻完全沒有眼色般,興沖沖道,“既然這般趕巧,我們便湊成一桌聚聚也好?!?/br> 祁見鈺臭著臉,卻不吭聲。 小皇帝便當他是默認,用力拽著他的手,帶著身后一打護衛,前呼后擁的進了畫舫。 祁見鈺從頭至尾的黑面冷眼,他離琵琶女最近,萬翼饒有興致的數了數,一整個下午琵琶女至少彈錯了8個音。 濟王殿下卻是連眼角也不曾望過他一眼,只要一思及是與萬翼同處一室,他渾身猶如被螞蟻爬過,惡寒不適之極。 在邊疆的日子,激烈而殘酷的戰爭,幾乎令他以為,他已經將這個人忘了。 夜宿營火,手握長劍時,腦中偶爾劃過那人的只語片影皆被他恨恨封殺,到后來,只要提到萬翼,便是反射性覺得那是個令人厭惡的無恥卑劣小人,恨不得他在這世上消失。 可當他重返帝都,耳邊關于這個人的消息越來越多…… “天下莫不知萬郎之姣也!”……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薄?/br> 不過是皮相稍好一些,濟王殿下對此嗤之以鼻,嚴禁他宮中提及萬翼的任何消息。 這濟王一不開心,眾人皆難放開懷抱,游船宴飲便在眾人心懷各異的情況下草草收尾…… 待月出東山,臨水軒臺上人聲鼎沸。 這群貴族公子的組合打眼無比,在謀殺了無數眼球后,公子們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羅帕,進了水軒。 第十四章 軒館正對著一片碧水,只從臨水那面,頂部意思性的扯下兩片薄得透光的輕紗,隨風翻飛。 入夜后光華四起,湖上燈火明滅的畫舫如一條條浮出水面的夜光鯉魚,遠遠傳來笙歌笑談。 軒臺上是一灣精巧引來的細細流水,蜿蜒著圈過每個人的坐席前。 小廝丫鬟們懷抱著美酒佳釀,侍立在旁,酒過三巡后,所有人漸漸放開…… 小皇帝雖年幼,喝起酒來也不馬虎,濟王殿下更是把酒當水,面色如初。 萬翼站在上游處,將盛了酒的觴放在溪中,沿著浮水徐徐而下,經過彎曲蜿蜒的水道,觴在誰的面前打轉或停下,誰就要即興賦詩或一展舞姿歌喉。 若是什么才藝也拿不出來,便要罰酒三觥。 美貌的侍女們則是緊隨在萬翼身后,時不時往流水中丟入煮熟的雞蛋和飽滿的紅棗,任其漂浮而下,讓宴客們隨意拾用。 這便是‘曲水流觴’,‘臨水浮卵’以及‘水上浮棗’。 “萬郎,這一夜你都避在一隅專司奉酒觴,想賴過這比試嗎?”太尉家的小公子被灌酒最多,此刻見到好整以暇的萬翼,不由怨念道。 萬翼一笑,也不反駁,撩起衣擺坐入席中。 軒臺呈環狀,因此不論他坐在哪里,對面的濟王殿下皆要不情不愿的正對他。 等萬翼入座后,由侍童接手了奉酒觴的工作,果然,沒過幾輪,酒觴便在萬翼座前停下,滴溜溜打轉。 “萬翼,到你了!” 他們可期待他一展風采已久。 萬翼接過酒觴,隨意取過一旁全新的白玉筷,微啟朱唇,“萬翼不才,詩詞不精,只得聊以作舞,貽笑大方了?!?/br> 此言一出,李歡卿狼血沸騰,“萬郎只管隨意就是?!?/br> 誰不知當年的萬安精擅六藝,琴舞更是一絕,萬翼乃是他的獨子,自小熏陶,自不會差。 萬翼攜著白玉筷徐徐走到場中,待站定,他右手灑然一壓,手腕陡然發力,與左手玉筷相擊! 只聽“鏗”地一聲清脆鳴音。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萬翼低聲長吟,擰身右傾,玉筷在肩部再擊,“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他的動作極為舒緩,卻應和著擊鳴,自有韻律,帶著隱匿初開的妖嬈,與節奏融為一體。 皎潔的月華仿如呼應他的舞姿,萬翼微闔著眼,帶著點漫不經心的頹艷,低唱吟哦,“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 及腳踝的纖長束帶墜著玉佩金穗,隨著他的動作,發出錚錚摩擦脆吟。 皎若明月舒其光,好一個月下美人! 這清艷風雅的身姿透過燦爛燈火,隔著那片薄得幾近于無的紗簾,令在湖畔水濱宴飲的京人紛紛聚來,共睹萬郎風華。 那密密麻麻的人群,卻都鴉雀無聲。凝神細聽那隔水傳來的低吟……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萬翼折身側擊軒臺,長吟再三“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在一片如癡如醉的目光中,濟王殿下倏地掃興地開口—— “靡靡之音!” “哦?”萬翼轉身,自然地停下動作,惹來隔岸一片嘆惋。 濟王殿下此刻也喝到興頭上,說罷丟去酒杯,拔劍起舞。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濟王的舞姿與萬翼截然不同,飽含著沙場征戮之氣,劍光令人驚心動魄。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br> 他身姿矯健,運劍如長虹游龍,首尾相繼。在‘流星’二字念完后,濟王的劍勢陡然凌厲,竟是往萬翼而去,“十步,殺一人——” 霎時滿堂皆驚!眾人還來不及喝止,劍尖卻霍然在離萬翼不過三寸時折身直下! 真是一舞劍器動四方,來如雷霆收震怒, 罷如江海凝清光! 驚出旁人一身冷汗后,祁見鈺方才好整以暇的吟出‘十步殺一人’的下句,“——千里不留行?!眲φ腥缧性屏魉?,連綿不斷。 再瞥了萬翼一眼,很遺憾的發現他依然毫無動容,濟王略收住猛厲無比的劍舞,擰腰退開,“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無愧太學雙璧。 兩人一番斗舞,一文一武,一柔一剛,教人大開眼界,目眩神迷。 只是先前萬翼舞至一半被打斷了,那些平日暗中仰慕他的世家公子們心有不甘,等濟王收勢后借著酒勁兒起哄,要萬翼將舞補完。 萬翼也不推辭,朝祁見鈺拱手笑拜,“殿下也看到了,萬翼實屬無奈,只得讓這靡靡之音再荼毒殿下一會?!?/br> 濟王殿下負手別過臉,冷冷哼嗤一聲。 萬翼卻是展顏,“既然‘月出’殿下不喜歡,我便踏歌以作……君子舞?” 說到‘君子’這兩個字時,萬翼稍稍拉長了語音,帶著別有深意的目光,凝望向他。 濟王殿下的臉色霎時變得青白無比。 ……‘有道君子動口小人動手,既然殿下嫌棄萬翼是小人,萬翼只好滿足殿下,做一次動口的君子了?!?/br> 那個他恨不得徹底刪除的記憶又浮上腦海。 濟王殿下每每思及被強奪走的悲催初吻,皆要惡寒憤怒痛心疾首。 萬翼似回味般拇指從唇上劃過,那惡質的笑容,激得祁見鈺恨不得當眾一劍殺了他。 “殿下,為何這般看我?”萬翼卻是無辜道。 濟王語塞,那般恥辱的陳年往事,他自然百般不愿令人知曉。 小皇帝聞言也看向濟王,“皇兄,你的臉色……似乎不太好啊?!?/br> “……本王沒事?!逼钜娾晱凝X縫擠出一句,“大約……喝過了?!?/br> 萬翼淡淡的拉長聲,“哦……” 引得濟王的冷目立刻殺來。 他挑起人滿腔怒火卻仍是一派道貌岸然,緩步入場。 侍女在他入場后恭順的捧著一雙繪上花卉圖案的紅木油彩屐,跪下為他穿屐。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比f翼瀟灑的搖臂,轉身,左腳前踏,木屐叩地聲清越無比,“……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br> 若說之前的月出是頹艷之舞,現在的踏歌便是一派高雅灑脫之態。 萬翼踏地為節,掩臂含頦,“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他若翔若行,指顧應聲。在踏足的起承轉合間,拖曳著流動性極強的碎小步伐,從整體的‘頓’中霍然呈現一瞬間的‘流’,這流與頓的對比,形成絕妙的視覺反差…… 時而翼爾悠往,時而紛飆若絕。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br> 他舉手投足間,似有迷惑人心之力,叫祁見鈺極力抗拒,卻仍是無法控制地將目光投注到他身上。 似察覺到濟王的視線,萬翼擰腰微微傾向他的方向,他玉帶窄腰,寬袍大袖,舞姿高雅,口中吟哦,“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