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那人拱手長揖,態度倒是十分恭順:“不敢當世子妃一句先生,在下乃是光安堂大夫柳明?!?/br> “柳大夫?!笔捰c了點頭。 不待他再說什么,簡六小姐已經在丫鬟的攙扶下從馬車里步下,慢慢走到蕭御身前不遠處站定。 她身姿翩然,一派云淡風輕,似乎全然不將百靈方才的嘲諷放在眼中。 她身邊的丫鬟不再是那個嘴上半點不饒人的半夏,卻換了一個長相平平樣貌質樸的女子。 那丫鬟開口道:“鳳大夫可以任意指責我們簡家醫館的一切作為,是非曲直盡在人心,簡家醫館絕不作一字辯解。但鳳大夫卻不能隨意污蔑我們簡家醫館的醫術。簡家醫術是歷代簡家族人的心血,是簡家族人的立身之本,不容任何人隨意褻瀆。即便簡家人微言輕,無財無勢,也必不能善罷干休?!?/br> 這丫鬟句句不離簡家醫館,似是極力維護簡家的聲譽。 蕭御卻覺得她別有用心,也許他是先入為主有了偏見了吧。 一直跟在蕭御身后不遠處的百靈冷嗤一聲道:“說來說去,有些人還是不覺得花了別人的錢還倒打一耙的行為是為無恥!” 那丫鬟怒道:“你別太過分!若是老館主還在,簡家醫館何至于淪落至此,還要遭受你這種淺薄之徒的羞辱!” 她又抬出上代簡家家主,蕭御也覺得十分無奈。 他早聽說過上任簡家館主對謝景修有救命之恩,還因為謝景修而喪了命,只留下簡夫人和簡六小姐孤兒寡母撐著諾大一家醫館。因此謝景修照顧簡家醫館,任簡家予取予求,也在情理之中。 古人講究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受人一個救命之恩哪,那得如何才能夠還得完?難道謝世子要一輩子困在這救命之恩里,跟簡家糾纏不止了? 看看當下,謝世子只不過是撤了價值高昂的現銀資助,簡家醫館的正常運營并不受影響,卻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后罵謝世子忘恩負義了。 也難怪簡六小姐有底氣正面對上謝世子,甚至可能仍未放棄爭取世子妃的位置。 在這個世界的價值觀里,她的確有資格一爭。 真是鬧心,蕭御想想就覺得郁悶。 百靈卻沒他那么多顧慮,只是嘻嘻一笑道:“我淺???我是淺薄呀,我可想不明白,老館主舍命相救世子那是老館主高義,怎么到了你們嘴里倒成了要脅別人的籌碼了?你們若非要把老館主的高風亮節換成你簡家的利益,那世子這些年送給你們的錢,買下十個簡家醫館都足夠了吧?你們還想怎么樣呢?因為不再給錢你們就抬出老館主來鬧,還要扇動別人來鬧,這就是你們簡家的立身之本?!那還真是一本萬利?!?/br> 百靈話音一落,人群中就有人笑出聲來。 恩情恩情,因施恩而生情分,卻不該成為要挾別人的籌碼,否則那還算什么恩德,算什么情分呢? 可惜這樣簡單的道理,眾人竟沒有一個小姑娘想得明白透澈。 蕭御也驚訝地看了百靈一眼,沒想到百靈竟如此通透。 “你!”那丫鬟羞惱得面色脹紅,指著百靈怒道,“無恥詭辯!小姐,那丫頭分明受人之意,故意羞辱我們簡家醫館,羞辱老館主的!”她說完又不甘地看向謝景修,謝景修一派置身事外的冷漠更令人意氣難平。 明明就是他欠了簡家的,明明就是他欠了她家小姐的,明明就是他有負恩情!他憑什么這樣對待簡家,憑什么這樣對待她們小姐?! 輕紗緩動,簡六小姐上前一步,終于出聲道:“我本是為慶賀貴醫館開張之喜而來,卻沒想到竟惹來這樣一場風波。鳳大夫,何必一直讓一個丫鬟為你出聲。你有何指教,盡管開口吧?!?/br> “百靈是我的丫頭,她所說的,自然就是我要說的?!笔捰α诵Φ?,并無一絲掩飾。 百靈聞言驕傲地挺直了腰板,昂首挺胸。 簡六小姐袖下的手指微微捏緊了。 蕭御向眾人道:“謝世子以前資助簡家醫館做善事,后來抽了資投入廣安堂,這些都是事實,也無所謂你們如何評價。正如我的丫鬟所說,謝世子投給簡家醫館的銀錢,足夠簡家醫館富庶幾代,只要經營得當,施粥贈藥做善事也完全游刃有余。不瞞眾位說,粥藥鋪子廣安堂也會開設,同樣可以幫助有需要的鄉親們?!?/br> “說來說去,還不是眼紅簡家醫館的名氣,眼紅我們小姐的好名聲,想要橫插一腳奪了去?!焙喠〗闵磉叺难诀哙托σ宦?,倔傲地道,“我倒想問問你們廣安堂憑什么?!” 蕭御卻看向簡六小姐:“既是你的丫鬟出了聲,想必這就是簡六小姐的意思吧?!?/br> 簡六小姐默不作聲,帷帽下的臉龐讓人看不清神色。 只是蕭御說完就微笑著看她,惹得眾人都在等她的回答,她竟是避無可避。 半晌過后,簡六小姐才冷聲道:“我的丫鬟雖然話糙,道理卻合乎常情,我想這也是眾人心中所想。簡家粥藥鋪子早已運作成熟,若非為了名聲,鳳大夫何必大費周張,廢了簡家的鋪子,再開設廣安堂的鋪子?!?/br> 蕭御笑道:“名聲?我不知簡六小姐經營那所謂的名聲是為何種目的,我只想說,廣安堂經營的是醫館,不是名聲,也無人要搶你的名聲。醫館只為救死扶傷,憑的自然是醫術。正像簡家醫術精妙無雙,只要有簡家醫術在,簡家醫館就會屹立不倒。簡六小姐,簡家醫館靠的永遠是你簡家歷代族人精研出來的醫術,而非你所謂的名聲。至于粥藥鋪子,恕我不能認同簡家的運作方式,純粹靠著謝世子無限供給來維持又稱得上什么成熟運作,憑什么人人皆受益卻只讓世子一人受累?這才是真正該問一句,‘憑什么’?!謝世子他不欠任何人的?!?/br> 他又看向周圍眾人,目光落在被二九揪出來的那兩個錦衣男子的身上。 “而你們,恕我直言,你們有什么資格在此大放厥詞?!你們可有為所謂的粥藥鋪子投過一兩銀錢?你們有什么資格對謝世子,對廣安堂說三道四!一群小人!” 蕭御一番話擲地有聲,是真正一絲客套的顏面也懶得留了。 他雖是沖著那兩個被狼狽揪出人群的男子所說,只是這話聽在有心人的耳里,也無異于指著鼻子謾罵了。 簡家醫館是再別想挾恩圖報了,沒人會再為她打抱不平,不然豈不成了那少年口中的“一群小人”了? 簡六小姐挺直了身軀立在原地,只是那身姿卻沒了一向的淡然出塵,顯得有些僵硬。 簡六小姐是極聰明的人,又擅偽裝,蕭御沒有心思與她虛與委蛇。干脆扯破了說開了,也省得彼此繼續裝模作樣,只希望有些道理她能自己參透。 不管她是想嫁給謝景修也好,是想繼續挾恩圖報要謝景修無償無期限地資助簡家醫館也好,他都不愿意看到。 “說回這個孩子吧?!笔捰皇种赶蛄⒃谝慌缘膵D人,“這位大嬸,未知你們需要什么藥材?” 第99章 她的選擇 二九見蕭御可以控制事態,便悄悄地退回到謝景修身邊。 主仆二人站在廣安堂的臺階上,看著前方那主仆二人與人據理力爭,只將謝景修摘得干干凈凈,連他也不必頭疼地面對那些難以講通道理的潑辣婦人。 “這還真奇怪?!倍疟е哆屏诉谱?,看著百靈那還沒長開的小巧背影,“竟被一個小丫頭片子給我擋在前頭?!?/br> 柳長青在一旁嘿嘿一笑:“打架她不行,嘴仗,”他搖了搖手指,“嘖嘖,你不行?!?/br> 二九看了自己主子一眼,謝景修神色如常,只任他們世子妃一人在前頭應付那些人。 世事紛擾煩憂,有人護著的感覺,其實……很好。 蕭御走近那婦人,婦人有些警惕地后退。 蕭御站定,道:“我不動你的孩子,你自己抱著,把孩子給我看看。之前吃的什么藥?” 那婦人求救地看向簡六小姐,簡六小姐走上前道:“鳳大夫不必為難一個鄉下婦人,方子是我開的,她只管照方抓藥,哪里知道吃的是什么藥?!?/br> 蕭御離得近了,將那孩子的模樣看得更清楚了一些。 那孩子嘴唇發白干裂,四肢浮腫,肚腹也微微腫脹,身上穿著的棉襖是用大人的衣物改的,一點也不合身,小小的手臂露出袖口,似乎有一片紅斑從手肘處蔓延下來。 這樣典型的癥狀,蕭御越發肯定自己的判斷。 蕭御搖了搖頭:“喝藥是沒有用的?!?/br> 向來淡然的簡六小姐頭一次顯露出氣憤的情緒。 “鳳大夫,不管你對簡家有任何不滿,這是人命關天之事,還望你慎言!” 蕭御看向她:“不知簡六小姐是如何診斷的?” 簡六小姐冷聲道:“鳳大夫既是如此醫術高超,只看一眼不需診脈就可斷案,又何需問我的診斷?!” 蕭御道:“我并無冒犯簡家醫術之意。只是這個孩子的病癥,無論開什么藥方都是無用的。他不該吃藥?!?/br> 圍觀眾人頓時竊竊私語起來。 “生病了不用吃藥?這是什么道理?” “廣安堂行的不是醫術,是巫道方術吧?!?/br> 簡六小姐冷笑一聲,沒有說話,一直在旁的柳大夫開口道:“鳳大夫這話說得實在令人不解。既是患了病,自然要服湯藥,這不該吃藥卻是從何說起?” 蕭御看又看向那個孩子,問那婦人道:“大嬸,孩子身上是否有疹子一樣的紅斑?尤其是膝蓋、肘部,髖部,還有容易受壓的身體部位?!?/br> 那婦人有些驚訝地睜圓了眼睛:“你……你怎么知道的?!” 蕭御又道:“請恕我冒昧直言,這孩子是不是沒有一般的同齡孩子顯得聰明?” 婦人更加吃驚,緊緊地抱著孩子縮起身體。 其他人見狀,似乎連那孩子身都沒近的鳳大夫竟把孩子身上的癥狀說對了,也不由得大感意外。 “難不成世子妃真能隔空診病不成?” “之前傳言世子妃曾救活一個已死之人,都說傳聞有假,現在看來卻也未必不是空xue來風……” 簡六小姐帷帽下微微皺起眉頭。 蕭御道:“大嬸家里日常是不是常吃谷類食物,rou蛋奶基本不吃?” 與婦人一同前來的幾個漢子自嘲地譏諷道:“谷類?若是村里百姓能常吃谷物,誰還會巴望著那粥藥鋪子施舍?” 蕭御心下一沉,沒想到連京郊百姓的日子都如此難過了。他這樣問,倒真有點何不食rou糜的笑話。 人群中卻有人叫道:“六里營子來的吧?誰不知道你們村家家屋里堆著糧,養著老母雞,舍不得給孩子吃拿來賣錢了,在這哭什么窮呢?!?/br> “不拿來賣錢,你給來年的糧種?!”那幾個漢子怒目瞪向人群,鐵拳一握,嚇得站得近的人忙向后退。 那婦人卻聽得蕭御說的每一條都準,心里早已將蕭御的醫術信服了,忍不住道:“大……大夫,我這娃兒到底得了什么???要怎么才能治好?” 婦人感到簡六小姐的目光向她投來,不由得心虛地縮了縮身子。 蕭御道:“這個孩子是因為吃的東西太單一了,跟不上成長的需求,才會患上這種病癥?!卑船F代醫學的說法,是因食物中蛋白質嚴重缺乏引起的營養不良綜合征。 “所以吃藥是沒有用的,必須食補。雞蛋,牛奶,羊奶,rou類,這些食物里面所含的東西對孩子的生長必不可少。缺了這些東西,就會生病,身體和才智都跟不上同齡人?!?/br> 那婦人聽了一愣,下一刻卻是緊緊地抱著孩子大哭起來。 “作孽啊,作孽啊,都是我自己作的孽??!” 二里營村民日子雖不寬裕,卻也不是連只雞蛋也吃不到的。只是她算計得精,一只雞蛋能賣好幾文錢,從嘴里省下一口來,多換些銀錢攥在手里,她心里安生。反正雜面窩頭管夠,怎么也能把孩子養大。卻沒想到竟連累得她的孩子得了這樣嚴重的病。 蕭御大概能猜到婦人在悔恨什么,不由得輕輕一嘆,心頭也有些悵惘。 “依鳳大夫所言,這孩子只需吃些好的,就能好起來?”簡六小姐出聲道,“鳳大夫不用診脈,就一口咬定孩子不用吃藥,若是結果還是好不了,卻耽擱了用藥的時機,鳳大夫又當如何?” 簡六小姐根本不信那些憑空亂言的診斷。 什么rou蛋奶,恰好都是簡家的粥藥鋪子里沒有備過的東西,說不是別有用心,誰信?原本因為她搞倒了簡家鋪子才會讓這些百姓求藥無門,因而生怨,如今她輕巧巧幾句話就想將這一切都抹過去? “即便要用藥,也得等孩子身體好一些才行?!笔捰?,“現在他胃腸極度虛弱,那些藥物根本無法吸收,甚至對胃腸的刺激損害更大?!?/br> “一派胡言?!焙喠〗憷渎暤?,“鳳大夫毫無憑據,就憑一張嘴斷然否定傳延百年的藥方,何來的膽氣?” 她走到那婦人身邊,指著孩子露在外面的手臂道:“這孩子四肢微腫,腹部脹大,按之不堅,脅下脹痛。舌苔白膩,脈弦細數。皆是肝郁濕阻之癥,正應舒肝解郁,除濕散滿,其癥自愈。所食湯藥不過柴胡舒肝散合胃苓湯?!焙喠〗惆喝欢⒓殧得}案,又轉向那柳大夫,“柳大夫最擅大方脈 ,還請柳大夫指教,我所開的藥方,可有何不妥之處?” 柳大夫連連點頭:“不敢指教,簡六小姐所診脈案清晰明致,藥方亦是十分穩妥?!?/br> 簡六小姐又看向周圍人群:“此處醫館林立,行醫者眾多,想必正是藏龍臥虎之地,還有哪位杏林中人有任何高見,小女子都愿意與之辨癥論方。單只一點,連望聞問切都不懂的,還是別要出來怡笑大方?!?/br> 她嘴里說著,視線最終落在蕭御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