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人活一世,總要肆意一回。瞻前顧后只能落得一場空,來世哪還有眼下擁有的一切,與其去想合不合適,會不會后悔,不如豁出去嘗試一次。 就這一生,就這一次,哪怕最后落得個一敗涂地的下場,也終究是擁有過。待到回想過往時,不會留下遺憾。 未點亮燭燈的屋子里始終有些昏暗,側身躺在地上的華鳶慢慢睜開眼看向窗外明月,眼底是一片清明,唇邊漾起的一抹淺笑最終化作心中一聲嘆息,久久未能散去。 ☆、第160章 第一百六十章此處安心是吾鄉(9) 快到三更的時候,引商才睡下,待到再醒來時,已是正午時分。 她睡了多久,華鳶就在旁邊陪著她睡了多久。這個人一向是走到哪里便坐到哪里,坐到哪里便躺在哪里,躺在哪里便睡在哪里,所以十次有九次是睡在地上的,難得躺在床上一次,便是與她一起。 引商早已習慣與別人擠在一起睡覺,醒來時看他躺在身邊也不覺得奇怪,只是伸手幫他掖了掖被子,然后便想起身出門。 “出去做什么?”床上的人突然翻了個身將她攔了回去,聲音還有些懶洋洋的,“衛瑕早就出門去見李瑾了,蘇雅陪他一起去的,家里只剩下你和我?!?/br> “管梨呢?”她還沒忘家里有這樣一個客人。 “他?”華鳶半瞇著眼睛想了半天,最后才想起來,“應是回來了吧?!?/br> 昨夜他們回來時管梨便不見了,聽蘇雅說對方是想在長安城里走一走。不過就算長安城再大,對于一個神仙來說,一夜的時間也足夠看遍各處風光,算算時辰,現在應是已經回來了。 “不下去看看他嗎?”引商也只是隨口一問,沒指望著華鳶知道什么叫做待客之道。 可是她的話音才落,身旁的人便倏地坐起了身子,在臉上抹了幾把,頂著一頭凌亂的發絲,對著她點點頭,“你說的沒錯,好歹他也是從遠道過來拜訪的,不能失了禮數?!?/br> 引商怔怔的看著他,然后略顯驚恐的倒退了幾步縮到墻角,“你是誰?” 才不過一夜過去,姜華鳶竟然說自己想要改過自新做個君子。 只不過他眼中的“君子”似乎與尋常人眼中的君子有些不同。 管梨素來穩重,但在看到這人掛著一臉自以為善意的假笑,輕聲細語的過來關切自己時,也跟著嚇得一怔,緊接著便不由嗤笑道,“真是活得久了什么可笑的事都能見到?!?/br> 最后幸好有引商一腳踢過去,將華鳶踢回了原形“別笑了,瘆得慌?!?/br> 她大概也猜到了這人突然發瘋的緣由。昨晚與衛瑕說的那一番話,她原本就沒想著要避開他,可是聽到歸聽到,他也犯不著硬是去變成她意中人的模樣,學什么謙和待人,倒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誠然,她心中的如意郎君未必性行高潔,卻一定是霽月光風,溫潤博雅。 可是這也僅僅是個念想罷了。莫說她終其一世也難尋到這樣一個人,就算是真的撞見了,那人在她心中,也未必及得上眼前的姜華鳶。 或許她現在對他尚且沒有所謂的情深,但是她一直很清楚,對一個人鐘情,并非因為那人是自己心中想要的模樣。而應該是,那人是什么樣子,她便鐘情于何種模樣。 裝君子這種把戲,華鳶只玩了半個時辰不到便玩膩了,仍舊是懶洋洋的抱著柱子躺下,不耐煩的想趕那遠道前來的客人離開,“都已經住了一日了,怎么還不走?既然不走,便留下來幫著做些事吧?!?/br> 他自說自話,也不顧忌著對方的意愿,便勉強管梨幫他一個忙。 往常胡鬧歸胡鬧,說起要緊事的時候,就連引商都有些詫異他神情的鄭重,而當她聽到他所求之事時,更是心中一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剛剛聽到了什么。 華鳶竟是在請管梨收她為徒。 而這收徒又與尋常的收徒不同。不拜師,沒有師徒之名,也不必遵循師徒之禮,權當是管梨慷慨授藝卻不收半分好處,甚至不能向任何一人提起,自己曾傳授她本事。哪怕將來引商有幸與他攀上別的關系,輩分上成了他的姑奶奶,再相見時,他也要恭敬的喚對方一聲“姑奶奶”,而非徒兒。 這些要求簡直是無理取鬧。 引商心知華鳶向來不講道理,也習慣他如此,可是這一次卻覺得他太過無禮。 莫說是管梨不能答應,就連她都沒有那樣厚的臉皮受其好處。 可在提出這些要求之后,華鳶又多添了一句,“若你應下,你與你父親曾欠我的恩情,全都一筆勾銷。自此之后,我再不會提起?!?/br> 引商曾聽華鳶說過,管梨欠過他幾個還不完的人情,他甚至可以拿這些人情再差使對方千百年??墒墙駮r今日,他卻要將手里僅剩的這點把柄盡皆拋下…… 酆都大帝一諾,重于五岳。 管梨終是點下了頭。 他們自作主張的定下了這樁事情,容不得引商反對。而當她張口想要說些什么的時候,華鳶終于站起了身,指了指身后的人,然后笑著對她說,“你知道他是誰嗎?” 涂山的管梨神君,既是這四海八荒身份最尊貴的九尾白狐,也是唯一的一只。自三千年至今,三界未有敵手。 她只知道這么多,可是知道這么多也足夠了。 若是不搬出那些早已避世不出的上古尊神們,管梨便是當世最強??墒撬麖奈撮_門立派,更不曾收何人為徒,如今因著欠華鳶的那個人情才答應了這個無理請求。這樣的好事任是落到何人頭上,都是那人三生有幸。 容不得拒絕。 引商不知道現在的自己學這些本事到底有什么大用處,可是最后也心懷感激的點下了頭,沒有別的緣由,只因她不想再拖人后腿。 她還清楚地記得,這些年里到底有多少次暗恨自己本事不夠,不能去幫身邊這些人的忙。而如今,終于能改變這一切了。 與對方的交情或許算不上好,華鳶看人的眼光倒是從未錯過。對待她這個不算徒弟的弟子,管梨可謂仁至義盡。 他教給她的并非那一手以花葉傷人的本事。 今日天涼,昨天下得那場大雪還未融化。秀美的少年郎坐在院子里,只不過朝著身側伸了伸手,周身邊有數不清的兵刃懸在半空中,他看也不看,隨手抽出一把長劍,手腕一動,劍尖便已指向了對面兩人,“不過幾日工夫,想學些道術仙法太難。凡人之軀,毫無修為,若是真遇上什么勁敵,會些法術還不如身上多些法寶有用?!?/br> 說完,他便將懸在身邊那些兵刃法寶一一抽出,教她如何用起御敵。一共一百零八件,但凡有她學不會的,他便盡心去教。 她原本便有些武藝在身,身手雖及不上真正的高手,卻也不輸于那些金吾衛的將士們。這些法寶里,大多都是她有所耳聞的兵刃,真的拿在手上時,即便算不上精通,也不至于手足無措。就算是有那些實在是沒見過的,無需她親自動手,其威力也足以威嚇厲鬼了。 管梨留下來住了足有七日,竭盡所能的教給她這些以凡人之軀也能用得上的本事。最后,臨走時,將那一百零八件寶物全都送了她。 衛瑕這幾日一直留在家中看他們練這些本事,直到此時才恍然的一笑,弄清了華鳶真正的目的。 怕是從一開始,華鳶就是沖著管梨手里那些寶物去的。他又怎么會不知道以凡人之軀拜大羅金仙為師也無用??墒潜绕鹬苯尤ヒ切〇|西,還不如打著拜師收徒之名,不著痕跡的將管梨抬到了一個必然要盡心盡力的位置上,既讓對方主動送上這些寶物,還悉心教導,將自己畢生所學都傳授了。 比起明搶來,這人還真是喜歡拐著彎的算計,也不知哪里來的那些歪腦筋,不累嗎? 可是當華鳶看到他這一笑時,卻也勾了勾唇角對著他搖搖頭,“你當管梨真的看不出我的目的?” 他想要的自然不是這么簡單的東西。 見衛瑕不解,他難得好心一次坐到了對方身側,然后說道,“那一百零八件寶物原本不是管梨的東西,后來才落到了他的手里,四海八荒無人不知這是屬于他的。而他的那些本事,也都獨屬于他,一看便知。我要的,不是寶物,而是一個承諾?!?/br> 不消細說,衛瑕已經明白了他的心思。 只要引商手里還握著那些寶物,甚至只需要將管梨的本事學來一招半招,日后無論走到何處,人人都知道她與管梨脫不了關系。而管梨既不能對任何人提起她是自己的徒弟,卻還要永遠做她的靠山。既沒名聲,又要一輩子費心費力,這才是那個要求的無理之處。 應下的時候,許下的便是一個護其一世周全的諾言。 “何必呢?”衛瑕在心底嘆了一聲氣,“你找來這些人護她日后的周全,那你自己呢?” 華鳶只是笑著搖搖頭,未答。 * 日子一天天過去,引商也是一天比一天提心吊膽,生怕衛瑕何時便不見了蹤影,以至于范無救終于忙完公務回來時,她險些將他看成了來索命的陰差,要在他身上試試自己新學來的本事。 “我好心幫你做事,你還要趕我出去?”范無救差點撞在門扉上。 一時看晃眼的引商連忙放下手,然后看到了他身上的道道傷痕,“你怎么了?” “無事?!彼徽f這是因為公務才傷到的,然后搖搖晃晃的坐在她對面,鄭重的說道,“上次你托我查的那個人,我查到了?!?/br> “殷子夕?”引商很快來了興致,“你說吧?!?/br> “他死于寧康元年,壽終時年僅二十?!?/br> 短短一句話,便是一個人的一生了。 引商連忙問了一句,“那他死后可曾投胎?又或者是,留在了陰間?”說完,又自言自語的喃喃道,“明明那樣有才情,真是可惜了?!?/br> 范無救早就料到她會這樣問,一開始便準備好了應答的話語??稍诼牭侥亲匝宰哉Z時,卻也不由跟著晃了晃神。 就是這一晃神,他瞬間的遲疑盡數落在了引商眼中。 她狐疑的打量了他一眼,思慮片刻,沉了沉氣,最后直言道,“剛剛你至少想了一百種辦法用來哄騙我。不想說便不說了,本就是我勉強你去做的事情。何必想辦法騙我呢?” 她猜得并沒有錯。 范無救在此之前確實想了許多種毫無破綻可言的說辭,可是眼下看到她一臉的不解與失落,再想一想自己回來之前遇到的事情,他忽然覺得有些累。 “他還在陰間?!背聊汈?,他終于開口,“你若問我為什么。因為,我便是殷子夕?!?/br> ☆、第161章 第一百六十一章此處安心是吾鄉(10) 只有出身枉死城的陰差才不記得前世因果,因為他們的怨氣太重,若是記得,陰間必然大亂。故此,他們在陰曹地府的地位最低,命比螻蟻。 但是尋常的陰差鬼吏就不同了,他們都記得自己的前世,閑來無事時說不定還會與旁人拿些前世的趣事來說笑,也不必忌諱什么。 范無救自然不是出身枉死城的。而且,引商還清楚的記得岳吱吱曾說過的話。她說,真正的范無救早已死了,到了現在這一代,已經不知換過多少人來頂替黑無常這個名號和范無救這個名字。 至于眼前這個…… “你說……你是誰?難道阿容這個名字也是假的?”她怔怔的望著他,說完這句話之后就幾乎忘記了如何喘氣,屏息靜氣的等著對面這人的回答,生怕有一絲動靜劃破這緊繃的靜謐。 在來此之前,范無救顯然想到了至少一百種哄騙她的謊話,可是當他選擇說真話之后,反倒不知該如何向她解釋這些年來的曲折恩怨。 一時沖動,換來手足無措,心亂如麻。 他還未做好準備將真相全盤托出,而對面的她也還不知該以怎樣的心情來接受這個真相。 這句話說得實在是太突然了,叫人毫無防備便一頭扎進了那深不見底的漩渦中,眼前只余一片黑暗。 思慮再三,范無救倏地站起身朝著大門走去,可惜引商比他更快,幾乎不等他邁開步子,便已經伸手拽住了他,一旋身間擋在了他的身前,攔著他的路不肯讓他逃走,“你今天必須把話說清楚,不然別走?!?/br> 明明有什么真相已經呼之欲出了,她絕不能讓已經摸到手里的線索突然斬斷。 “這些事說來話長?!彼麤]有強硬的推開她,而是順從的站下了腳步,神情凝重。 “可是你剛剛已經說出來了,為什么不說完?”她不肯讓步。 這一次,范無救未答。 兩人面對面對峙著,引商死死盯著他那雙眼睛,希望從中看出些端倪來,可是看著看著,目光便不由落在了他這張臉上。 白凈、削瘦,與街上那些年紀相仿的年輕男子沒什么區別。這副面容,顯然與她曾在鏡中見過的那個殷子夕不同。又或者說,眼前這個人從頭到腳都與四百年前的那個殷子夕毫無相似之處。 可是正因如此,她反倒開始堅定了心中所想。 若是殷子夕未曾投胎轉世,而是留在陰間成了陰差,四百年過去,物是人非,這個人也一定會變得徹徹底底,再也找不回當初的模樣。 說不定,真的會變成看似最不可能成為的這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