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華鳶僵著的表情一松,走過去背對著她彎了彎身,“上來?!?/br> “做什么?”她往后退了一步,不肯。 “逃了這么久,一定累了?!彼硭斎坏膶⑺读诉^來,硬是將她背在了背上。 說實話,折騰了這么久之后,引商確實有些累了,但是眼下肯讓他背著她,卻不是因為那丁點不足掛齒的疲憊。 隔著幾層薄薄的布料,兩人緊貼在一起,她倚靠在他的背上,指尖無意劃過時,能輕而易舉的摸到那凸顯出來的脊骨,隔著那脆弱不堪的一層肌膚,仿佛一捏便碎了。 自從她認識他起,他似乎一直這樣瘦弱,平日里懶洋洋的,性子卻與這柔弱的皮相不同,那般不講道理。 他們挨得那樣近,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說話時胸腹的微微震動。 他說,“你是不是不生我的氣了?” 兩人從長安城來到涇河前,他也在問這句話。 而這一次,她似乎沒什么借口不回答了。 “如果你是在說這幾年發生的事情,你若有錯,我也有錯,事已至此,若是再計較下去……得不償失。我不再去想了,你也無需心懷愧疚?!彼皇锹牪贿M去勸的人,衛瑕對她說的那一番話,也算是點醒了她,若是不想往最壞的路上走,不如努力走回最好的時候,哪怕關系不同了,也給彼此留點臉面,和氣一些,畢竟那是這世上僅有的對你真心以待的人。 “至于花渡那件事,這一世,我相信他的處境不是你一手造成的前一世,比起我來,你更應該對他道聲歉,那畢竟是你們之間的恩怨。那時他不是我的朋友,卻是你的。不過現在你已經償還了該還的,剩下的,他應該不會再恨你什么……也許,從未真正的恨過?!?/br> 這一番話也是她一直想說的。若說能不能徹底釋懷這段往事,她怕是永遠也做不到了??墒乾F在的她能理解這一切,也能坦然接受,畢竟那個收場于所有人而言都是最好的。 而這一切說不上是因為華鳶而起,最后卻要歸功于他,她不會再將自己心里那點不痛快全都傾瀉在他的身上。人活一世,可以軟弱可以愚鈍,但是總要拎得清想得通。 聽完這些話,華鳶果然沉默了一會兒,可是很快又笑了,“你果然想得明白?!?/br> 說話時,他臉上是笑著的,眸色卻一點點的黯淡了下去,沒能讓她瞧見。 “和好如初”或許是件好事,但是心里那空落落的感覺,怕是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了。 又走了一段路,兩人總算是尋到了出去的方向,萬幸的是,鬧了百年之后這龍宮的守備實在是松懈,一路上也沒有遇到多少守衛。 只是現在到底該怎樣逃到河上去呢?這實在是個難事。那頓酒的威力太大,華鳶一陣眩暈一陣清醒,而清醒之后的下場就是頭疼欲裂。一出了龍宮的門,那惡心的感覺又從胃里反了上來,讓他不由得扶著墻壁站在墻角干嘔,根本想不出辦法來。 “那個六太子不會這么輕易放過我們的,現在能逃出這涇河的路上定是布下天羅地網了?!币虖乃成咸聛?,也有些著急了。 別看涇河龍王一家子鬧得不可開交,歸根結底那也是自家人的矛盾,真要牽扯到了外人,自然會齊心協力先對付那個外人。 而他們兩個現在身處水底,真是不利啊。 她最初倒是想出個辦法來,那就是用華鳶手里的寶物先離間了那幾個兄弟,讓他們彼此先起了爭端??墒沁@個念頭很快便被她自己否決了。因為他們現在是在水底,耍jian計若是失敗了,幾乎就等同于自投死路。 而就在兩人尚且猶豫的時候,好不容易回了一趟龍宮的檀清在公主那里觸了霉頭,這時候也怒氣沖沖的正往外走。他離他們兩人的位置尚遠,不足以聞到華鳶身上那股酒氣,但是這邊的兩人都能清清楚楚的聽到他正在與人爭吵的聲音。 正站在水晶宮外與他說話的似乎是龍宮里的臣子,一口一個“二太子”的喚著他,十分敬重,但說出的話卻盡是在反駁他。檀清才聽了幾句,就已經想抬手打人了,可要礙于自己到底算是一族儲君,生生忍了下來,拼命說服自己聽從他人的諫言。 “這個二太子倒不算是個昏君,能聽得進規勸?!辫b于那邊的聲響太大,引商想裝作聽不到不成,聽完之后不由感嘆了一句。 可是正在輕聲咳嗽的華鳶卻沒忍住嗤笑了一聲。 “你笑什么?”她不明白。 “我笑他這樣做不成?!彼镜剿磉?,也偷偷向那邊望了一眼,然后低聲說著,“諫言有時候聽聽就足以了,不必照著去做。當君主的,有時候必然要一意孤行,那樣反倒不會有多少人心生埋怨?!?/br> 她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像是在困惑他難不成真的當過皇帝? 而他很快看透了她的心思,撇撇嘴道,“是是是,我沒當過皇帝,可是,一族統領總當過,而且是敗軍之將。你真該看看那時候的情形,勸我別打那爭權之戰的和事后怨恨我的都是一群人。我倒是聽從忠臣子民的諫言了,可是事后呢?族里那些人啊,老的埋怨我爭強斗狠,最后弄丟了家業。少的埋怨我畏縮不戰,終成喪家之犬。怎么做都是錯,一輩子被罵到死還不解人恨。倒不如一開始就不聽規勸,一意孤行,好歹心里舒坦?!?/br> 越說他的聲音便越輕快,說到最后已經完全是戲謔的語氣了,活像是在嘲笑不相干的人,而不是他自己。 只不過他的一意孤行盡是因為當年看夠了那些讓人惱怒的嘴臉,旁人沒有他這樣的經歷,坐在君主這個位置上時,還是莫要學他現在的性子好。 “依你看,最后贏的人會是誰?”聽著那邊的爭吵聲漸漸小了下去,她忍不住問了一句。 而華鳶幾乎是想也不想的答道,“野心最大的那個?!?/br> 有野心才會去爭權奪勢。甚至為此用盡手段。而涇河這幾個太子心里都想著同一個位置,野心哪有大小之分?他的意思應是指為了自己的貪欲,已經毫無底線的那個。 那個人的野心才真的稱得上野心。 “是誰?出來!”正想著,那邊突然傳來一身怒喝。 引商身子一凜,眼睛往遠方斜了那么一眼,便見原本還在與臣下們商量事情的檀清已經將目光直直投向了這邊,想來是已經察覺到了他們兩個在此。 現在怎么辦?她無聲的看向身邊的華鳶,卻見對方搖了搖頭,也是毫無辦法。 見這邊沒了動靜,檀清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手腕一翻,手里已經多了一把長劍,緊接著便邁開腳步向這邊走了過來。 一步,兩步…… 引商扯住了華鳶的胳膊,看準了一個方向,幾乎就要抬腿逃跑時,在兩人身側不遠處卻突然沖出個身影來。 “二哥,是我?!泵鎸ψ约阂幌蚓次返男珠L,枕臨的臉上雖有畏懼,但也沒有后退,堅定的站在那條路上,攔下了檀清的腳步。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化龍(8) 想必檀清也沒料到自己這個一向不敢回龍宮的三弟會突然出現在這里,足足愣了半刻才回過神來,“你……你怎么……回來了?” 想當年他與大哥為了表姐一事將龍宮鬧得天翻地覆,這個三弟卻傻傻的將事實真相說了出去,致使幾人都受了懲罰。小說 不甘心之下,本就看不慣這個三弟的幾個兄弟愣是將其趕出了家門。 雖然那都是年少不懂事時做過的事情了,可是在那之后枕臨確實不敢再回到龍宮來,幾年前甚至還在長安城給自己找了個住處。 檀清對這個三弟的事情毫無興致,但卻對那間古古怪怪的道觀很是好奇,幾日前借著自己的凡間的身份邀那道觀里的幾個男人過府一敘,看他們相處時的樣子,還以為他們都不知三弟身份,結果沒成想竟被擺了一道。 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見三弟不說話,檀清臉色也沉了下去,“你回來正好,我還要問你,你可知今日與你同行的那個人偷了大哥的神珠?” “???”枕臨茫然的抬起頭,神色間盡是不解,像是聽不懂兄長在說些什么,“大哥的神珠……大哥的神珠不是在四哥手里嗎?” 當日大太子被歹人謀害后,魂魄被鎮在那片槐樹林里,神珠也落到了四太子手里,致使家中之人都在疑心此事乃是四太子所做。而偏偏大太子的魂魄被鎮在林中之后便無法開口言明那兇手的身份,四太子不知背了多久的弒兄罪名。 “老四說那是他從老五手里騙來的,老五一開始不肯認下這事,后來才說這東西是從……是從表姐手里拿來的。他那是什么意思?從表姐手里拿到這寶物?因著當年那事,表姐從嫁到涇河起,便再也無法離開這座宮殿,他說是表姐害了大哥?呵,不如直接說是我做下的!何必這樣拐著彎!”一提到此事,檀清便難抑心中的怒意。 真不知道到底是誰害了大哥,殺了這涇河的大太子不說,還將剩下的兒子們全都當做傻子耍! “二哥……你怎么還叫嫂子表姐???”這么彎彎曲曲的一堆事情,枕臨聽不懂,只聽到了自己最關心的事情。 這句話果然換來檀清瞪來的一眼,“你只知道想著這些無用的事情!” 當年那件事鬧得太大,他幾乎與大哥反目成仇,最后鬧劇雖然平息了下來,表姐卻因為這件事與他恩斷義絕,這些年都是彼此折磨著。而且因著當年損毀龍宮寶物一事被推到了表姐一人身上,表姐在嫁過來的時候也受了懲戒,身上被施了術無法化形,更是無法踏出龍宮一步。 而那幾人恨到最后無人能夠埋怨了,便將怨恨全都傾瀉在枕臨一人身上。若不是他亂說話,事情哪能鬧得那樣大。虧他今日還有臉提起二哥二嫂的夫妻情意。 那情意啊,早在這百年間斷得一干二凈,再也找不回了! “罷了,眼下我也沒那個閑心與你說當年之事?!碧辞逯挥X心中煩悶,若不是因為今日神珠被偷一事,他怕是永遠都不會對這個三弟說起這么多話。而說完這句之后,他抬眸看了一眼面前的人,手腕一翻,便將這個三弟定在了原地,緊接著又喚來下屬將人帶到監牢去,“枕臨,你總該知道,咱們自家人如何鬧都不算大事,背地里勾結了外人,才是不能容忍的事情。不論之前那件事如何,現在這個關頭,我還當你是我三弟,相信你心里是想著涇河的,定然不會做出什么吃里扒外的事情來??墒俏胰裟軐せ啬巧裰楸懔T,若是尋不回,你就替那個賊頂了這個罪名,也不算冤枉?!?/br> 說罷,便拂袖離去,只剩滿臉委屈的枕臨硬是被關到了龍宮的監牢。 引商和華鳶遠遠看著這一幕,待那些人都消失了之后才對視了一眼。 “你手里那個神珠,真的打算一直拿著?”直到現在,她才總算是發現,哪怕兩人今日逃出去了,將來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而華鳶思慮了片刻之后竟點了點頭,“拿著會遭殃,不拿也遭殃,倒不如一直拿著了?!?/br> 現在總算是知道不會有下場了,當初偷東西的時候又在想什么?引商真是懶得再問他。 不過好在這時候華鳶也算是徹底清醒了,抬眼看了看這里離河面的距離,偏頭問她,“闖出去?” “枕臨怎么辦?”引商又不傻,當然知道枕臨剛剛沖出來是為了保全他們兩人。而他們現在卻要獨自逃開,實在是沒義氣。 “那就帶他一起走?!币馔獾氖?,華鳶這樣不顧忌旁人死活的人竟也爽快的答應了下來。 他現在總算是醒了酒,再溜進龍宮一次已經不算是難事,不用顧忌太多。引商權衡了一下,然后迅速的點點頭。 兩人沿著那群守衛走過的地方一路往監牢走去,可在經過那座由貝殼堆砌成的宮殿之外時,卻被一個聲音喚住了腳步。 “這都多久過去了,兩位怎么還沒逃出去?”那衣衫半解的公主倚在墻邊,目光直直投向了兩人的藏身之處。 清醒歸清醒,華鳶身上的味道到底是沒有散盡,他們龍宮的人都能聞得出來。 行蹤暴露,對方又是曾放過自己一馬的人。 引商看了一眼身邊的華鳶,見后者不反對,便也站了出來,只是不知該如何向公主解釋眼下的狀況。 所幸公主也不想聽,招了招手示意他們過來,“現在宮里也不安寧,你們還是暫且躲躲再出去吧?!?/br> 至于到底是怎樣的不安寧,引商也猜得出來。除了已故的大太子之外,剩下的幾個太子都齊齊聚在了這水晶宮里,就算現在不出事,一會兒也定是會鬧出些風波來。無論想做什么事情,也得先避過風頭再去做。 這位龍公主經了當年那一樁事之后似乎對涇河龍王這一家子都沒了什么情意可言,最喜歡看這一家子鬧成一團,自然也不會理會表弟們的死活,先前放了他們兩人一馬,現在也給了他們兩人一個避難之處。 “去躲一躲也無妨?!比A鳶忽然低聲笑了笑,竟像是忘了剛剛說不要相信公主的人也是他。 引商狐疑的看向他,雖看不透他的心思,但是心知他總不會害自己,便對著公主道了聲謝,到那宮中避了一避。 回了院子,那女子便引他們去了自己的房間,告訴他們不必拘著禮數,這里除了她之外沒有其他人了。 引商謹慎的看了看四周,這才坐了下來,而在她身側則是一個大大的架子,里面擺滿了各色古書。公主閑著無事,也坐到了這里,隨手抽走一本翻看了起來。 偌大的宮殿里,只有一人與這數不清的古書相伴。引商一向是喜歡熱鬧的,看了這個場景,忽然無端生出幾分傷感來。 身為龍宮里的公主,龍王太子的妃子,眼前這個女子本該被人艷羨,如今卻過著顯然不算太如意的日子。若她真的喜歡這樣清凈的生活,又怎么會與那些不知來路的男人尋歡作樂,甚至成心想要看一看這涇河鬧成一團的樣子。 許是太寂寞了吧,就連兩個無意間闖入龍宮的陌生人也能引得她三番兩次的注目。 屋子里靜得可怕,為了安撫一下自己心中的忐忑,得到允許之后,引商也從那書架里抽出一本書來。那是由竹簡寫成的,看上去雖破舊,可也足以證明年頭久遠,她略翻了翻,發現其中的內容實在是晦澀難懂,不僅讀不通,里面記載的一些奇人異事也是她從未聽過的。 再往后看去,直到看到寫著“枕臨”名字的字樣,她的眼睛才稍稍瞪大,努力將這一篇的內容讀了下去, 上面寫著,枕臨本該姓九,是始麒麟次子,始麒麟殞命昆侖山麒麟崖之后,由此子繼承了麒麟一族,成為了麒麟族之皇,可惜此子年少時實在頑劣不堪,仗著天賦奇才鬧得整個洪荒大地不得安寧,同妖獸為伍,與天地為敵,蔑視眾生桀驁不馴,偏偏又無人奈何得了他,遭到幾族追殺也始終不知收斂。直到后來化作人形前往人間時,害得一個無辜的人族少女為其慘死,這才心生悔意,從此投到玉虛宮門下,修身養性,性子也漸漸穩重起來,哪怕幾百年后又因為闖下一件大禍被師父勒令今世不得再主動與人動手,甚至被罰終生守在玉虛宮,如今也終成一門師祖,受四海八荒頂禮膜拜。 “這……說的不是枕臨吧……”引商僅能看得懂這點內容,最后看得一頭霧水,不知所云。 “不是?!比A鳶一直將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跟著她一起看,聽她自言自語,很快答了她一句。 就算是神仙,名字相同也不是什么奇事。 引商點了點頭,又小聲問他“這個人好像也是昆侖山的,你認不認識?” 人人都愿意聽一聽離經叛道的故事,哪怕那人最終還是走回了正路,到底也算是一段傳奇之事。 “認得?!币娝d致勃勃,華鳶終于將目光投向了遠方,看似心不在焉的想了半天,才輕聲答道,“他現在叫蘇世,是我大師兄?!?/br> 說罷,未去看眼前少女的驚詫神情,又添了一句,“他害死的那個人族的女子,就是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