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眼看著面前的女子在謝過他之后便真的準備離開這里,謝瑤只思慮了一瞬,便伸出手攔住了她的腳步,“若你是從家中逃出,現在又要去往何處?” 引兒被他問得一愣。自年少起,她便跟隨那個男人生活在東山,說是避世隱居,不如說是被囚禁,這么多年來都沒有下過山,更不知道自己若是離了那地方又能往何處去。 何況,若是讓那人知道她離開了,無論天涯海角,他也定會找到她,然后帶她回去吧。 “我不知道……”她只能這樣回答,再也想不出其他答案。 謝瑤站在一邊看著她,就像是在看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可是一晃眼間,卻又覺得是在看一個歷經了滄桑,心緒早如一潭死水再不起波瀾的老人。 她靜靜的站在那里,神色茫然,似乎也覺得自己不該在說出這句話之后還不顧一切的從這里離開??雌饋硖つ?,也太傻了。 “您說,這世上最美的地方是哪里?”怔愣了一會兒,她突然這樣問出了口。 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自小走過不少地方的謝瑤見慣了各地的美景,只覺得這這萬里河山各處都有各處的風情,實在說不上哪里又比哪里更美一些。 考慮了好半天,他才答道,“建康吧?!?/br> 建康,是他現在的家,那里有烏衣巷、朱雀橋、桃葉渡,還有詩酒與名士。 “我住在淮河河畔。在它的兩岸,酒家林立,華燈燦爛,濃酒笙歌,數不清的商船晝夜來往,絲竹之聲傳得很遠很遠……”說著說著,他自己先笑了,沒有再講下去,因為忽然間想起眼前這個女子不像是在市井間生活過,怕是連他們家的名聲都從未聽說過。 這一番話,與其是說給對方聽得,不如說是將他自己給開解了一番。到底是什么時候,他們謝家的子弟連搭救個弱女子都要考慮許多了?如何向家中解釋清楚這種事以后再想,他現在唯一需要為難的只是眼前這個人的意愿。 只當他不忍心吧,實在是見不得她那對人世毫無留戀的眼神。救人一命,總要救到底。 “你無處可去又不愿回到原本那個家,既然如此,不如隨我回建康。無論是誰不肯放你自由……”他抬眸看向她,輕笑道,“我便帶你回建康,又能如何?”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寧康元年(3) 既然說了要帶對方回建康,謝瑤自然不會食言。但在出發之前,他還要以另一件事為先,那就是殷子夕。 他這一次來會稽,正是為了殷子夕。而如今殷子夕的病雖有起色,卻算不得大好,病癥時不時的加重更讓人跟著提心吊膽。他生怕自己前腳剛剛離開會稽,好友便…… 至于引兒這事,他和宣澄還是瞞著殷子夕的,畢竟真要計較起來,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何必讓病人也為他憂心呢? 這日夜里,吃過晚飯之后,宣澄便隨便尋了個借口將他單獨叫出了門,眉頭緊蹙,神色焦慮,“小謝,子夕這兩日……” 這話沒說下去,可是謝瑤不難聽懂,心自然也跟著沉了沉。就連才來了會稽幾日的宣澄都看得出子夕這病治不好,何況是自小就與殷子夕相識的他? 自打出生起,殷子夕的身子就比別人要弱,平日里就算是染上風寒也要月余才能好,何況是現在這樣的重病。有起色才不過是三兩日的事情,眼下卻是一天更比一天糟了。 “就沒別的法子了嗎?”見他不說話,宣澄只覺得心里堵得慌。 殷子夕生了一副好相貌,又因身子生來比旁人弱的緣故,整個人看起來都是弱不禁風的。宣澄初見對方的時候,還以為這是哪家的閨女穿了身松松垮垮的男裝??墒菐兹战佑|下來,他便徹底忽視了對方這文弱的模樣,被對方的才情所折服了。 雖是病弱之身,殷子夕卻從不怨天尤人,反倒豁達灑脫,開朗果斷。而且,明明精通六藝、博古通今,卻極為謙遜,無論對待何人都不會自恃身份,那溫和的笑容讓人一見便想與其親近。 這樣一個人,偏偏頑疾纏身,真是可惜了! 謝瑤認識殷子夕不知比宣澄早了多少年,現在好友病重至此,心里最不好受的正是他??墒巧喜∷滥耸翘烀?,殷家已經遍尋了名醫都救不得殷子夕的性命,他又能怎么辦? 他實在是尋不出別的法子了! 一時無言。 不知又過了多久,謝瑤才抬眸看向眼前的好友,突然開口道,“我怕是要在這里多留一陣了,你先回建康?!?/br> 宣澄與他不同,他向來隨性妄為,父親也任他胡鬧,可是宣澄家里規矩極嚴,這么久還不回去的話,說不定就要惹出大亂子。 而且,他還要囑托宣澄一件事,“我還要留在這里陪子夕,你回去的時候,帶著……” 他有些摸不準自己該用什么稱呼來喚這個名叫引兒的女子,按理說,女子的姓名本不該告知他這個陌生人,可是他與這女子之間從初見起便早已沒了什么男女之防,不能以常理來論。對方也三番兩次的對他說,自己不愿聽到諸如“娘子”、“夫人”一類的稱呼。 不過即便如此,讓他聽她的話直接喚其小名,他也做不到。 好在宣澄心知肚明他在說誰,都無需他說完,便搖頭反對,“不成,小謝,這事不成?!?/br> “回了建康,你只說是我托你這樣做的,沒人會與你計較?!敝x瑤知道這事有些麻煩,弄不好便會連累對方的名聲??墒侵灰鉀Q了“名義”這二字,這事情其實簡單得很。像他們這樣的身份,只不過是搭救一個弱女子罷了,比路遇乞丐隨手施舍難不了多少。 而宣澄也確實未將這點小事放在眼里,待謝瑤說完,他便氣急敗壞的喊了起來,“我計較的是這個嗎?小謝,我本是擔心你才與你一道來了這建康,如今你讓我先回去,等我走之后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后悔都來不及?!?/br> 說到激動時,他一連喘了好幾口氣,這才拍了拍胸脯,接著嘟囔道,“還有,我帶那女子回去之后,倒是不怕別人說什么??墒侵灰一亓私?,就再也瞞不住行蹤,更瞞不住那女子的事。若是你的妻兒問起此事,我該怎樣解釋他們才會信?他們不信,自會追問你的下落,我怕我受不了逼問,還不如不回去的好,你在哪里,我就跟著你在哪里。你不走,我也不走?!?/br> 這一番話聽起來似乎有點道理,可是仔細想想,分明就是在耍賴想要留下。 這人也不知道到底在擔心些什么。 謝瑤正想著勸他幾句,可是未等開口便聽屋子里傳來一聲,“小謝……” 兩人連忙都閉了嘴。 宣澄推著他進去,然后從外面把門為他們兩人關上,自己回客房區翻醫書去了。 屋里,殷子夕正努力支撐著身體想要坐起來,可是胳膊上的力氣卻不足以做到這一點,幾乎就那樣直直向后仰著倒下去,幸得謝瑤即使扶了他一把,然后讓他倚在了自己身上。 “小謝?!币笞酉Φ穆曇舯茸蛉章犞撊趿艘恍?,“你們在外面爭執什么?我在屋里都聽見動靜了?!?/br> “沒什么?!本退氵@話聽起來實在像是敷衍,謝瑤也不想把自己剛剛和宣澄說的那些話講給身邊這個人聽。 “你又拿這話來哄我?!币笞酉πχ鴵u搖頭,想起了這些年來無論發生什么讓人擔心的大事,當自己問起的時候,身邊這人都會回答一句“沒什么”。 真不讓人省心。 “這次是真的無事?!敝x瑤伸手為他掖了掖被子,反倒像是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一樣看著他,“宣澄與我同歲,我卻虛長你三歲,你可莫要學他喚我小謝?!?/br> “不過是個稱呼?!币笞酉Σ环瘩g他,卻也沒打算照辦,“而且,再過今日,我怕是也沒機會這樣叫你了?!?/br> 他這話說的太突然,謝瑤甚至都來不及想出一句寬慰的話來。 平日里顧忌著避諱著,從未說過口的生死之事就這樣被擺在了臺面上,避無可避。 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即便所有人都不想在他面前提起他的病,殷子夕還是隱隱約約察覺出了不妙。 他,時日無多了。 “這話有什么不能說的?”感覺到身邊這人身子一僵,殷子夕反倒無奈的笑出了聲,“生死有命,每個人都總有那么一日,何必……” “為什么偏偏是你呢?!敝x瑤打斷了他的話,反問了這么一句,可卻不像是在問他,而像是在自言自語。 這個問題,自然無人能回答。 殷子夕依偎在他懷里,聞言,也愣了一愣,然后出神的望向窗邊。 現在這個季節,窗戶自然是緊閉的,無論怎樣看去,都看不到外面的景色。而他在心里數了數,竟數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日子沒能親眼看一看殷宅之外的風景。 只因生來體弱,他這前半生的歲月幾乎都耗在了這座宅子里,而后半生……他,沒有后半生了。 “小謝,我……有點遺憾,還有些,害怕?!?/br> 這些話,他從未對任何人說過,無論是父母兄弟,都沒有??墒墙袢赵谶@個好友面前,卻忍不住說出了口。 面對生死之事時,他可以始終灑脫,但是……但是,他今年也不過剛及弱冠??!他還這般年少就要離開這個人世,始終有遺憾,也有著那么一絲畏懼。 “你說,我們下輩子還有機會再見嗎?”問出這句話之后,殷子夕忍不住垂下眼眸,很快又接了一句,“你別回答我?!?/br> 許是覺得屋子里有些冷,他拉緊了自己身上的衣衫,將身子往后縮了縮,因為瘦弱而凸出來的脊骨隔著布料硌在胸前有點疼,謝瑤卻將攬著他的胳膊收緊了一些,始終沒有放手,也如他要求的那般,直到離開,都未曾回答他那個問題。 臨走前,還是殷子夕催其快些離開,“就算你說無事,我也知道你一定是遇上了什么麻煩事,還是快些回去吧?!?/br> 謝瑤站在門口看著他,想要解釋解釋這幾日發生的事情,話要說出口的時候卻又覺得還不如不說,直接解決了再提才好,于是干脆對他許了個諾,“只是件小事,解決了我便回來,再也不離開這里半步?!?/br> 話音落下的時候,他是當真覺得自己能輕松解決這一切。就算宣澄不肯回去也沒什么,只要隨便派一個信得過的侍從送引兒回建康,再為她買個小宅子安置下來,舉手之勞罷了,接下來的事也與他們無關了,仁至義盡,不必再管。 可是第二日一早,沒等他和宣澄先對引兒說起回建康一事,就聽引兒說,要求他們幫個忙。 “這鐲子,我萬萬不能再戴著了?!彼噶酥缸约河沂滞笊系哪莻€白玉鐲,請他們幫忙將其摘下。 那白玉鐲看起來并沒什么特殊之處,但是不知為何,引兒卻像是十分畏懼它似的。 她若是自己摘得下,自然不會求助于人,所以謝瑤也沒有問多余的問題,只是仔細的看了那鐲子兩眼,然后敏銳的看到了刻在內壁的那個字——“姜”。 她之前說過,孩子的父親是姓姜的。 曾住在東山的人里面有姓姜的男子嗎? 這時候打聽對方“丈夫”的名字實在是有些失禮,所以謝瑤僅是自己在心底里好奇的想了想而已,并未將困惑問出口??墒窃谝慌缘囊齼簠s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主動開口道,“我肚子里這個孩子,他的父親雖然姓姜,在外卻不是用這個名字的?!?/br> 雖然她并不想提起那個男人,可是面前的恩人幫了她太多,有些事也沒必要遮遮掩掩。 “那他在外用什么名字?”宣澄話多,未等謝瑤阻止就忍不住問了一句。 引兒回答得也不假思索,“殷挽?!?/br> 這名字有些陌生,宣澄不解的撓撓頭,本想問問謝瑤聽沒聽過,一扭頭,卻見好友好似被雷劈中了一般怔在了原地,緊接著,連手都開始不由自主的顫抖了起來。 謝瑤很少有如此失態的時候,可在聽到那個名字的瞬間,寒意便從背脊一路攀到了后腦,一顆心都好像被人緊緊扼住了,再也喘不上氣來。 “小謝?”宣澄忍不住扯了扯他,“殷挽是誰?你認得?” “你可知……子夕他叫什么?”謝瑤只覺得自己的聲音恍若遠在天邊。 殷子夕,殷子夕,能這樣直呼出口,子夕二字自然是他的字。宣澄初來乍到,也跟著他喊子夕,卻從不知道殷子夕到底叫什么。 殷子夕,姓殷名挽,字子夕。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寧康元年(4) 三月總是陰雨連綿。 從清晨開始,外面的雨聲就未停過,“滴滴答答”的砸在地上撓得人心癢。殷府的婢女從屋外端了剛煎好的藥進來,正想服侍殷子夕喝下,便見后者支撐著身體從榻上坐了起來。 “外面是不是在下雨?把窗子打開吧?!碧撊醯臄[擺手,殷子夕未讓她扶自己躺下,反倒指了指對面的窗戶。 婢女顯然有些猶豫,“您身子還沒……” “無妨?!币笞酉_著她笑了笑,“好久沒有看到雨景了,很想看看?!?/br> 就因為這病弱的身子,他已經不知有多久沒踏出過家門了,現在眼看著時日無多,自然要趁著這最后一段日子努力記住人世的美景。 最后還是婢女拗不過他,為他打開了那扇窗戶。 冷風灌進來的時候,還帶著些泥土的味道,殷子夕裹緊了身上的被子,努力聞了聞那草木的芳香,目光落在院子里的幾棵槐樹上,癡癡的看了許久。 這些景物再平常不過,換做別人根本不會多留意,可是看在他的眼里卻成了難得一見的美景,怎么也舍不得移開目光。若不是外面有人通報了一聲,“謝郎來了?!?,他怕是要這樣傻傻的看上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