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聽了這話,華鳶樂了,“與我何干?”說完又給她解釋了一句,“我在任期滿,早已改任,如今這陰司的酆都大帝可不是我,出了什么亂子也不是我該去管的,何況,我也不想多管這閑事?!?/br> 這話說得倒是沒錯,可是引商一想到今夜還有幸見到的那些黑衣陰差們,便又覺得眼前這人與陰間根本沒斷了聯系。而且,下一任酆都大帝遲遲沒有歸位,陰間無主,大家凡事能想到的也就只有這個舊主子了。 所以說,他口中的“該不該管”大概只是自己想不想管的區別。 如今,北陰酆都六洞鬼神妖魔,出行人間,殺害生人,這已經不是冥司自己的亂子了,而是陰陽兩界的大事。 上一任酆都大帝的一句“不想管”,十殿閻君的焦頭爛額,其他陰差鬼卒的無能為力,竟致使這亂子越鬧越大。但凡下面還有一丁點規矩,都不會任由這等神志不清的厲鬼游蕩在人間,難道不是嗎? 這一想,又不得不想到了陰陽兩界都鼎鼎有名的黑白無常。范無救心思未明,成日打著“畏懼爭斗“的幌子逗留人間,到底有什么目的卻不得而知。謝必安看似忙得抽不出空來理會別的事情,可是真的細究起來也不像是真的去忙他口中那些要緊事了。不然如今這鐘馗出現在長安城幫忙收拾惡鬼,身為統領鬼差的陰帥卻拉著妻子神色悠然的去逛燈會又是怎么回事? 當統領的都沒什么心思認真管這些亂子,下面的陰差們沒了約束又會不會盡忠職守?看花渡那副模樣,顯然這幾個月都有些心不在焉。 再說那總領獄官姜慎……罷了,還是不說了。 引商在心底為那下一任酆都大帝哀嘆了一聲,也不知到底是誰這么倒霉,一上任就要收拾這么多爛攤子。 “你是不是覺得上位者無能,現在陰間這局面已經無力挽救了?”她在想事情的時候,華鳶便一直盯著她琢磨她臉上的表情,然后一語點破她的心思。 理是這個理沒錯,可這話被曾經的酆都大帝直白的說出口后,引商卻有些赧然了。這已經沒救了的局面全是他在任時造成的,說出來就像是她在挖苦他一樣。 可是華鳶也沒惱,反倒認真地點點頭,“確實如此?!?/br> 她一愣,緊接著又聽他說,“不過說是全無辦法也不對?!?/br> 街上的惡戰并未結束,上元節的焰火也仍在夜空中閃爍著,就在這喧鬧的環境中,倚在墻邊的華鳶卻像是站在了授人課業的學堂里似的,耐心的給她講起了這其中的利害。 “陰間大亂也不是第一次了,之前那次是羅酆六洞鬼王齊齊造了反,甚至放走了枉死城的冤魂大鬧了一場,幸得酆都大帝及時鎮壓,才保住了陽世的安穩。這一次比不得上一次混亂,可是鬧出的動靜卻大,那幕后的主使看上去是見不得天下□□寧,背地里定還有別的心思。而且,你別看這動靜大,若是發生在我與程玦在任的時候,這些游蕩人間的惡鬼怕是走不出陰司半步。只可惜……”他頓了一頓,也不知到底在笑什么,“還在任上時,我位高他權重,現在可比不了那時啊。若叫我們回到原本那位置上還好,說不定還能拉上一把??墒羌纫研读巳?,現在再回去豈不是成了我們圖謀不軌,這事也太麻煩了一些,還是留給別人去管吧?!?/br> 說到底,他還是在說自己不想管這次這事。不僅如此,還特意提了一句程玦,他不像是會說廢話的人,專門提了程玦,定是因為程玦在這件事中作用極大。 可是當她這樣問出口的時候,卻見華鳶又笑了,他不在意的擺擺手,“是你想多了,我只提他而不是別人,無非是因為陰司若真的發生篡位謀反這事,兩方對陣相爭,站在我這邊的大概只有他一人罷了?!?/br> 這話說得輕松,可卻讓引商聽了個目瞪口呆難以置信,這酆都大帝當得到底是有多不得人心?偌大一個陰司,肯忠于他的竟然只有一人罷了?而且還是個與他一樣有著惡名的人。 “謝必安他們呢?”她忍不住問上一句,畢竟,她原以為他們真的是朋友來著。 不是說黑白無常與北帝交好嗎?還論了兄弟排行,七哥、八哥、九哥這樣叫下來了…… 而華鳶只是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懶洋洋的順著墻根坐了下去,只答道,“你若是真的擔心陰司大亂會危害人間,我便多上一句嘴也無妨?!?/br> 剛巧那把七星伏魔劍被打偏了方向,在半空中繞了個圈朝著這邊飛了過來,坐在墻邊的他倏地抬手一揮,便將那劍打回了原處,然后開口道,“鐘馗,如今陰司大亂,惡鬼肆虐人間,你既有此本事,何不魂歸地府,拜見了那十殿閻君,就此在冥司當差,統陰兵鬼差,驅蕩妖氛,救護兆庶?”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在這喧鬧的環境里更是容易被忽視,可是眼下這一字一句卻清晰的傳進了鐘馗的耳朵里,震得對方一怔,甚至讓這滿街的厲鬼僵住了身體無法再動彈半步。 單單坐著動動嘴皮子就能制住群鬼□□,可他偏偏坐在這里看了那么久的熱鬧! 引商此時才相信,眼前這人竟當真覺得事不關己無需去管。 收了那七星伏魔劍,鐘馗站在一道院墻上睥睨眼前眾人,并不掩飾心中憤慨,怒目圓睜道,“都說凡間jian佞當道致使天下動蕩不安,陰間又何嘗不是?酆都大帝昏暴滋甚,喜怒乖度,威福由己,獨斷專行,又結交邪佞仗勢欺人,在任之時毫無作為,眾鬼怨聲載道!暴君當道,又何苦助紂為虐?這個陰差,不當也罷!” 這一番話講得義正詞嚴,極是悲憤,說得華鳶也愣了好久才反應過來,“他這是罵我呢嗎” 知道他真實身份的這幾個人都沒搭他的話。 半晌。 “罷了罷了,人家不承我的情,走吧?!闭f著,華鳶竟真的站起了身,準備離開這里。 說幫就幫,說勸就勸,說不管就不管,說走就走……引商一直覺得,這個人做事也太隨心所欲了一些,簡直毫無章法。 她怔愣了一瞬,待看到蘇雅也跟著華鳶起身了,才發覺他們是真的要走了。 而那鐘馗顯然是在哪里聽說了蘇雅才是整個冥司怨氣最深的厲鬼,一門心思的追殺了對方半年之久,眼下在此處相見,又怎么會輕易罷手,手上一用力,就將那七星伏魔劍向這邊甩了過來。 蘇雅拖著一身的傷,頭也未回,只將衣袖下的手腕輕輕一甩,也不知是從哪里吹來的罡風便與那利劍撞在了一起,一時間互不相讓,卷起地上碎石木塊又炸裂開來散落在街道各處,凡被波及之處盡被砸出一道深坑,巨響聲不斷。 一夜之間,引商算是開了眼界。為防自己被那刮起的塵埃迷了眼,她快跑了幾步跟上前面那兩人的腳步,卻見他們的背影始終從容,直到這長街恢復平靜也未曾扭頭看上一眼。 直到快要走到拐角處的時候,還在向后望著花渡身影的她只聽到身后傳來一聲重響,扭頭一看,才發現是蘇雅突然倒在了地上,臉上再不見剛剛的淡然神情,而是痛苦的捂住了胸口,似是身上的傷又嚴重了些,到最后甚至昏迷了過去,不省人事?;艔堥g,她連忙扶住了他,正準備查看他的傷勢,卻被華鳶扯住了手腕,“不必管他?!?/br> 她被他們的古怪搞得腦中一片混亂,看看倒在自己身上的這個,再看看站在那里一臉不以為然的人,實在是弄不懂這是發生了什么,“他既然有這么大的本事與那鐘馗相抗,何苦逃了半年之久,還讓自己受了這么重的傷?這本事難不成還能是專用來唬人的?” 見她崩潰之下竟質疑起陰間怨念最深的厲鬼的本事,華鳶脧了一眼倒在地上那人,撇了撇嘴答道,“他?他一個人足以抵擋你們凡世十萬大軍。只是可惜……” 這句“可惜”淹沒在金吾衛的由遠及近的馬蹄聲之中。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章鐘馗(9) 來者是正帶著人巡邏的趙漓,而在他身側的則是匆匆從家趕來的李瑾,后者一身輕便裝束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剛剛出現在街道盡頭就狐疑的打量著他們幾人,最后將目光落在了蘇雅身上,“他怎么了?” “喝多了?!币滩患偎妓鞯拿摽诙?。一來是真的不想讓外人知道剛剛發生的事情,二來卻是顧忌著蘇雅。雖然不知道這其中到底有什么曲折,可是她總覺著在蘇雅的事情上,面對李瑾時必須要謹言慎行。 可是這句“喝多了”著實不是什么好借口,蘇雅如今帶著一身的血污昏迷不醒,若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還足以隱藏,眼下被金吾衛手中提著的燭火一照,自是暴露得徹底。 只是不知幸與不幸,當那燭光照過去之后,李瑾匆匆睇了一眼蘇雅的狼狽,反倒平靜如初,臉色也未變。他抬了抬手示意下屬將燭火熄了,扭頭對趙漓低聲說了句話便拉了了韁繩離開。 待郡王的身影消失,趙漓也松了一口氣,坐在馬背上笑著對眼前的人說,“郡王是在尋人,不過你們別擔心,與你們無關?!?/br> 李瑾走時對他說是自己認錯人了,還叫他別細究那個小道士帶著傷的事情,他這個當下屬的何嘗不明白這其中定有自己不該知道的秘密,于是便裝作什么都看不懂,順勢安撫了眼前這些人一句,說罷,又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引商身旁的華鳶,想到剛剛偶遇妻子時聽到的事情,不由“嘖嘖”感嘆兩聲,笑了笑帶著人離開。 這些人來的匆忙,走得也匆忙。奇怪的是,似乎沒有一個人留意到街上的混亂之景。引商看了看身側的華鳶,這才發現他背在身后的手動了一動收回了擋著煙塵和斷壁殘垣的障眼法。 “走了?” 被金吾衛們打擾了這么一會兒,兩人扶起蘇雅再轉身向后看去的時候,一條街上除了斷壁殘垣再無人影。無論是鐘馗還是那些惡鬼,甚至是花渡都不見了蹤影。 華鳶似乎并不意外,可他口中這句輕輕松松的“走了?”卻讓引商越覺荒謬。 “你們陰司的人行事都是這般……這般古怪嗎?”她勉強找了個好聽一點的詞來形容他們。 真要說的話,這些人都是瘋子! 這一次,華鳶沒有解釋什么,只將蘇雅扶得更穩了一些,然后對她說,“我們也回去吧?!?/br> 引商死死盯著他那一雙眼睛,半天沒說話。 從永陽坊回到平康坊,天已經快要亮了。 空蕩蕩的一座小樓在重建之后還是第一次迎回了它最初的幾個主人。引商將蘇雅扶到樓上躺下之后正要問華鳶怎么辦,后者卻堅稱蘇雅沒事,“不過是太累了,讓他歇歇就好?!?/br> 他不像是不想管蘇雅死活的人,引商猶豫了一瞬便也同意了。兩人關了門出來,順著樓梯正要走向一樓,走到一半時,她卻突然站住了腳步,跟在她身后的華鳶便也只能跟著站下,不聲不響也不問她為什么。 半晌,她忽地扭過頭,“這一世,我是不是一定要嫁了花渡償還前世恩情?” 什么陰間大亂,什么陽世安寧,這些事與她何干?她通通不關心!這一晚鬧得再兇,在她腦中也不過是一件與自己無關的“熱鬧”罷了,她心底一直惦念著的,其實只有花渡一事。 上一次,他們還未來得及將事情都講清講明就匆匆分別,她本以為他是回了陰間,卻不知他一直就在這長安城里。直至昨晚見了那個女子,就像是一根早已扎在心底的刺終于捅破皮rou,即使想要裝作什么也沒發生,再這樣拖下去,遲早有一日也會因為血盡而亡。 這個問題問出口,久久沒有得到身后之人的回答,她只能耐著性子又問了一遍,甚至微微揚起了眉角,露出了一副年幼時才會露出的懇切神情,“是不是?”頓了一頓,“……師父?!?/br> 久違的稱呼終于讓無動于衷的華鳶神色一僵,他將面前這個少女臉上的神情看了個仔仔細細,想從里面找粗一絲譏諷來,可惜,沒有。 她認認真真這樣喚了他,并未將他這些年欺瞞她的事情放在心上,也不想因為兩人后來的一些嫌隙就不認他與她曾經的師徒情了??墒峭瑯拥?,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就是她決定將他擺在心里的位置。 恩人,僅此而已。一個雖說親近,可卻讓人覺得這親近不要也罷的地位。 不過片刻,他就笑了,嘴角揚起的動作做得相當的自然,一如往常那般慵懶,“先不說別的,現在我一定要告訴你一件大事,不得了的大事?!?/br> 她一動未動,并未因為他面上那詭異的笑容后退,也沒有露出什么好奇的神色來。 華鳶往下走了一步,沒再故弄什么玄虛,直言道,“叫什么師父?我當年雖收留了你撫養你長大,可卻未從收你為徒,你我哪有師徒之名?” 名分,名分,這世上的事都要講究一個名分。有名無分不成,有分無名更是萬萬不可。 引商本以為他又是在強詞奪理信口胡言,未及惱怒,幼時種種卻閃過了腦海,她帶著困惑細思了一番,竟生生又驚出一身冷汗來。 沒有!任是如何苦思冥想,她都想不出自己是何時拜了他為師!或許是因為時常喚上一聲師父的原因,她竟忘了自己根本沒拜過他!年幼的孩子又懂什么?被人帶走收留傳授學識,對方又與她非親非故的,她當然是叫他師父??墒前輲熢撚械亩Y節,卻是一樣未做。這樣的事情無論放到哪里,都是不合規矩的,沒有半點道理可說。 細想想,對方也從未將她當徒弟對待,更沒以諸如“徒兒”這樣的話語喚過她,至多是不知道因為帶著她出門行走方便,才未反駁過“師父”一稱。在從前看來,這也許根本算不上什么奇怪的,可在現在看來,過往的一切似乎都變得古怪了起來。 他分明是故意的。 “你莫要告訴我,這是你的退路?!彼粗媲暗娜?,覺得這些事著實有些可笑??墒窃捯怀隹?,便又想到了那一日在畫中時閃過自己腦海的話語——“……你合該拜在我門下做我的徒弟……可是,自我見了你第一眼……你當我是為了什么?” 何其相似! 而華鳶非但沒有反駁,甚至還先一步回答了她想說的話,“我知道留這一條退路無用,所以你不必說了,反正我也不會聽你的話?!?/br> 每當他擺出“道理我都明白可我偏不讓你如愿”的姿態時,就是引商最想挽起袖子跟他打上一架的時候。但她心知這樣做的后果就是自己的不痛快,所以最后也只是無可奈何的忍下了。 問題又繞回到最初那個。 “到底是與不是,你告訴我?!彼龑⑷^攥緊又松開,反復幾次,“算我求你?!?/br> 一個“求”字,滿帶誠意,聽著卻像是響亮的一巴掌扇在了臉上。華鳶的眉頭終于皺了起來,半天才硬生生憋出一個“是”字。 話音剛落,引商轉身便走。 從始至終,她經歷的一切和做的事情都盡在他意料之中,除了眼下這情況。眼見著少女的身影已經到了門前,華鳶怔愣之下不由問道,“你要去哪里?” “去尋花渡?!彼^也未回,“然后,成親?!?/br> 偶爾她也想做一回出乎他意料的事情沒錯,可是這一次卻不是一時興起任意妄為。 這一次,是必然,必然如此。 雖然還未與花渡說完自己想說的一切,也未聽他說起他心中所想??墒撬缇拖胪艘恍┦虑?。無論兩人這“孽緣”誰對誰錯,又是因何而起,這對他們而言都是一個劫。若要化解這劫難,就是遵循這天理輪回,欠債還債,兩不拖欠。 要不然,依著華鳶那性子,若有一絲扭轉的余地,他也定不會在姻緣簿上為自己心愛之人與別的男人寫下這一世姻緣。 連姜華鳶都無可奈何無力阻攔的事情,還有什么可說的? “你也情愿?”將要推開大門的時候,身后傳來了這樣的質問。 引商的動作一滯,然后緩慢的搖了搖頭,不知是在回答他,還是在向自己表明自己的心跡,“我不知道我到底情不情愿,可我知道……” 她頓了頓,然后趁著這個工夫倏地拉開了面前的房門,目光在門外那個人的身上打了個轉,最后停留在他那幾乎被傷疤掩蓋了原本模樣的臉上,四目相視,篤定的說完了后半句話,“可我知道,你一定不愿意?!?/br> 房門外,與她只有一步之遙的花渡還維持著想要敲門的動作,即便被她這樣死死盯著說完這句話,也未有退縮之意,只是在片刻之后微斂了眼眸。 “是?!?/br> 從始至終,不情愿的人是他。 ☆、第13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