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最后那一聲輕笑,連唇角都沒有勾起,比起嘲諷,更像是不屑。 只是在引商聽起來,這番話卻無異于將他自己也說進去了。若他當真想的那么明白,現在流連于凡塵又是為了什么?何苦呢? 華鳶看不見她的神情,可是見她沉默不語,也有些明白了。 “我說這些,其實只是想告訴你,這世間的情情愛愛大多是一時蒙蔽了雙眼,只會拖累自己,遲早有一日會心生悔意,萬不能當真。這世上有許多事都遠比男女間的愛恨要重要的多?!?/br> 雖然他說的鄭重,可是引商卻越聽越覺得不對勁。這個人遭了一次劫難,難不成還心有所悟了不成?怎么突然這么多慨嘆? “說起來,那日到底發生什么事了?”她有些好奇。 “你還記得多少?” “記得你把我丟進水里,我差點被水淹死,結果醒來時,你已經是這副樣子了?!彼叵胫呦δ侨盏氖虑?,可是任是怎樣回想,能想起的只有在水中幾乎喘不上氣來的感覺。而且那水忽冷忽熱,極是怪異。 她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想將華鳶的腦袋也按到水里讓他嘗嘗那滋味,可是一眼看過去,他卻成了現在這個模樣。就算是再心狠,也沒辦法對著一個已經身無健全的人發火。 “是我對不住你?!绷钊嗽尞惖氖?,一向死不悔改的華鳶竟對著她道了聲歉。 引商怔了一怔,甚至徒生了受寵若驚之感。 一場生死之劫,這個人確實變了許多。 而旁邊的衛瑕聽了這么久,終于對她使了個眼神,示意她去看樓上。引商順著他瞥向的方向看去,看到的是不知何時坐在二樓欄桿邊的蘇世。對方也看到了她,沒有多言,只是默默的從樓上走了下來,走向了院外。 雖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會錯了意,引商不過思慮片刻,很快也跟了上去。 “你是不是想問我什么?”到了街上,他先開了口。 在這個人面前,引商不敢隱瞞自己的心思,如實問道,“華鳶那日的天劫是不是有蹊蹺?” “怎么說?” “他……不像是會在我面前,不,應該說是,他不會讓我親眼看到他受了多少苦。他從來不說這些的?!币逃袝r候有些糊涂,可是并不傻?;叵脒@些年,她從未在華鳶口中聽到任何訴苦的話語,哪怕過往那些年,他一定有過許多無可奈何之事。 “何況,”她繼續說,“若是天劫過后,身體殘缺還算是好事,那像他一樣的神仙們豈不是都要死的死傷的傷,滿天神佛沒一個有好下場的?他,是騙我的吧?!?/br> 這些話,著實是讓蘇世沉默了一陣。片刻,他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似的答道,“淪落到這副模樣確實是幸事,他說的是真話。而你說的也沒錯,尋常的天劫斷不會如此。只是,代人受過畢竟不同?!?/br>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浮生夢(10) 代人? 這一番話大有深意,引商忍不住皺了下眉,狐疑的看向他,“您可否如實相告?” “現在說了對你毫無益處?!碧K世似乎有了一瞬的遲疑,不過很快就堅定了自己的念頭,又說,“你是不是以為我此來凡間是為了勸你受了華鳶心意,莫要辜負他一往情深?” 若是說實話,引商確實這樣想過。 只是蘇世卻否認了這件事,“我從未打算這樣做。華鳶如何想,是他的事,誰也管不了他。不過若是他想將那些胡鬧的事情做出來,我既是他的兄長,總不能讓他再因為一己之私拖累別人。恣意妄為也無妨,可若是事事不成,自己所求不得,到最后反而害苦了旁人?!?/br> 聽他的意思,這樣的事已經發生過不止一次。引商不知實情,不敢多言,但也不會忘記自己最初的困惑,“那您……所為何事?” “他做下的荒唐事不少,可是終究改不了天命。越是如此,我怕他執念越深,再做出什么逆天改命之事。所以,我此來只是想勸你順應天命,不要讓他再拖累你了?!?/br> 說到底,不論是為了她好,還是為了華鳶好,蘇世這個當師兄的,都不想讓他們再有什么糾葛了。 若當真能如此,于引商而言,也是件好事。 只是她仍要問上一句,“華鳶他到底是為了誰抗下的天劫?” 她像是不經意的問出這件事,蘇世面色也未變,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他的jiejie?!?/br> “他……還有jiejie?”她心中本已隱隱猜出真相了,可是聽了這個答案后卻著實吃了一驚。 “一族同宗的jiejie?!碧K世似是不愿意多談此事,抬眸一看尚是艷陽高照的天空,又招呼她回去,“快要下雨了,回去吧?!?/br> 他們這些神仙,說會下雨,就一定會下雨。 幾乎在前腳邁進姜宅大門的那一瞬,長安城的上空便是雷聲大作,大雨傾盆而下。 其他人已經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情了,只有華鳶在她推門進來的時候,歪了歪頭仔細聽了聽,然后抿唇一笑,“我又不是快死了聽不得大動靜,你走得那么小心翼翼做什么?” 他的嘴里真的是說不出什么好聽的話! 本來怕驚動他休息的引商不由跺了下腳,“你聽腳步聲就能聽得出是誰?” “衛瑕的腿比我好不了多少,我那個侄女和師兄走路都沒聲的,還剩那條小鯉魚,他不在家?!彼朴频慕o她解釋這件事有多么簡單。 引商就站在他的面前,他在說個沒完沒了的時候,她就幫他把斗篷蓋在他的腿上和右臂,單把那唯一能動的左手拎了出來輕輕晃了晃,生怕他這條手臂也動彈不得。 她這本是好心,可就在準備放下那胳膊的時候,卻反被他飛快的抓住了手腕。他現在的力氣遠不如她,不過是仗著自己的動作快而已。 引商想也不想的甩開了他的手,輕輕松松毫不費力。 換做旁人,這個時候怕是要有些窘迫了,可是華鳶不同,他收回自己的手,仍舊一臉笑容,勉強判斷著她所在的位置,然后將臉扭向了她,笑著問她,“聽衛瑕說,你剛剛是與我大師兄出去了?” “……是?!边@本是件很平常的事,引商卻莫名的有些心虛。 “他是不是又說我的壞話了?” “沒有!”她很快否認,也不知自己在急些什么。 “那就是說了?!彼麌@了聲氣,也沒深究那兩人到底說了些什么,轉而問她,“與他說話多無趣,不如和我說。你有什么想聽的故事?我講給你聽啊?!?/br> 這簡直稱得上無事獻殷勤了。 引商心有困惑,可也沒放棄這個機會,當即問道,“你曾說,只要一過七月初七就告訴我我想知道的事情?!?/br> “我反悔了?!?/br> “姜華鳶!”饒是她性子再好,對方又是殘缺之身,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如此哄騙,她也容忍不下去了。 華鳶抬起一只手捂了捂耳朵,臉上還是笑著的,只不過比剛剛多了一分勉強,“就算不說這個,我們說些別的不成嗎?” 不成?怎么不成。他若是執意不肯開口,她又能奈他如何?一想到這些,原本的滿腔怒火也都xiele氣。 見她沉默不語,華鳶偏了偏頭聽著屋里的動靜,可是轉念一想,又心知她絕不是會為了這種委屈事落淚的女子,安下心的同時卻也有些心酸。 “我不想說,是因為我覺得我能說的已經說盡了,若讓我明明白白的再講一遍那些往事,我……”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嗓子有些啞,“對不起?!?/br> 最近這兩日,他說的最多的就是這三個字。 沉默了許久,她還是沒說話。 屋外狂風大作,不時吹得緊閉的房門也跟著“咣咣”作響。華鳶靠在墻壁上,自顧自的開了口,“也許你已經不想聽了,不過……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說完?!?/br> 他說起的是自己曾說了一半的那個故事。 “我之前也有個師兄……我那個師兄,也可以說是我的兄長,我們相處的日子比你們所想的還要久得多。他是我們所有人中最出眾的那個,沒有任何人及得上他……直到有一天,我發現我的心上人也傾慕于他。我的心上人是我的大師姐,她和大師兄同時拜入師門,情分自然不一樣??墒?,后來我發現我想錯了?!闭f到這里的時候,他忍不住彎了彎唇角,“我的大師姐,從始至終都未曾對師兄動過情?!?/br> 在昆侖山求學的日子,一日比一日更艱辛,可是因為有大師姐在,哪怕只是彼此心里才清楚的兩心相悅,也足夠了。 雖然身在世外,他的大師姐心中想著的卻一直是凡塵煙火蕓蕓眾生,行事決絕,偏偏又心懷憐憫,其他師兄弟們曾說笑過,“昆侖山這么多神仙,只有大師姐才是真真正正想要超渡眾生的?!?/br> 可是這一切都因為他的出現改變了。 “那時,是我做錯了?!被叵脒^往,華鳶的聲音也漸漸低了下去,“直到幾百年前,我又拖累了她一次……” “你的大師姐,就是你一族同宗的那個jiejie,對嗎?”她終于開了口。 華鳶沒有否認。 深深吸了口氣,引商松開了已被自己揪得皺成一團的衣角,“原來如此?!?/br> 事已至此,她竟有些迷茫,不知自己是不是已經有些后悔執著的探究一個真相。 “我也猜得出,大師兄他對你說了些什么。也許,他說的才是對的?!鼻皫兹者€執拗的不肯改變心意,一場生死之劫之后,華鳶竟松了口。 明明她還什么也沒有說,什么也沒有做,他卻終于向天命低下了頭。 或許是真的明白了一些道理,也或許是,現在這副模樣再也無力抗拒什么。 “有些事情不是我不想改,而是明知可以改變,卻不能這樣做?!闭f到這兒,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從懷中拿出了一只白玉鐲,遲疑了一下,分辨著她在何方,才伸出手試探著向她遞了過去。 其實他還是遞偏了許多,引商探了探身子,才將那手鐲拿在手里,然后驚訝的發現那鐲子上的紅線已經不見了。 “這東西怎么在你這里?” “偷來的?!彼f的理直氣壯,未有絲毫心虛。 引商也沒理他,又拿起這幾百年前的古物打量了起來,“那紅線怎么不見了?” “該消失的時候,自然會消失?!彼鋈惶鹆俗约旱淖笫?,然后問她,“你為何不問我,這紅線到底是什么?” “猜得出來?!狈查g關于牽姻緣這種事的傳說有許多,她猜也猜得出這紅線的用處。 只是,曾有些不解,那紅線的另一端在哪里? 這個念頭剛在腦子里閃過,屋外一聲驚雷劃破天際,她看到華鳶左臂的衣袖慢慢滑下,露出了手腕上的一道紅痕。仔細看去,那也是一段紅線,只不過一直深深埋入了血rou之中,現在才慢慢顯現出來,讓人看了個清楚。 這世間,唯獨一個“情”字強求不來。強求來的緣分,終究換不來情深。 “我放棄了?!?/br> 看到那段紅線的瞬間,引商幾乎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可是指尖還沒觸碰到它半分,紅線便在華鳶的話音落下時倏然間斷裂,從他腕上滑落下去,未及落地已然化為煙塵,眨眼消散不見。 引商心中一驚,沒由來的攥緊了手中的白玉鐲,只覺得有什么重要的東西徹底消失了,再也找不回來。 華鳶看不見眼前的一切,可是當窗戶被屋外的狂風撞開,風雨將他腕上被割裂的血rou吹得一涼,錐心之痛終于滲入骨髓。 一切,至此了結, 這一場雨,直到傍晚才結束??煲较?,路上的行人都是神色匆忙,生怕自己無法在關門之前趕回家中。 蘇世進門的時候,華鳶還在那里興高采烈的給引商講著涇河龍王一家的恩怨情仇。直到蘇世在門口站了許久,他才像是察覺到了什么,慢慢收斂了自己的神情,最后再次抬起了自己唯一能動的那只左手,只是這一次他沒有試圖去觸碰眼前心不在焉的女子,微微向著她的方向探了一探就收回了手。 最后這一刻,他想說的話實在是太多,每一句都像是非說不可,可是真到了嘴邊,反而又覺得沒必要再說了,最后只留下一句,“你曾經錯信過一人,如今已不會再錯了?!?/br> 引商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可是她已經沒有機會再問出口了。抬眸看了一眼外面的落日余暉,她沒再回頭看向他,只是垂眸輕聲道了一句,“珍重?!?/br> 身后始終沒有傳來聲音。 * 枕臨出去找長安城的小妖怪們瘋了一天,終于在深夜時偷偷摸進了宅子里,可是一進門就發現屋子里燈火通明,引商獨自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而華鳶卻不見了蹤影。 “姜哥哥呢?” “他走了?!笔帐昂梦葑永锏臇|西,引商又像是往常一樣去關好門窗,然后對著還愣在門口的小鯉魚勉強扯了扯嘴角,“放心,他只是跟著師兄回家了而已,只不過……只不過不會再回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