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華鳶手里的酒壇子已經見了底的時候,才聽到對方再次開口。 “不單單是為了我哥哥一人……”他說,“我是在為郡王可惜。引商以前不明白,為什么郡王如此厭惡我,我卻從未放在心上?其實我自己也是想了很久才明白他為什么總是遷怒于我?!?/br> 說到這兒,他頓了一頓,突然扭頭看向了身邊的人,“明明是兩個人之間的恩怨,只因無意間牽扯到了第三個人,無論那人是不是無辜的,世人總是舍不得怨恨自己的心上人,而是想方設法的將憤恨全都遷怒于那個外人。不然,又能找誰來承受與自己相同的痛苦?” 華鳶去拿另一壇酒的動作終是一滯,緩了片刻,才慢慢收回手,似笑非笑的看向他,“這一晚上,原來你只想與我說這個?!?/br> 從前,哪怕是與人爭辯,他也從未落過下風??墒墙裢碜谶@里說了這么久的話,他卻當真沒料到衛瑕會這樣說。 本以為是自己難得善心一次在勸對方,結果說到最后才發現竟是對方一直拐著彎的在勸他。 “那你倒是說說,這樣做是對是錯?”他反問。 衛瑕也爽快的直言道,“對錯都在你心中,我只覺得,不值得?!?/br> 華鳶的笑終于僵在了臉上,“沒什么不值得的?!?/br> “一時之氣卻成就了別人的一段姻緣。這就是不值?!痹捈热灰呀浾f出口了,衛瑕也不怕他惱怒。 “我是不是告訴過你,知道的太多會折壽!”華鳶的聲音終于止不住的上揚。 可是越是這樣,越顯心慌。 衛瑕仍是不慌不忙,“我聽慎兒說,七月初七會出一件大事。這事應在誰身上,你該知道。我不是在勸你,只是……” 剩下的話他也不知該怎樣說出口。 相處了這么久,他感激這道觀里的每一個人,也慶幸自己這一世能遇到這樣一群人。所以,當他無意間得知了許多本不該知道的事情之后,他猶豫了許久,還是無法選擇視而不見。 或許這也算不上規勸吧,他只是想告訴對方,哪怕意氣用事也求不來想要得到的一切。 因果循環,到最后為難的只有他不忍心傷害的那個人。 在這世上,正因為少有人能做到這一點,才有了數不清的愛恨癡纏。 華鳶看盡了世間的悲歡離合,又怎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墒怯袝r候,他偏偏不講道理。 “我就是要強求?!彼髅靼装椎母嬖V身邊這個人,語氣堅定毫無動搖之意,甚至不愿意多解釋一個字。 “天命……” “天命就是我定的?!?/br> 衛瑕無言以對。 只是這些回答卻稱不上意外,該說的已經說完了,他住了嘴沒有繼續說下去,默默捧著自己拿一壇酒一飲而盡。 他的酒量算不上很好,喝了大半夜也有些醉了,眼見著身邊的華鳶又有些漫不經心,便也干脆支撐著身體站起來向樓上走去。 而在快要踏上二樓的時候,他的腳步頓了頓,還是伸手拍了拍身旁少女的肩,這才頭也不回的回了自己的屋子。 一直坐在樓梯上的引商不言不語,好半天才將臉埋在雙臂間,不想抬眼去看這昏暗的小樓。 耐不住好奇果然不是一件好事。 她為什么偏要去翻那姻緣簿呢? 她看到,華鳶終于將那空缺了名字的故事補上了兩個字。 只不過,那名字是——宋引。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浮生夢(5) 這一夜,誰也沒有睡踏實。 衛瑕身子不好又憂思過重,起來時連眼睛都熬出了血絲。反倒是華鳶,一個人忙了一夜,早上時還是神采奕奕的樣子。 兩人在樓下打了個照面,后者突然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來,“多補補吧?!?/br> 衛瑕本有些不解他的意思,可是回眸對上對方的目光時,便不由了然。 “說什么呢?”引商下樓時,只聽到華鳶說了一句“……傷身”,至于前半句,她也沒有聽清楚。 “沒事?!毙l瑕連忙阻止了她想要繼續問下去的想法,然后哭笑不得的睇了一眼華鳶,“是我的錯,我就不該和他認真說話?!?/br> 華鳶慢悠悠的晃著手中的筆,只當做自己什么都沒聽見。 一大早就這樣吵吵鬧鬧的,今日的道觀似乎與往日也沒什么不同。 引商也跟著咧了咧嘴,然后三人繼續去做自己的事情,誰也沒有再開口。 看上去沒有什么不尋常的地方,可是只有自己心里才明白,自昨日開始,一切都不同了。 有些事情若是不知道還好,心知肚明之后又該如何自處? “咦,這是什么東西,看著眼熟?!边@個時候,偏偏要有人來打破這僵局。 姜慎一進門,就直奔自己叔叔而去,毫不見外的拿起那本姻緣簿看了起來。 華鳶也沒叫她還回來,只不過借此機會也放下了手中的筆,站起身向著門外走去。 心知逃避不是辦法,他一走,引商也很快跟了上去,從后面一扯他的胳膊,將他拽向自己。 華鳶未用力掙扎,只是猛地一回頭,兩人面對面撞了個正著,各自捂著額頭呼痛。 “你們在做什么?”一大清早就出了門的蘇世這時才回來,一進門見到這幅場景,不由皺了皺眉。 玉虛宮的規矩極嚴,當師弟的在師兄面前永遠是戰戰兢兢,華鳶這性子雖不服管教,但在這個大師兄面前,永遠都是一副規矩模樣。聽到師兄開口,他很快便垂眸不語,安安分分的站在了原地。 最后還是引商先開了口,“我們……我們在……打架?!?/br> 霎時間,蘇世的眉頭皺得好像更深了一些。 偏偏這時趙漓也從門外露出個頭來,還未踏進門檻前先瞥了一眼門口的人,然后不解的看向院內的他們,“這位是?” “親戚?!币谭笱艿拇鹆艘痪?,便推他出門,“有事嗎?有事出去說?!?/br> 趙漓只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不過今日他來尋她,確實是為了找她出去,便也干脆的被她“推”出了門,然后問她,“你若是得空,十一哥在安業坊等著你?!?/br> 安業坊,又是唐昌觀。 一想到昨日李瑾與自己說的那些話,引商覺得頭都要變成兩個大了。 最近這事情怎么一樁接一樁的? 只是七夕眼看著就要到了,這唐昌觀,她無論如何也是要去一趟的。 “你等等我?!彼龑w漓說了一聲,然后扭頭對著院子里的幾人交代道,“我有事出門……” “去哪兒?什么事?我也去?!辈坏人f完,華鳶已經繞過了他師兄竄出門,眨眼間就站到了她身側。 放在過去那兩年,就算有人拿著把刀要殺他,他怕是都不會挪動一步。最近倒是越來越勤快了。 引商很想拒絕這個提議,只是很快就聽趙漓爽快的說了一句,“那就一起去吧?!?/br> 反正,謝十一那邊也不是一個人。 到了唐昌觀,引商才發現今日要說的這事可能會出乎她的意料。 因為,謝十一身邊站著的竟是花渡。 他們兩個似乎在專心看著什么東西,一見他們也過來了,謝十一才招了招手,“剛好你們一起過來,先幫我看看這個東西?!?/br> 擺在眾人面前的是一只手鐲。 那鐲子是白玉的,樣子普普通通,看著還不如尋常大戶人家的娘子們手上戴著的白玉鐲貴重。只不過它的上面還繞了半根斷掉的紅線繩,任人如何去解也解不開拉不斷。 謝十一說,這鐲子是他祖上留下來的遺物,也是三年前引商在會稽山陰見到他時,他去取的東西。 從拿到鐲子開始,他便發現尋常人看不到那段紅線,可是足有三年過去了,他也不明白這手鐲和那段紅線到底有什么特殊之處。 直到花渡無意間瞥了一眼那手鐲,然后突然在他面前現了身,說道:“我見過這東西?!?/br> 花渡是晉時人,剛巧,謝十一的祖上也可追溯到晉時的陳郡謝氏一脈。 “這到底是你哪個先祖留下來的東西?”暫且不說其他,引商瞧見那鐲子時竟也覺得心里有種說不清的怪異感,就好像見到了她常說給別人聽的“不祥之物”。 而謝十一遲疑片刻,還是答道,“謝安謝太傅,聽說過嗎?” 他還當真是與謝安同族同宗! 一下子聽到這么一個大人物,引商忍不住在心底感嘆了幾聲,然后才問道,“這是謝太傅留下來的東西?” “不是?!敝x十一搖了搖頭,“我那個先祖是謝太傅的長子,名喚謝瑤,這東西也是他留下來的?!?/br> 引商握著鐲子的手一松,幾乎將那白玉鐲子掉在地上摔成兩半。 如果說昨晚她還執拗的不肯相信自己猜想的一切都是事實,那現在便由不得她不信了。 這世上名喚謝瑤的人確實有許多,可是她很清楚,與她有一世姻緣的人就是謝十一口中的那個謝瑤。 一個與她相隔了幾百年,明明身世顯赫,卻沒有留下多少名聲或是軼事的男人。 而她面前的花渡尚且有些迷茫,他雖然很確信這東西自己曾經見過,可卻記不起自己見到這東西時發生了什么。 “你們看出什么來了?”眼見著面前三個人都沉默不語,謝十一也難免好奇。 引商未答,扭頭便拽住了身邊的華鳶,這一次無論何人阻攔,她也不會放手。 “我們出去,說說話?!彼樕线€是帶著笑的。 華鳶從未見過她這樣的神情,不禁搖了搖頭,“我不想說?!?/br> 無論說什么,他都不想說,何況他已經猜到她要說什么了。 謝十一弄不清他們三人這關系,也不愿意去弄清,只是看他們的神情也知道這鐲子一定沒有自己想的那么簡單。 晉亡后,謝氏也漸漸走向衰落,到了他這一代,他算是他們謝家這一脈僅剩的幾個后人之一了。而先祖留下的東西中,身為后代的他唯一能拿到手的只有一直傳下來的這只鐲子。而且這東西不在他們的祖籍陳郡陽夏,也不在晉時的都城建康,而是在會稽的山陰,也就是當年謝瑤隨父親隱居之處。 之前族中就有傳言說,謝瑤當年正是命喪會稽。那鐲子上的紅線更是歷經百年不斷不爛,極其詭異。種種古怪聯系在一起,難免讓人想要揣測其中內情。 謝十一對這鐲子的來由還有先祖的身世并不避諱,只是當他講完之后,引商拽著華鳶的手收得更緊,一直茫然的花渡卻稍稍變了臉色,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緊了那手鐲,“你在會稽何處拿到了這鐲子?” 謝十一狐疑的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何要這樣問。 這一會兒,引商已經漸漸將腦子里那些原本想不通的事情聯系到了一起,眼看著花渡問完那句話便想要離開,她總算是松開了一直扯著華鳶胳膊的手,攔在了大門口,輕聲勸道,“你可要想清楚?!?/br> 當初在程家,花渡也這樣勸過她,叫她不要意氣用事。而現在,她同樣要勸他一次。 忘卻過往成為陰差為陰間賣命,這是他無可奈何之下的選擇,也是他唯一能走的一條路。萬萬不能因為自己離曾經的身份只有一墻之隔了,就當真伸出手去觸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