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想想他們幾個已經折騰了兩三個月還沒能買下那間宅子,細究起來卻不過是一個字——窮。這對出身顯貴的衛三來說,實在是可笑,可是現在的處境又那般無可奈何。 他總不能再向兄長伸手。 說完又回頭看看已經回了內院的那個女子,嘆了聲氣,“她其實也不是計較那幾十萬錢,只是與所有人賭氣罷了?!?/br> 這語氣倒像是知道了什么不為人知的內情似的,引商本想問問他到底知道什么事了,就被華鳶給拽了回來,“不就是幾十萬錢?!?/br> “不就是?”引商和衛瑕都齊齊看向了他,默契的重復了一遍這三個字。 華鳶只是意味深長的笑了笑,不說話。 當晚,迷迷糊糊的引商又回了張家去陪母親,第二日就見媒人帶著聘禮過來了。只因姜家在說親前就算好了日子,青娘又急著嫁女兒,什么納吉、納征、請期都趕在一天做完了。姜家給的聘禮與尋常人家沒什么不同,但是其中卻多出了一間宅子,正是姜家隔壁的那座小樓。 一百五十萬錢的宅院,就這樣被姜慎給爽快的買了下來。 青娘不知道那宅子到底值多少錢,還想著去打聽打聽,引商連忙隨便說了個數目糊弄過去,生怕娘親被那價錢嚇到。說完,她又尋了個借口溜出去,直奔永寧坊,直到親眼看到那間宅子原來的匾額被摘下,收拾宅院的人進進出出,這才總算相信了今后的自己也能住在此處。 華鳶和衛瑕都還沒來,只有隔壁的姜慎還在吩咐家里的仆從去收拾屋子。兩個女人一相見,還未等引商主動去打聲招呼,對方已經迎了過來,“今后就要與嬸嬸做個鄰居了?!?/br> 引商的笑僵了僵,心里已經犯了糊涂,不知道這人到底是真不知道這樁婚事是假,還是裝不知道。明明昨日華鳶已經主動說了清楚,這只不過是一場演給青娘看的好戲,算不得數。 即便她不愿與其有什么牽扯,卻也因對方那一句“時日無長?!倍鴱氐淄讌f。青娘已是病重,若是為了娘親的遺愿,她便是真的嫁給這世上任何一人都無妨??墒侨A鳶卻主動言明,這婚事不過是幫她的忙,做不得真。于他,她唯有感激和愧疚,無以為報。 但是眼前這個女子又知道多少呢? 她終于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叔叔……” “你是想說華鳶?”意外的是,姜慎竟說出了華鳶這二字,然后輕描淡寫的答了句,“他就是我叔叔?!?/br> 親叔叔。 引商傻傻的站在那里,收拾宅子的人進進出出好幾次,她都沒能回過神來。 姜慎捂著嘴笑了笑,見她瞪大了眼睛望過來,才耐心解釋道,“你別看叔叔他生得年輕,其實年紀可不小了,我還是被他養大的呢。雖然多年未見了,可是近日我搬到長安來,自然要來見他的?!?/br> 她聲音輕柔悅耳,說不出的好聽,朱唇一張一合,講出的事情卻像是與引商相隔了天地之遙。自結識了華鳶,再到心知肚明他并非凡人,引商也有過幾次震驚,可是過往的經歷加起來,也不及今日所聽到的這寥寥數語,好像在聽一個素不相識之人的故事,而非自己身邊的人。 正說著話,隔壁宅院里又走出了個年輕男子,正是姜慎的夫君裴舒。 如今正在大理寺當值的裴舒俊朗不凡,舉止有禮,怎么看都不像是唯唯諾諾之人,可卻偏偏甘心入贅,又對姜慎百依百順,從不多問。引商剛聽說這事的時候還覺得驚奇,不過今日聽說姜慎與華鳶的關系后,便又隱約有些明白了。 華鳶并非凡人,那姜慎想來也有些來頭,裴舒正因為多多少少知道些妻子的秘密,才會如此吧。 “活得久了,總想找個人作伴?!鼻埔娝唤獾纳裆?,姜慎輕飄飄的甩下這句話,接著又與她道聲別,先回自己家去了。 她離開沒多久,華鳶總算是慢悠悠的走過來了,看上去對這新宅子還算滿意,但是瞥了一眼隔壁那戶人家,卻又微微皺了下眉,“以后少與她說話吧?!?/br> 他口中的“她”,正是姜慎。 引商琢磨了一下這意思,“你與她沒那么親近?” 雖然姜慎所言并不像是假的,可是再親近的叔侄,在過了這么久之后也不一定毫無隔閡。華鳶在談起姜慎時的神色,實在是復雜得讓人難以捉摸。 對于一些事,華鳶時常含糊其辭,但是對這件事,他卻相當干脆的點點頭,承認了。 正如她所想,再親近的叔侄,也總會因為一些事生了嫌隙。 一本正經的說完之后,他又跑到墻根曬太陽去了,迎著艷陽半瞇著眼睛告訴她,“無妨,今后在這長安城還要仰仗著她呢?!?/br> 他這個侄女沒別的好,就是在凡世生活得久了,家底殷實。 引商與他一起蹲在墻根底下,托著下巴想了許久,卻總是覺得腦中渾渾噩噩的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都怪近日發生的事情太多了,一樁連著一樁,一件都想不清。就連華鳶都變得越來越奇怪,行事越來越急迫。她只顧著驚訝為難,似乎忘記問他許多事,理不清思緒便干脆不問了。 回張家的路上,突然聽到有人喚了聲,“宋引?!?/br> 她迷迷糊糊的扭過頭,便見范無救盤著一雙腿坐在一間宅子的屋檐上沖她招手。 一見他,引商瞬間清醒了不少,很快又脫口而出,“花渡出事了?” 每次見到這人,都是因為花渡出了事。 可是這次范無救卻擺了擺手,嫌棄道,“怎么總想著你那個陰差,這次可是陰間的大事,與他無關?!?/br> “陰間的大事也與我無關啊?!币逃X得莫名其妙,偏不去問他陰間出了什么事。 可惜她越不想問,他便越是想說,從房頂跳下來后便攔在她面前,神神秘秘的告訴她,“這一任酆都大帝的任期到了,下一任還無法歸位,冥司無主,從此陰陽兩世再難太平?!?/br>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姻緣債(4) 冥司無主,陰間大亂。 聽起來倒是挺唬人的,可是這與生活在陽世的市井小民又能扯上什么關系?引商聽過之后便扭頭離開,絲毫沒放在心上。 范無救跟在她身后,絮絮叨叨的說著現在冥司的混亂,“其實北帝時常不在陰間,陰曹地府少了他也與往日沒什么差別。但是這離了任就不同了,下一任北帝遲遲未歸位,冥司無主,惦記著那位置的人又不少,再加上此前陰間出了點事,逃出了些惡鬼,現在下面鬧騰得很……” 他越說,引商越是不解,“那你與我說這些又有什么用?” “我這不是投奔你來了?!彼f得那般理所當然,說完便緊緊黏在她身后不肯走,“你不知道,下面已經打得天翻地覆,我又打不過他們,還是待在陽世舒坦些?!?/br> 大街上人來人往,能看得到他的人卻少有。引商站在街中央呆呆的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就明白過來,這人竟是真心實意的在說這些話,嚇得她扭過身便撒腿拋開,邊跑邊喊,“我又不認識你,別跟著我!” 她不過是區區凡人,何德何能去摻和他們陰曹地府的事。何況這陰陽兩世都赫赫有名的黑無常自打出現起,就沒說起過什么好事,她也不信他能安著什么好心。 一路跑回張家,踏進家門時,引商剛剛松了一口氣,便見范無救扛著一摞卷宗坐在屋頂沖她揮手,“你跑得真慢?!?/br> 她忍不住倒退幾步,先是擔心的看了一眼屋內,見母親沒什么動靜,才繞到房子后面,壓低聲音問他,“你跟著我做什么?我又幫不了你?!?/br> 她要是已經壽終正寢魂歸地府了還成,好歹也能幫他打個下手搬搬東西,可她還沒死呢! “誰說你幫不了我?”范無救從房頂上往下輕輕一躍,剛好跳到她面前,把她全身上下都瞄了那么一眼,意味深長的說道,“你身上帶著的那樣東西,可是至寶?!?/br> 至寶?他話音剛落,引商便想到了一直帶在身上的鏡子。半年前,也是面前這個人將那東西遞到她手上,告訴她,此鏡乃是北帝所贈。那時她根本不信這事是真的,可是如今…… “你想要那鏡子?”她拼命想著他的目的和事情的緣由,可是偏偏理不出一個思緒來,只有一步一步警惕的后退。 而范無救卻搖了搖頭,說道,“惡鬼出逃,那鏡子倒幫不上什么忙?!?/br> “除了那鏡子,我也沒別的了?!闭f著話,引商隱約聽到屋內母親在喊自己,也不再理他,轉身繞到房間前走了進去,打定了心思若是他敢出現在青娘面前,她便當做自己看不見他。 萬幸,范無救只在她身后小聲喊了句,“我還有正事沒說呢!”,并沒有跟在她后面一起走進去。而躺在榻上的青娘一見她進來,連忙拉著她的手說要給她置辦些嫁妝。 許是因為定下了親事,今日母親的神色比往日都要好,引商暗暗高興,不論母親說什么,她都點頭附和著。說完話,已經臥床多日的青娘竟主動要到外面走一走,一旁的張伯連忙擺手說“不成,不成,外面風涼!” “這都什么時節了,風涼也不怕?!鼻嗄镫y得執拗一次。 引商雖然也擔心母親的身子,可又不忍心違逆母親難得提出的心愿,只能將前幾日才為母親做好的衣服翻了出來,厚厚的為母親裹了一層又一層。 青娘一面笑一面拍著她的手,“怎么就柔弱至此了?!?/br> 張伯站在一邊直搓著手,“青娘,你可要小心身子,早點回來?!?/br> “知道了?!鼻嗄锱ゎ^對著他彎了彎唇,雖然還有女兒在,卻也難得沒顧忌著什么,伸手在他臉頰旁輕撫了一下,為他捋好耳旁的發絲,“這些年你成日為我憂心,也是勞累了?!?/br> “這都是應該的?!眱扇松儆羞@樣的親昵,張伯實在是有些難為情,喃喃的說著“不累,不累?!?/br> 引商退到門邊,含笑看著這兩人,打心底里替張伯覺得高興。這么多年過去了,張伯對青娘的好,她都真真切切的看在眼里,可是母親卻沉疴不起,從未盡到一個妻子的本分,甚至未曾名正言順的嫁進張家…… 引商知道,母親一直惦記著的還是父親,也許直到今日也未能忘懷。她身為子女,本不該妄言父母情意,只不過事到如今,能看到母親與張伯如此親昵,也足夠欣慰了。 逝者已矣,總不能再辜負了活著的人。 扶著母親走出家門,母女二人在坊內轉了轉,青娘特意去看了看左右的鄰居們,笑著與她們說了好些話,然后又說要去青玄先生那里走走。 親仁坊離這里不近,引商思量了一下,還是勸母親,“改日再去吧?!?/br> “這么多年了,若不是青玄先生一直照拂著你我二人,咱們母女怎能有今日?,F在你就要嫁人了,我這個當娘親的,自然要去謝謝先生?!鼻嗄锏臍馍y得的好,走了這么一段路也沒有咳嗽,拉著她便想往親仁坊的方向走去。 引商拗不過她,只能扶著她慢慢走出坊門,兩人走在街上的時候,青娘便拉著她手,絮絮叨叨的與她說著今后嫁了人該如何做。 “阿娘是嫁過人的,什么事都見過聽過,總比你會看人。你放心,你那個夫婿啊,定不會負了你?!?/br> “您當年也是這樣一眼看中爹爹的嗎?”引商不想多談自己的婚事,連忙問起了她。 青娘撫著她手背的動作幾不可見的一滯,神色也微微恍惚了起來,似在回憶當年那些往事,過了許久才慢慢點下頭,“是啊,阿娘那時還年輕,一直以為你爹爹就是能托付終生的人……” 這話聽著有些奇怪,引商皺了皺眉,不知道怪在何處,最后只能依著自己理解的意思勸慰母親,“阿娘,青玄先生總說善惡終有報,您放心,害得爹爹枉死那些人一定不會有好下場?!?/br> “但愿如此?!鼻嗄锩銖娦χ鴵u了搖頭。 這個時辰,街上還有許多路人來來往往,坊門邊更是有不少人閑來無事聚在那里說著近來的奇聞。母女兩個路過的時候,就聽到了許多新鮮事,從哪個武將又升官了一直聽到哪個酒肆的胡人老板娘長得美,最后又聽說一個已經辭官歸老的中書舍人要將自己的外孫女嫁給榮王。 榮王素有雅名,又授了單于大都護,能嫁給他,算是一件幸事。 但這事與他們這些平民百姓可沒什么關系,引商聽過就拋在了腦后,仍與母親說笑著。只不過許是走得太久了一些,青娘的臉色顯然沒有早上時那么好,又走出幾步之后甚至緊緊揪住了胸前的衣衫,像是有些喘不過氣來。引商連忙扶著她到路邊,這附近已經沒什么能落腳的地方,兩人便坐在一棵槐樹下,樹蔭遮蔽了陽光,正合適。 可是青娘的臉色卻仍然沒有好轉,一直捂著胸口,連咳嗽都有些咳嗽不出,引商一點點撫著她的背,空著急卻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眼看著母親還緩不過來這口氣,便想起身找人來幫忙。 “引兒……引兒你聽娘說……”青娘不知哪來的力氣,突然拽住了她的手,拉著她不讓她走。 引商連忙坐了回去,“阿娘,阿娘您說,我聽著呢?!?/br> 只是青娘還沒將話說出口便看向了前方。母女二人坐在這小巷子里,巷子卻無人進出,只有幾個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巷口。 引商抬眸望過去,緊接著便看到了幾副熟悉的面孔。 早上還在平康坊曬著太陽的華鳶不知是怎么尋到她們的,偏偏在這個時候出現了。而在他身后不遠處,范無救將捧在懷里的一大摞卷宗全都塞在了腰間掛著的小袋子里,同樣不言不語的望向這邊。 巷子兩邊的圍墻上,花渡撐著傘坐在上面,始終沒有抬頭。 “你……你們,”引商突然有些搞不清發生了什么事,她看看這幾人,勉強咧出一個笑臉來,“你們這是什么意思?” 誰也沒有說話。 身邊青娘的喘氣聲已經越來越急促,只是出氣大入氣小,目光也有些恍惚。 恐懼飛快的攀上了引商的背脊,最后扼住她的咽喉,勒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阿娘……阿娘!”她一聲聲喚著,卻又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喚些什么,只是一味緊緊抓著母親的手不肯松開。 范無救站在最后面,掰著手指頭數著時辰,當他掰完最后一根之后,不由在心底輕輕嘆了聲氣,左右看看,到底還是甩甩手腕,主動走上前。 誰也未動,這么難的差事他不來做,還能讓誰去做。 可是未等他走近,那邊引商似乎終于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扭頭看看身邊已經不再喘息的母親,還不肯將麻木的手指松開,只是坐在那里呆呆的看著,不聲不響。 范無救又往前走了一步,這幾不可聞的腳步聲卻像是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霎時激起了千層漣漪。 “阿娘!”少女已經嘶啞的喊聲響徹了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