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引商自小就沒了父母教養,也早早通曉事理。雖說心里有那么一點不痛快,該明白的道理還是明白的。無需對方細說,她也猜得出這些事是牽扯到了朝堂的黨派爭端。像她這樣的市井小民,知道的太多反而會有□□煩……思及此處,她只能向李瑾和長史謙恭的道了聲謝,謝謝他們的好意提醒,并承諾自己只當做什么都不知道,然后準備起身離去。 只是就在這時,一只手卻突然扯住了她的胳膊,“坐下?!?/br> 正欲起身的引商又被扯了回來,而扯著她的華鳶反倒松了手站起身,然后對著身前的李瑾笑了笑,學著對方的神情重復了一遍那些話,“是人是鬼,是神是妖,你們這些人的事情,我不想多問,也不想知道,之前發生的一切,我可以當做沒看見,不記得。只是……”他突然話鋒一轉,“我現在改主意了,偏要聽你們說個清楚?!?/br> 他一改往日的慵懶模樣,言辭強硬,語氣活像是要拆了這座郡王府。引商仰起頭愣愣的看著他,不由伸出手輕拽了下他的衣袖,示意他別說了,“這可是郡王府……” 李瑾未見惱怒,只是冷了神色,“這與你們無關?!?/br> 華鳶平日里最懶于與人多費口舌,今日卻破天荒的說了這么多話,引商震驚之余也有些好奇他為何突然惱怒,只不過還未等她再勸他,便見他突然從懷中掏出一本書冊扔在李瑾面前,“你可知這是什么?上面寫著的東西,你們永遠都猜不到,也不需要知道。這是數不清的人以命換來的,若是有什么閃失,別說長安城,你們大唐江山定是尸橫遍野。但這與你們毫無關系,你們只需清楚自己的身份,謹言慎行,安分守已,永遠也別妄想探知與自己無關的事情,這才能保住自己的命。不然,今日出了這事,我現在就滅你長安城?!?/br> 說完,他不由嗤笑一聲,像是在說“誰還不會威脅人?”他本無心與這些人爭執,只將對方說過的過全都拋回去罷了,就像是在嘲笑人一般。 不過引商一瞥地上那本書,便忍不住捂住了胸口,那書頁上大寫的三個字正是“生死簿”。 趁著李瑾還沒回過神的時候,她連忙將書撿起來塞到懷里,假裝剛剛什么事都沒發生過。 李瑾可能永遠都猜不到對方的威脅并非妄言,但是他略瞥了一眼那本書上所寫的字,再一想那晚在庭院發生的事情,心里難免有些驚疑。為此,他甚至沒有出聲喚兵士進來,獨自斟酌片刻便問道,“你想知道些什么?” “有什么就說什么?!比A鳶也不客氣,找了個舒服的地方往那兒一趟,便示意他可以說了。 除他之外,屋子里其余三人都僵了神色。不知猶豫多久,李瑾才終于開口,“你們來時見到的那孩子,是我的兒子,他本名林瑛,我本欲為他改姓,可他若是僅僅改姓李,也不妥當。你們知道為什么嗎?” 林瑛改姓李,那便是李瑛……一想到這個名字,引商便是一驚。 長史未去看她的神色,便開口道,“兩位可知曾經廢太子一案?被貶為庶人的廢太子名喚李瑛,八年前因結黨營私一案,與鄂王、光王一起被賜死?!?/br> 八年前,引商尚且年幼,不過也是懂事的年紀了,她還隱約記得那時鬧得沸沸揚揚的廢太子一案。原本貴為太子的李瑛本無過錯,就突然被皇帝貶為庶人,不久后甚至賜死,天下人大多為其叫屈。 而如今,長史卻說,“廢太子本為趙麗妃所生,自武惠妃獨寵后宮之后,趙麗妃便失了寵,但是武惠妃所生壽王雖備受圣人寵愛,卻終究不是太子。當年咸宜公主的夫婿是駙馬楊洄,楊洄想要討好武惠妃,便多次向武惠妃進讒言。武惠妃聽完之后,又去向圣人哭訴,說太子意欲謀害自己與壽王。圣人震怒,欲廢太子,可卻礙于中書張九齡苦諫,只能作罷?!?/br> 只是,不久之后,張九齡罷官,李林甫取代其位。駙馬楊洄再次向武惠妃誣陷太子、鄂王、光王,還有太子妃之兄薛銹。武惠妃設計謀陷害太子,并以此向圣人誣告太子謀反?;实鬯紤]過后召李林甫詢問此事,李林甫只說這是圣人的家事,臣子不該干預。 不久,三位皇子被貶庶人,薛銹流配賜死。 許是因為提起傷心的往事,李瑾單單是聽著這些事,手已經握成拳了,“唐昌公主是薛銹的妻子,只因駙馬被牽連,她也郁郁而終?!?/br> 多年來,他未與任何人說起過這事,今日是不得不提,但是一說出口,就難抑心中悲憤。 廢太子與唐昌公主是他的堂兄堂姐。 “堂兄與堂姐,皆如我親生兄長jiejie?!?/br> 三位親近的兄長,jiejie與姐夫……這些人都因為一件荒唐透頂的案子喪命。 “自那之后,武惠妃病故。圣人并未立壽王,而是立了忠王為太子,李林甫便多次彈劾太子的部從,意欲牽扯到太子身上。而衛家,多年前曾與廢太子私交過密,如今又是太子一派的?!遍L史只將話說到這兒,明明白白,任誰都能想清楚,不過也是點到為止,“剩下的,二位還是去問三郎?!?/br> 話說到這兒,引商不由想到自己初見衛瑕時,對方明明只擔著一個虛職,卻三番兩次向皇帝請辭。那時外人本以為他是忍不了外面的流言蜚語,可是現在看來,有些斗爭其實早已開始了。 “有些事你們知道了也便知道了,只是切莫再與衛……”李瑾似要叮囑他們幾句,只不過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說完了?”華鳶懶懶的直起身子來,掃了一眼屋子里的人,笑笑道,“說完了我們就告辭了?!?/br> 說完便真去拉引商離開,一面起身一面還說道,“二位可知我初到道觀時,我們道觀的主人說了些什么?她說,‘我們道觀可不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幻靼琢藛??我們收留衛瑕不過是無奈之舉,至于這其中的曲折,無關之人還是知道的越少越好。從今往后,你們的衛家三郎怕是再也不能回你們那里去了,二位只當自己從未結識過這樣一個人就是了。此前聽說過什么,也都忘了吧?!?/br> 對方說過的話,盡數奉還。 引商被他拉到門口,門邊的長史瞪著眼睛,似是在詫異這人怎么這樣膽大,但緊接著就聽對方又繼續說道,“哄你們玩罷了,當我真愿意聽你們說這些事情?旁人安危與我何干?” “但愿我永遠也不會再見到你們?!崩铊穆曇魪纳砗髠鱽?。 “還會再見的?!比A鳶笑意越深,“總有一日,陰曹地府見?!?/br> 直到兩人走出郡王府,引商還是驚魂未定。她深吸了一口氣,又扭頭去看那匾額上所寫的字,這才相信自己剛剛確實是在郡王府,與他們起爭端的人也是堂堂隴西郡王。 “你瘋了嗎?”走了一段路之后,她才猛地拽住身邊的人,“不要命……” 說到這兒,她突然意識到眼前這人早就不是活人了。 華鳶笑得開心,“他們是上面的官,我是下面的官,誰也不比誰大,只不過他們怕我的日子總比我怕他們的日子要長?!?/br> 說完,見她還是一臉驚惶的樣子,他才漸漸斂了笑意,嘆了聲氣看向她,“你問我為何氣惱?旁人欺你,我還不惱?” 少見他這樣神色的引商不由一愣。 “無論是王府里那個還是柜坊里躺著的那個,占了你一分好處一分惦記,就要還你十分,而非氣你瞞你,說來就來,說斷就斷。你待他真心,凡事盡心而為,他卻未曾如此。何為為你著想,本應由你說了算,而非旁人?!?/br> 他未觸碰到她的胸膛,指了指被她揣在懷里的生死簿,“長安城的興衰存亡,不過是這上面寥寥幾筆的事情。他們以命相搏的東西,你抬抬手便能改變,縱是亂世飄零,你亦有你的倚仗,自此不必惶惶度日,人人可欺?!?/br> 初春的長安城,早已不會有白雪揚揚白雪灑下,街邊的枯樹發了新芽,清風一吹,便吹得枝椏微顫,衣襟翻飛。 他逆風而站,抬起衣袖為她擋住了撲面而來的寒風,久久才說道,“許不了你生來的富貴榮華無憂無愁,本以為不聞不問看著你安穩度日便罷了,可是現在,我后悔了。你所喜,亦我所喜,所求之物,縱有萬般阻攔亦會奉上。你所厭者,欺你者,你所受之痛,必當百倍報還?!?/br>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畫皮鬼(7) 有些話說出口,便是許下一個諾言。 他如此鄭重其事,她聽著聽著,卻不知如何作答。自幼時喪父起,這許多年來她都是一個人走過來的?;炭诌^茫然過,成日為生計而奔波。十幾年來,她從未奢望過有人待自己如此情深。聽到這些話,她本該是歡喜的。換做任何一個人來聽,也該是歡喜的。 可是聽著聽著,她眼中那絲光亮卻也跟著漸漸黯淡了下去。華鳶不好嗎?不,他自然是好的。在她見過的男子之中,他也是最出眾的。無論是人是鬼,是神是妖,他都是最好的。 可是這份好,她不想要。 他待她的好,讓她惶惶不安?!帮w蛾之赴火”人人明白,燭火之光雖暖人,但是到頭來終究會落個死無全尸的下場。她心中有這說不清道不明的惶恐,又該如何去面對他的好? 她張了張口,想要將自己心中的歉意說出,卻聽面前的人搶先開了口,“別說,宋引你別說,我不想聽?!?/br> 這句話,正是他在中元節那日曾聽她說過的。如今,又被他還給了她。他還是第一次這樣連名帶姓的喚她,而后又添了一句,“你叫我離開道觀,我也絕不會走?!?/br> 引商很想說,這樣是不妥當的。既然無緣為夫妻,無緣為眷侶,再這樣不清不楚的相處下去,她于他有愧,于花渡也有愧。 但他卻像是看破了她的念頭,突然扯出一個笑容來,“你若心思堅定,我近在你身側,你也不會動搖。反之,哪怕我遠在天邊,你亦為之所擾。我為公務而來,你為生計收留我,你我各有所求,無關其他?!?/br> 說起這話時,他雖是笑著的,語氣卻堅定凜然不容反駁。好像在指責她只想著兒女私情罔顧天下蒼生。 雖說這天下蒼生也與她沒什么關系。 引商半天沒回過神來,再細想一下他的話,卻發現自己無法反駁。 “可是……”她還是搖了搖頭,想勸勸他。 “你若是當真拗不過這個心思來,我現在就讓你忘了我剛剛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彼?,想往她頭上招呼著。 引商嚇得連忙后退了一步,她雖困擾不安,但是過了幾日平靜下心緒便不會放在心上了。若是真如他所說的這樣抹去過往的記憶,指不定還要折騰出什么是非來呢! 華鳶笑嘻嘻的收回手在半空中抓了抓,沒再嚇她,“那就回去吧?!闭f著,便轉身朝著永寧坊的方向走去。 他身形較常人都要清瘦一些,穿著粗布做的衣服,不是很合身,從后面看過去更是晃晃蕩蕩的掛在身上,無端的有些辛酸之感。 引商看了半晌沒有挪動腳步,華鳶走出一段路之后忍不住回頭看她,卻聽她突然問了句,“你不是崔判官,對嗎?” 雖是疑問,但是語氣卻并無多少困惑,想來是心中早已經有了判斷。 華鳶神色如常,未見慌亂,“你就當我是吧。是與不是,沒什么不同?!?/br> 誠然,他到底是何方鬼怪,又是什么官銜,于她這個凡人而言也沒什么區別。 她忍不住摸了摸一直放在胸口的那面鏡子,將那句困惑已久的“你是不是酆都大帝?”默默壓在了心底。 兩人在回永寧坊之前,先去拜訪了青玄先生。 引商第一次帶華鳶踏進那座府邸的大門,華鳶待青玄先生卻出人意料的恭敬有禮,這讓她不由松了口氣,然后向青玄先生鄭重道謝,謝對方出手救衛瑕一命。 “你我又何必如此生疏?”青玄先生示意她不必多禮,“何況那衛家的三郎,一向與我交好?!闭f著,又嘆了聲氣,“他未以誠待你,也是不得已,你莫怨他?!?/br> 引商搖搖頭,“不會?!?/br> 她心里有些別扭有些埋怨,但是并不會因此埋怨衛瑕。無論對方為何要屈居于她的道觀,畢竟曾與他們朝夕相處了半年之久,他待他們如何,她看在眼里,也心知那份苦衷難以言說。 除了牽扯到朝政的那些隱秘之事,她相信他之前所說的一切都出自真心。 “你待人為善,對方也定會以善為報,世事往往如此。恩將仇報者雖有,但自有天命輪回去懲治,凡世的規矩饒得過,陰司的公理也難恕其罪?!鼻嘈壬謱男≈v給她的道理講了一遍。說罷,又說了句,“公道自在北帝的心中?!?/br> 只是這一次,引商不會再傻傻的去問“北帝的心又在何處?” 青玄先生收留他們二人在家中住了一夜,翌日一大早,他們才匆匆告辭趕去了永寧坊。 讓人略感詫異的是,在受了那樣重的傷之后,衛瑕竟早早的清醒了過來,一見他們過來,不由支撐著身子從榻上坐起,急切的問道,“昨日郡王有沒有跟你們說些……說些莫名的話?!?/br> 話說到最后,他自己都因為有些心虛而不自覺的放輕了聲音。 引商故意不說話,站在門口將他從頭到腳都打量了一遍,看得他整個人都抖了抖,忍不住搶先開了口,“郡王說的話,并非我本意?!?/br> 他猜也猜得到李瑾會說些什么,此話也并非是在為自己辯解,不過是想要他們清楚自己心中所想。 “避出衛府是形勢所迫,其中的是非多說無益,但是留在觀內,也是我真心所求?!彼婚W不避,直直迎向她的目光,“我不想再過曾經的日子,也不想再卷入那些爭奪之中。將這些是非留給兄長是我的過錯,也是我畏縮膽怯。只是這事已有兄長替我背負cao勞,我本不想再將旁人也牽扯進來,卻沒料到,我尋求安身之處,結識了無辜之人,便已是連累了?!?/br> 他與李林甫相抗,雖是家中所選,也是他自己的不自量力。事到如今,退無可退,雖有兄長主動踏進朝堂,但是多多少少還是會牽連到他。他沒有多言其中糾葛恩怨,但也言明了自己安危難定,將來怕是也會連累他們幾人。 他微斂了眼眸,不知將目光投向了何方,語氣淡淡的,其中卻是掩不住的遺憾,“我本以為我會一直過著現在這樣的日子??上А?/br> “你想回衛家嗎?”引商冷不丁的問了一句。 衛瑕以為她是沒弄懂自己的意思,耐心的解釋說,“我若不回……” “你想回嗎?” 他的話再一次被打斷了。 衛瑕琢磨了一下她的意思,倏爾不由露出了一個驚詫的表情來,“可是……” “倒是看不出來,你的話也這么多?!比A鳶站在門邊沖他翻了個白眼。 引商冷著一張臉,接了一句,“我們道觀,可不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br> 面前的少女一身少年道人的打扮,略顯瘦弱的身影被風一吹就像是在瑟瑟打顫,但在倚門而站,堅定的說出這句話時,倒有了幾分要撐起這天地的氣勢,讓衛瑕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卑微。 他的臉色不知不覺就放松了下來,已將掌心抓得麻木,眼看就要劃出血痕的手也慢慢放開。對方是什么意思,他聽得懂??善渲卸髁x,卻讓他幾次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直到對方被錢錢硬是揪走了,他也未道出那一聲謝。天靈抱著早上沒吃完的燒餅盯著他看了許久,也結結巴巴的勸了他一句,“不……不怕的……你,疼,疼嗎?” 衛瑕抬手輕撫了下胸前的傷口,然后勉強笑笑,“有些?!?/br> 說不疼才是哄人的。 天靈呆呆的點點頭,“疼過就好了?!?/br> 這句話他說得倒是很順。衛瑕謝他關心,倒也沒將這安慰之語放在心上??墒翘祆`倒像是頗有感觸,竟以此與他聊了起來,“我……我以前也被壞壞……壞人欺,欺負過……可,可是……見……見他們遭……報應之后,我一點也……也不高……高……興?!?/br> 哪怕仇人過得再慘,對方施加于他身上的痛,也永遠都無法抹去了。只要那傷痛還在,他就無法從對方的悲慘中嘗到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