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阿涼是個意外??墒沁@個意外卻告訴她,她的前世也許并非一帆風順。懷有身孕的女子定然不會太過年老,那么,風華正茂的她又是因為何事而死?挺著肚子而死,想來并非難產。病死?橫死?若是后者,如今她又為何不在枉死城中? 如果阿涼所說為真,那么孩子的父親真的是花渡嗎?他們兩人竟是上輩子的夫妻?難道兜兜轉轉之后,她又回到了自己前世丈夫的身邊? 慌張之時,有人輕輕按住了她的肩,安撫似的示意她穩下心神。引商扭過頭向身側看去,看到的是華鳶輕松的笑臉。 無論何時,這個人永遠是這樣悠閑,好像從不知慌亂憂愁為何物。雖說阿涼對他的敵視尤為嚴重,引商甚至懷疑過他是不是上輩子與阿涼有仇,不過這念頭很快就因為阿涼對花渡的依賴而消散了?!啊?/br> “凡事不可心急?!弊詈筮^來勸她的是衛瑕。他的目光在幾人身上一一掃過,最后落在了不遠處的趙漓身上,用伸手的動作示意對方履行承諾。 經過這么一番折騰,其他人都忘了他們是來做生意的,只有他還記得報酬這回事。 都說出家之后再不食人間煙火,這衛家三郎怎么反倒更像市井小民了呢? 趙漓弄不清這期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不過看幾人的舉動,也不難看出他們成功逮到了那搗亂的小鬼。剩下的他沒敢多問,乖乖掏出了錢袋。 衛瑕曾聽人說趙家富庶,今日一看倒覺得名不虛傳,趙漓一出手便是一塊金錠,一眼看過去,至少十兩,怎么也能換六萬錢。不過是捉個鬼驅個邪,引商過去一年的生意加在一起都沒賺上這么多錢。 衛瑕倒也不客氣,伸手就拿了過來。不過并未將這些錢積攢起來用來買那座宅子,反倒塞到了引商手里,“不如帶著阿涼去街市上逛逛?” 在場諸人之中,有弄不清情況的,有不復往日沉穩的,也就僅僅剩下他一個人從始至終都鎮定自若,好像看透了什么。 就連引商都不得不承認,這是個好提議。 也許衛瑕始終都覺得自己是局外人,反倒輕易看穿了她的心思。在見到阿涼之后,她的慌張不是源于自己又見到了前世的女兒,而是在為女兒的境遇悲傷惶恐。 生于墳墓,至死被困棺木之中,蟲蟻啃食,終其一生都在怨恨與恐懼之中度過了,生命那么短暫,痛苦卻又漫長的沒有盡頭。 哪怕這是與自己素不相識的人的經歷,也會不由自主的為其哀嘆幾句,何況,這是自己親生的女兒…… 過去的一切已經無法扭轉彌補了,不過在弄清事情的真相之前,就當是補償一下這個可憐的孩子,讓她稍微開心一些也好。 現在長安城里只有花渡一個陰差,只要他松口,阿涼想要再留在陽世一段時日,也未嘗不可。 而這一次,素來以心狠手辣聞名的花渡終究沒能狠下心來。 路上厚厚的積雪踩上去還會“吱呀”作響,趙煦穿著厚厚的一身衣服,左手拉著阿涼,阿涼拉著彩兒,三個孩子蹦蹦跳跳的前面走著。而遠遠跟著他們的一群大人里,有惶惶不安的趙顏和在旁邊安慰她的趙漓,還有一路沉默不知如何開口的引商和花渡兩人,最后面則是道觀里剩下的那三個男人。 痊愈不久的天靈不停搓著手,左看看右看看,見大家都不說話,他也不敢多話,但是在幾人途徑錢錢柜坊的時候,前一日出現在這里的李瑾,今日竟還在這里。 李大將軍其人于天靈而言,無異于煞星,每次遇上這個人都沒什么好事發生。他一眼瞥見李瑾之后不由叫了一聲,連忙想往華鳶的身后躲,可是華鳶那瘦弱的身板如何擋得住他,倒是李瑾因為這一聲而向外望去,然后困惑不解的打量了一眼這奇奇怪怪的一群人。 趙漓連忙拱手示禮,衛瑕也不慌不忙的微微垂首,李瑾的目光在后者的身上多停留了一瞬,最后倒也沒說什么便又轉過身去處理公務。 一群人相安無事的陪三個孩子在外看了一天的雪景,聽了衛瑕勸說的引商在默默走了一天的路之后似乎也想通了,她明白,越是讓人不安的事情越是急不得。再不濟,她身上還有一面能看到前世今生的鏡子,待她能夠平心靜氣的面對這一切的時候再去弄清真相也不遲。 衛瑕是唯一知道那鏡子的用處的人,正因為如此,有過那樣不堪回首的回憶,他才能勸她一句不可心急。 阿涼不舍得新結識的兩個玩伴,引商便將她和花渡暫時留在了趙家,并信誓旦旦的對趙家兄妹保證絕對不會再發生什么離奇的怪事。出于擔憂和私心,趙顏愣是將他們所有人一起留了下來。 安頓好眾人,引商拒絕了華鳶和天靈的陪同,一個人離開了趙府,既是想為母親買藥,也想一個人平靜心緒。 而留在趙家的衛瑕卻在她之后看著阿涼漸漸出了神。阿涼確實是依賴著花渡,但看在他眼里,卻與父女之間的親密有些不同,他說不上來這親近到底哪里奇怪,只有勸引商不要心急,然后趁著她外出的時候,在她之前弄清事情的真相。 畢竟有些事,還是永遠不要知道真相為好。 阿涼最敵視的人是華鳶,對天靈也不友善,除了賴在花渡身邊之外,就是和趙煦、彩兒在一起。趁著花渡離開的工夫,在門口坐了足足一個時辰的衛瑕終于走到阿涼面前。 阿涼警惕的看著面前這個人,不等露出什么兇相,就聽面前的人突然開口說道,“回答我,你父親的名字是什么?” 這個命令帶著不可違抗的力量,。 衛瑕本也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思,他不知道阿涼是不是真的不會說話,也不知道自己這點本事對阿涼這樣有幾分道行的鬼有沒有用。但就在他問完之后,阿涼的嘴唇微微抖了抖,最后張口說出了一個名字。 衛瑕的表情一下子就變了。 也許尋常人從未聽過此人,可是他卻確信自己曾在書上見到過這個名字。 從屋里出來的趙漓剛想招呼大家進屋,就見衛瑕突然從雪地中站起身向他走來,說了一件極不可思議的事情,“我要回府?!?/br> 他所說的回府自然是回到衛府。 時值將要日落,突然出現在衛府門外的衛瑕差點讓門口的仆從以為自己花了眼。而他罔顧眾人目光,徑直走進府中,繞過那條不知走過了多少次的圍廊,最后推開了書房的大門。 第三個書架之上放著幾本衛鈺從宮中帶回來的書,這是在貞觀年間才修纂完成的史料,當初他們兩人實在是好奇,便從那一百零三卷的史書中挑出了自己最感興趣的那一卷,拿了復本回來。 卷七十九。 當他終于確信了心中的猜想之后,書房外已經圍了許多衛家的人,而他的目光卻越過了長姐,落在了最后面那個撐著紅傘的人身上。 花渡也不知自己為何要一路跟著他過來,但在他走近之時,衛瑕卻揚起了手中的書卷,問他,“你想看嗎?” 花渡一愣,最后搖搖頭。 其實他不難猜出衛瑕是從阿涼那里知道了什么,但是有些東西他不能看……一旦觸碰到過往的回憶,也就意外著再無回頭路。 沒給他反悔的余地,衛瑕將手中書卷置于身旁燭火上,就此燒了個干凈?;ǘ赡戳似?,轉身離去,未有留戀。 火光灼目,書頁燃燒殆盡之前,剛剛闖進門的衛鈺最后一眼瞥見的是一個看起來尋常不過的姓氏。 謝。 ☆、第67章 童鬼(6) 引商在回趙府的路上遇到了花渡。 她有些好奇他為什么沒在趙家陪著阿涼,可是轉念一想,長安城只有這么一個陰差,他自然有重要的公務在身,怎么能一直耽誤著正經的事情,便也沒有多問。 有了阿涼這事,兩人再單獨相見時都多了一份說不清的尷尬。 若是較真說起來,距兩人初見未滿一年,一個只想為自己找個倚靠,一個是因為心中那份寂寞才嘗試著接受,說是什么相好,不過是關系稍稍親近一些的相識。若是阿涼所說為真,那他們二人這前前后后兩輩子的牽扯可真的稱得上“孽緣”了。 為什么說是孽緣?若是兩人前世有過一段姻緣,今世轉世托生再相逢,這是緣分??墒茄巯聟s是一個托生為人,一個永世不得超生,陰陽兩相隔。一時歡好也罷,真心實意的想要再續前緣實在太難,終究免不了心傷別離的下場。 遙遙望著那個身影,引商還是迎著風雪走了過去。 花渡不畏嚴寒,將自己裹得那樣嚴實也不過是為了掩蓋臉上的疤痕。引商走近時不由將目光落在了他的眼下,心中難免一陣悲涼。若他們二人前世當真是夫妻,又因何會有如此際遇?他年紀輕輕受盡□□,而她死的時候甚至懷著已經足月的孩子。 他們是不是也像枉死城中的那些冤魂一樣,有著永世無法消散的冤屈? 待她走過來,花渡將手中紅傘撐在她的頭上,遲疑了一瞬,還是開口道,“我可以回地府一趟,查查生死簿?!?/br> 他以為她還惦記著阿涼的身世。 引商搖了搖頭。她確實是惦記著,不過她手上還有那面奇怪的鏡子,若是真想看看前世今生發生了什么,這個法子更直接一些。 花渡消失了這幾個月,今日才有機會聽她說起青謐鏡的事情,先是一愣,目光中閃過了一絲驚疑,但是很快就掩飾了過去,然后問道,“你想……看看嗎?” 引商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答。 她是想弄清事情的真相沒錯,可是當真相就擺在面前的時候,很多人反倒沒有勇氣去坦然面對。 她心中糾結,花渡也不會催促她快些下定決心,想想未知的過往,他同樣不想去面對,也不能去面對。 兩人又是一路沉默。實在不知說起什么的時候,引商一抬頭,瞥見了前面的錢錢柜坊。 這幾天在這條街上出入,幾乎每次路過這里的時候,她都忍不住朝里面看上一眼,今日也是如此,可這一望,卻剛剛好與李瑾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一連不知多少天了,這個男人似乎是打算在這里長住了一樣,就沒有離開過。引商本還在好奇他到底在查什么案子,便見對方突然伸出手彎了彎手指,像是招呼貓貓狗狗一樣招呼著她過去。 引商左右看看,發現周圍再無他人,再看看自己已經站在了花渡那把紅傘之外,她這才確信對方就是在招呼她過去。 花渡在她身側,以眼神詢問她用不用幫忙。引商癟了癟嘴,還是選擇認命的走過去。 只不過她走過去是走過去了,李大將軍暫時卻沒有與她說話的意思,示意她在一旁候著之后,就繼續處理著眼前這樁案子。 引商不敢擅自離開也不敢插嘴,干脆扭頭努努嘴,叫花渡先回去陪阿涼,自己則坐在柜坊里把這件事聽了個清楚。 錢錢柜坊的掌柜就叫錢錢,姓錢名錢,正迎合了這個人的性子,唯利是圖一毛不拔??墒亲屓艘庀氩坏降氖?,這個吝嗇的錢掌柜竟然是個女人。 錢錢今年不過二十五六的年紀,生了一張圓圓的臉蛋,眉眼間帶著俏,倒讓人猜不出她的年紀來。面對李瑾的盤問,她只是悠閑的在那里翻著賬本,“您明知天天來也問不出什么,何必在我這里耗著?” “近日金吾衛沒什么差事可做,反正閑著,我就是來看看丈夫剛死就盤算著改嫁的女人到底是怎樣想的?”說著,李瑾竟然就在錢錢對面坐下了,大有一副要在這住下的架勢。 “郡王也不避嫌?”錢錢終于忍不住皺了皺眉,不過也不難看得出來,她不是真的在意什么避不避嫌,而是惱怒李瑾妨礙她做生意。 “你都不避嫌,我避什么嫌?”李瑾忍不住譏笑。 引商聽旁邊站著的金吾衛長史說,原來是這錢掌柜的丈夫剛剛亡故,死因離奇,夫家便將錢錢告上了衙門,說她謀害丈夫??蛇@錢掌柜也不知有什么靠山,衙門里沒人敢動她,就連李瑾想查案也得親自來鋪子里??墒锹犃税胩炻牰藖睚埲ッ},引商卻還是沒想通錢錢的靠山到底是誰。照理說,以李瑾的身份和性子,哪能畏懼什么靠山,紆尊降貴的親自來此盤問一個平民女子,何苦那話語中的尖酸之意,聽著可與案子沒什么關系。 她將好奇的目光投向長史,偷偷做了個請求的動作,又擠擠眼睛表明自己絕對不會說出去。那長史忍不住輕咳了兩聲,然后借著這動作,壓低了聲音告訴她,“這錢家小娘子,原本是郡王的愛妾?!?/br> 蹲著的引商差點以頭搶地,摔個結實。 動靜太大,以至于李瑾不滿的瞪了一眼過來。 她連忙從地上爬了起來,老老實實的垂下頭不做聲了,等到李瑾再次扭過頭與錢錢說話,才敢偷偷抬眸瞄了一眼眼前的兩人。 這算怎么回事?敢情錢錢的靠山就是李瑾自己??? 聽他們的意思,錢錢先后已經嫁了三次了,剛開始是被吳王妃挑中,進了王府當了李瑾的妾室。李瑾直至今日也未娶正妻,王府中也只有這么一個女人,可以說是獨寵了??墒呛髞聿恢趺吹?,這兩人總是合不來,李瑾又是不顧禮法的性子,便干脆放了錢錢離開,還給了她一大筆錢財生活。誰知錢錢離開后到洛陽迅速嫁了個商人,與那商人一起在洛陽開了間柜坊還生了個孩子,后來商人染病去世,她便帶著家產和兒子回了長安,又嫁了家境不算好的窮苦男人,盤下了原本長安城最大的柜坊,開了這間錢錢柜坊,結果沒過多久,這個男人也死了,她再次成了寡婦,然后兜兜轉轉又見到了自己第一任丈夫。 幾天的“盤問”,案子沒盤問出什么來,反倒打聽到了錢錢有再嫁的念頭,李瑾不由覺得莫名其妙,再加上這兩人本就合不來,你一言我一句的,幾天下來除了互相諷刺,什么有用的話都沒說。 到最后,李瑾這些舉動似乎終于惹惱了錢錢,她也不顧兩人之間的身份之差,蹙著眉把賬本一摔,“您當我現在還得伺候著您嗎?”,就轉身回了內院,理也不理這些位高權重的人。 她一走,李瑾輕哼了一聲,倒也沒說什么。 引商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心中早已在“嘖嘖”感嘆。她倒是不知道眼前的李大將軍還有這樣一段過往。想來錢掌柜敢在堂堂隴西郡王面前耍脾氣,不僅是因為性子如此,也有幾分恃寵而驕的意思在里面。長史說這二人合不來,不過眼下看來,錢錢在王府為妾的時候,可不僅僅是一個地位低賤的侍妾,若不是曾被李瑾以夫妻之禮相待,身為妾室的錢錢怕是連頭都不敢高抬,哪能像是現在這般,兩人活像是一對喜歡吵吵鬧鬧的冤家。 錢錢與第二個丈夫所生的孩子今年也有七八歲的樣子了,小小年紀就生了一副俊俏模樣,說話做事更是有禮得體。眼見著娘親摔了賬本進屋了,他也沒讓伙計們動手,自己親自過來整理好母親弄亂的東西,看向李瑾的目光中滿含歉意。 經了這么一番折騰,李瑾也無心再與引商說些什么,干脆扭頭對她說,“改日我再去找你?!北闶疽馑梢噪x開了。 引商不敢抱怨什么,拿了他給的出入自如的令牌,便在夜色中急匆匆的趕回了趙家。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雪下得尤其大,茫茫白雪之中,她只顧著趕路,險些就忽視了站在雪中的那個身影。 謝必安本就成日穿著一身白衣,臉色也白皙得近乎沒有血色了,若不是兩人擦身而過,引商怕是根本留意不到他。待她匆匆跑過又扭頭一望后,便詫異得瞪大了眼睛。 自從上次一別,兩人已經有大半年未見了。她本想笑著打聲招呼,可是轉瞬就想到花渡說眼前這人其實是鼎鼎大名的白無常,那已經抬起來的手便又不自然的縮了回來。 謝必安倒還像是曾經那樣平易近人,沒將她的別扭放在心上,也沒多問什么,就好像許久未見的熟人那樣走到她身邊,說自己因為公務無法脫身才許久沒來陽世,然后又隨口問起了華鳶的近況。 他本就是華鳶的摯友,一提起兩人共同的相識,引商心里那點惴惴不安頓時少了許多,笑著說了前些日子的一些事情,不過在心里掂量了一番之后還是沒將花渡的事說得太清,而是提到了那個莫名其妙的吳救,不,范無救,小聲嘟囔著黑白無常怎么能相差這么多。 她本以為謝必安會多多少少說說那個黑無常的事,可是話音落下許久,對方都是沉默著的。她抬眸瞥了一眼他的臉色,見他連笑意都收斂了,便連忙換了件事來說,“說起來,我一直好奇你和華鳶是怎樣相識的?” 虧得謝必安能忍受華鳶三天兩頭拿他的事情來說。 可是聽她說完這些話之后,謝必安卻蹙起了眉,扯了扯嘴角,“他口中那個姓謝的朋友,不是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