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若說他為了秀秀一事心如死水了,引商是不信的。哪怕是再難撫平的傷痕,以衛三的冷靜沉穩來說,也不至于一時沖動做出這樣荒謬的決定來。他既然能說出口,便足以說明他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甚至可以說,絕對不會再改變想法。 “為什么?”她不得不問上這樣一句。哪怕是他們這個道觀高攀了衛瑕,她也想知道他真正的理由。 “虛度了二十余年,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想做點不一樣的事情?!彼麑嵮韵喔?,神情中卻沒有對自己陽壽所剩不多的恐懼,更多是對將來的期待。而在這間奇怪的道觀里生活,就是曾經的他所能想到的最不可思議的事情。 引商生平所見過的人雖然稱不上多,但是形形□□都見過不少。有些生來就一帆風順的人,半生卻都是在循規蹈矩的生活著,每每就是這樣的人,總想著離經叛道,她曾經對這樣的人嗤之以鼻,暗嘆他們身在福中不知福??墒墙Y識了衛瑕之后,卻又發現世事遠不如所見那般簡單,哪怕親眼所見也一定為真,沒有人能對他人的選擇妄自非議。 衡量了一下衛瑕的本事和他能為道觀帶來的聲名,引商爽快的點點頭。 衛瑕倒像是早就料到她會答應,并未感到意外的道了聲謝之后,便將目光投向了這空蕩蕩的小院,好奇道,“華鳶和天靈去了哪里?” “還不是因為那位大將軍。天靈也不知是沖撞了什么,三番兩次的得罪他?!币惶徇@個,引商連氣都不打一處來。李瑾自上次誤傷了天靈之后,再也沒有來過道觀,直到今早才因帶兵出城經過這里,那時衛瑕剛好與府里派來的仆從出門了,李瑾沒有尋到想見的人,便干脆使喚天靈到城里送信。 天靈呆呆傻傻的,又怕得罪這個高官,只能冒著風雪跑到城里去送信去衛府,直到現在還未回來。 “至于華鳶……”說起這個名字,引商才忽然反應過來,“咦?華鳶去哪兒了?” 衛瑕剛剛回來不久,自然不知道華鳶的下落,可是正當他想開口問下去的時候,卻見道觀之外有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徘徊著。 “進來!”輕聲的一句命令,卻帶著不可違抗的力量。 門上的那道門畫也意外的沒有阻攔他的這道命令,任由道觀外的那個身影不由自主的飛進了觀內,最后跌在院內動彈不得。 引商本是不在意的脧了一眼,結果這一看卻嚇了一跳,“你怎么在這兒?” 那個身影竟然是本該在考場上的季初! 她尚且沒反應過來,衛瑕卻已經心下了然。當她用困惑的目光看過來時,他點點頭確認了她的猜測,“我這點本事,只能命令鬼怪妖魔,于凡人無用?!?/br> * 在出發去考場之前,花渡又借著水里的倒影看了眼自己的模樣。 同行的書生去看不慣他這個動作,還在那里嚷道,“季二,快些走吧,有什么可看的?!?/br> 季初在家中是排行第二的。 多說多錯,花渡并未多言,便跟著同伴們出了門。路上,其他人雖然也在為即將到來的復試而緊張,但是同樣也在議論著一樁怪事。 這怪事便是蕭生。 “聽說向主考官的舉薦他的人可是圣人面前的寵臣??!”一個舉子忍不住連連咂嘴,似是不敢相信這件事。 明明經了上次的事之后,被他們教訓了一頓的蕭生應該沒臉去考場了,可是對方非但大搖大擺的去了,還被宮里頭那個出身東瀛的權貴源伊澄極力舉薦給了主考官。 怎么能說不是一件怪事? 他們議論的熱火朝天的,在一旁沉默不語的花渡也聽進去了幾句話,但還未等他想通這怪事是怎么回事,幾人都看到了站在考場門口的那個人。 蕭生一改往日畏縮又自以為是的姿態,正站在那邊整理衣冠,可是臉上的神情卻似有些不耐煩,擺弄了一下皺起的衣襟便懶得動手去扯平了。 其他舉子在他身邊經過時對他的冷嘲熱諷,他也全然像是沒聽見一般,只是悠閑的站在前方,像是在等什么人。 而花渡眼見著對方的目光始終落在這邊,實在是不難看出他到底在等誰。 兩人擦肩而過的時候,蕭生終于露出了一個笑容,這笑與他這個人看起來極不相配,張揚且桀驁,那與生俱來的傲氣不是流露于神情中,而是刻在了骨子里。 花渡想扭過頭看向對方的時候,對方已經轉身向著考場走去,他只瞥見了那個男人右眼角下突然多出來的一顆紅痣。 今年考試的“策問”一門,又是以政事為題,讓考生們寫下自己的見解,比起死板的“墨義”、“帖經”來說,更有難度也更有意義。 就在其余舉子還在苦思冥想之時,花渡已經落下了筆。相較起那些刻板的學問來,他自己也在詫異自己能不假思索的飛快寫下紙上這些字來,可是有些見解就像是刻在他腦子里一般,無需多想便能落筆成章。 只是就在他最終放下筆的時候,卻見坐在他斜前方的蕭生突然輕哼了一聲。兩人離得太近,他將那聲輕哼聽得一清二楚,而且不難聽出對方的遺憾之情。 不屑中又帶著幾分可惜。 就像是在遺憾可造之材不堪重用。 科考結束之后,花渡再走出考場時已經望不見蕭生的身影了。放榜是在下個月,還有些日子。 思來想去,傍晚之時,他還是撐著那把自己那把紙傘走進了主考官等人閱卷的房間。 其實本不該這么早就定下榜首,可是當他踏進屋內之后,卻見主考官捧著兩份卷子對身邊之人感嘆道,“實在難分高下?!?/br> “難分高下?不盡然?!弊谝慌缘男l鈺是赴主考官之邀才來到此處,但是在看到今年的考卷時也不由贊嘆了一番。 鄭周手里捧著的兩份考卷,一份上面的名字是季初,一份是蕭生。 這兩人分別有衛瑕與源伊澄舉薦,本就不分上下,只看文采了??墒钱斷嵵苷f二人文采也不分高下時,衛鈺卻單單拎出了季初的文章說道,“此人若為官,必成一代名臣?!?/br> 這話聽起來有些夸大了,但是鄭周卻心知這是事實。 可是,衛鈺緊接著卻指著蕭生的文章說道,“此人若為帝王,必將成就千古基業?!?/br> 孰高孰低,確實分不出上下來,因為為君為臣本就不能相提并論。 ☆、第61章 引商聽說過“賊喊捉賊”,卻還從未聽過“鬼喊捉鬼”。 季初畏懼門上那道門畫,更害怕面前這兩人。風天雪地里,他老老實實的蹲在院子里,等著他們發問。 因為太過驚訝,引商手里捏了道道符往他額上一貼,這才站在他身側打量起他來。其實這樣仔細看去,眼前的“季初”比起前幾日見到的那個季初要稍稍年長一些,相貌也不如那個季初清秀,但是他們二人長得無疑很相像。 “難不成那是你弟弟?”與衛氏兄弟相處久了,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兄弟關系。 可是眼前的“季初”卻急急忙忙的反駁道,“那明明是我孫子!” 他被貼了道符咒,動也不能動,只能對著面前的人用力的瞪眼睛。引商伸出兩個手指頭對他比了個戳眼睛的動作,這才接著問道,“既是你的孫子,你還要附他的身,毀他的前程?” “誰毀他的前程了?我這是幫他!” “季初”越說越激動,干脆將自己生平際遇統統說了那么一遍。什么寒窗苦讀,什么考到六十歲都沒中舉,到死都不甘心…… 人死之后,有神無形,容顏全由心定。同樣是壽終正寢而死,死后的容貌卻有年少年老之分,正是取決于亡魂對生前的留戀與怨念。 想來眼前這個“季初”身為科場鬼,對生前未中舉的自己執念太深,到了死后還是這般模樣,心中一直期望年輕的自己能高中,從此春風得意光耀門楣。 而他自己沒能實現這個愿望,便將心愿寄托在了孫子身上??上O子實在是不爭氣,險些連鄉試都沒過…… 說到最后,“季初”深深嘆了一口氣,“若不是我不甘心苦練了一輩子的行書敗在一個少年人手里,哪會牽扯出這么多事情來?!?/br> 那日酒肆一別,他在震驚之下不由追著花渡出了城,憑著對方手里撐著的那把紅傘和那青獅吐焰圖就認出了對方的身份,然而追到道觀之時又礙于門上的門畫不得其門而入。 偏偏就在這時,華鳶為了讓花渡進門,特意撕掉了門上那張門畫。 想到這兒,引商總算是捋清了事情的經過,但是緊接著又是一愣,“那……他們兩人豈不是……” 是人是鬼,她分辨不出來,華鳶和花渡總分得出來??峙逻@兩人早在季初接近道觀時就察覺到了他的存在,只是事到如今都沒有拆穿罷了。 她忽然就有了一個很荒唐的想法。 “今日科考你未去赴試,難不成有人頂替你孫子去考試了?”她捏著“季初”的脖子狠狠晃了晃。 “季初”忙不迭的點點頭,“這……這可是他說,他說他定能高中的!” 比起爭一時之氣,““季初”更想讓孫子金榜題名。 “說實話,我也僅僅是行書寫得好罷了,詩賦文章倒還真的比不上其他人……”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縮頭縮腦的把心里話說出來了。 引商還是覺得有些不妥,“頂替這一次也便罷了,今后你孫子若是高中為官,不說別的,單是筆跡不同,又該如何解釋?” “嘿!你還別說這個!”不知怎的,“季初”一下子就來了興致,在那兒嘖嘖贊嘆,“那個陰差還真有兩下子,我不過是把我孫子寫過的東西給他看了看,他才用了半天時間,就把我孫子的筆法學了九成像!聽說這些陰差都是枉死城里出來的,他生前到底是……” 他的話尚未說完,一直默默聽到現在的衛瑕終于插了一句嘴,他帶著困惑左右看看面前這一人一鬼,然后好奇道,“你們說的陰差是怎么一回事?” * 半個月之后放榜之日,高中魁首的是初次赴考的舉子季初。一時間,這個出身金陵的少年成了長安城最受矚目的才子。 聽說這個消息時,衛瑕正與兄長坐在東市一間酒肆之中??v使兩人坐得偏僻不引人注目,衛鈺拿出那張考卷時還是小心的打量了一眼四周。 衛瑕留意到,這張考卷上的名字是“蕭生”,而他的兄長卻說,“這才本該是今年會試的魁首,可惜了……” 可惜榜上連他的名字都沒有。 衛瑕卻沒有問這其中的緣故。他與自己兄長都心知肚明,這人文采雖好,見解雖高,卻不容于朝堂,若不是因為這是個大活人,出身來歷都寫得清清楚楚,衛鈺怕是都要疑心對方上輩子是不是真的當過皇帝。這張考卷上的言論,任誰都不敢讓宮里頭那位圣人看到。 想到這兒,衛鈺突然又憶起了自己念念不忘的那樁事,“上一次你說那人從未見過《快雪時晴帖》又如此了解王右軍的書法,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與王右軍同為東晉時人,或是干脆師承王右軍,而《快雪時晴帖》本是王右軍寫給友人的書札,他從未看過也是正常的?!?/br> 他聲音壓得很低,卻抑不住心中激動,“我現在倒是有些信了?!?/br> “這世上離奇之事本就不少?!笨粗掷锬菑埧季砩鲜煜さ墓P法,衛瑕不由又想到了道觀中那個古怪的年輕人,他微斂了眼眸,唇角已經不自覺的勾起,“二哥,我怕是不會后悔了?!?/br> 許久之前初見花渡,他對兄長說出自己的想法時,這想法也就僅僅是一個再荒謬不過的猜測。直到半月前,在那間看似破爛的道觀之中,那個扮作少年模樣的少女對他透露了真相。他才發覺,自己似乎做了一個不得了的決定。 前半生循規蹈矩,未有一事如意,今后等著的他卻也許是這世間最不思議的經歷。 衛鈺不知道他在這短短的幾個月中都經歷了些什么,但卻從未在他的臉上看到過這樣的神采。二十年來,自己浪蕩在外,做出了許多離經叛道之事,然而從不知幼弟心中真正想要什么。 “這么久了,兄長能給你的盡非你所求,只愿這一次……你能開心一些?!北锪艘欢亲拥脑?,千句萬句叮囑,最后脫口而出的只有這最樸素無華的一句。 外面的風雪未停,衛鈺卻要離開了。 他今日出門自然不是為了再見弟弟一面,就在離這酒肆不遠的鋪子里,有一個他必須赴的約。 衛瑕獨自坐在酒肆中,才等了片刻就見引商他們幾人興沖沖的跑過來接他回道觀。 “你哥哥呢?”引商四處張望了一下,不敢相信衛鈺竟會拋下弟弟先行離開。 衛瑕指了指不遠處的店鋪,“兄長他與……” 話音未落,他的眼睛也倏地瞪大,因為這條街上的人都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冒著風雪策馬而來的那個人。 李瑾聽說衛家二郎將要成親的消息時,正是在回長安的途中,震驚之下,他甚至撇下了自己的軍隊,快馬加鞭的趕回了長安城。 好端端的突然聽了這個消息,他實在是沒辦法說服自己相信。 趕到東市時,他一眼瞥見了站在路邊的衛瑕,不由勒緊了韁繩讓馬匹停下腳步,可是這一次,質問的話卻怎么也問不出口了。 次次歸罪于那個人的弟弟,可是就連他自己都很清楚,無論怎樣做,他都改變不了那個人的決定。 下了馬,他沒再看衛瑕和其余幾人,而是向著衛家名下的那家鋪子走了過去??撮T的侍從根本不敢攔他,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掀了簾子走了進去。 可在邁進門之后,他卻沒有再舉步上前,只是站在門邊,遠遠望著被帷幔半遮半掩的那個房間。 內室,衛鈺與一女子相對而坐。哪怕離得很遠,也隱約能看出那少女的美貌來,她是貴妃的本家侄女,才德兼備,據說多年來求親的媒人踏破了楊家的門檻,也沒有一個能被她看入眼的,直到貴妃向她提起了衛家的二郎。 衛鈺也知道自己在對面前的未婚妻子說出那些話之后,自己可能淪落到何種下場??墒窃诼犓鐚嵵v出那些不為人知的秘密之后,對面的女子卻久久的沉默了。她不掩目光中閃過的低落和震驚,可又有幾分驚喜。除了此前種種遺憾無法改變,她知道自己今生可能不會有更好的選擇了。 李瑾站得很遠,幾乎聽不到他們都說了些什么,但在看到那女子終是伸出手扶起向她微微垂首的衛鈺時,他心神一震,險些站不住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