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他是陰差,穿過這陰河之后無需走過那條黃泉路,而是直接站在了地府的大門口。身邊有許多與他打扮相似的陰差經過,因著今天這個日子特殊,他們都收起了往日的嚴肅和凜然,說說笑笑的結隊走進這冥府。 花渡形單影只的站在門外,正想著自己到底要不要去湊這個熱鬧,前方已經傳來一陣驚呼和更大的喧鬧聲。他把傘面往上移了移,目光落在了不遠處,然后眼看著自己的同伴們紛紛俯下身去向一個人示禮。那人是向著他這個方向走過來的,待到對方走至身前,他也規規矩矩的拜下身,恭敬的喚了聲,“七爺?!?/br> 徘徊于人間的陰差統統歸無常二爺所掌管。 花渡不是第一次與白無常說上話,但是這樣的機會也著實是少,對方始終看著他不說話,他也沒有主動開口去問。 場面有些僵持,來來往往的陰差們都好奇的將目光投了過來。 半晌,白無常突然開了口,“中元祭就快開始了,阿燦姑娘那里缺個幫手,你去吧?!?/br> 花渡點點頭,待到兩人擦肩而過的時候,才聽到對方輕聲說了句,“之前那件事,別拖了?!?/br> 他身形一僵,默然垂首,待到七爺的身影消失在遠處,才終是邁出腳步朝著鬼市走去。 陰間的鬼市算是最著名的了,那里幾乎可以稱得上三界的交界點,不分日夜,街市永遠都是喧鬧的。冥界的住民,鬼魂妖魔盡在此處玩樂,偶爾還有走錯了路的凡人撞到此處,不過能不能走出去就只看這個凡人的運氣了。 快要走到鬼市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最前面的兩顆枯樹,枝椏上各掛著七個血紅色的紙燈籠,不過與之前分岔路口的那棵樹不同,這兩棵樹上的燈籠是亮著的,枯樹本不高,連著掛七個燈籠,有幾個都躺在了地上,即便光亮雖不刺眼,可是這長長一排燈籠還是讓人看著不甚舒服。 從那兩棵枯樹中間經過的時候,花渡還聞得到其中濃重的血腥氣,也不知燈籠燒的是什么蠟燭。不過走過這枯樹之后,眼前就是全然不同的景象了。 那是一條燈火通明的街道,一眼望不到盡頭,來往于街上的那些男男女雖然打扮得人模人樣,只可惜彼此都心知這其中絕不會有一個凡人,一晃眼間,花渡還能時不時的看到這些人的原形,其中大多是丑陋不堪的怪物,可是偏偏都要變作姿色不俗的人形,以此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阿燦姑娘是這陰間的“老人”了,她開的那間花樓占據了鬼市一個極好的位置?;ǘ商みM門的時候,立時有幾個姿容艷麗的女妖飄了過來,幾乎要攀在他的肩上,可是很快便被阿燦姑娘給揮退了。 作為這里的老板娘,阿燦姑娘雖然說不上多么貌美,但是從頭發絲到腳都透著一個“艷”字。她走過來對著他欠了欠身,得知他是被白無常派來的之后,才叫人拿出了一個盒子交到他手上,“既然七爺有事要忙,我這里有抽不出身來,這東西就由您為北帝送去吧?!?/br> 北帝?在這陰間也呆了足有幾百年了,花渡還從未有幸見過這一任北帝。而手中這錦盒明明只有手掌大小,卻重得堪比巨石,也不知是放了些什么東西。 拿了這盒子,花渡也沒再這里多加停留,轉身便往羅酆山的方向去了?!啊?/br> 眾所周知,在地獄北面有羅酆山,山上有六洞,洞中有六宮,輒周圍千里,是為六天鬼神之宮也。而羅酆山不僅有北方鬼帝和羅酆六天,還有在這諸多鬼神之上的地獄主宰——北陰酆都大帝。 酆都大帝位居冥司神靈之最高位,主管冥司,為天下鬼魂之宗。凡生生之類,死後均入地獄,其魂無不隸屬於酆都大帝管轄,以生前所犯之罪孽,生殺鬼魂,處治鬼魂。世人及陰間眾人,皆尊稱其為北帝君。 花渡只是這冥府千萬陰差之中的一個,黑白無常便能掌控他的生死,再往上的人物,別說見過了,也就僅僅在傳聞里聽過罷了。 而現在,傳聞中的那位北陰酆都大帝與他僅有一門之隔。 似乎察覺到有人接近,殿內很快走出了一個身影。 ☆、第35章 那是一個身形高挑的女子,氣勢凌人,連走路時都像是帶著風的。她走出來之后先是仔細打量了一眼面前的男子,這才自報了姓名,“閻羅殿判官,雪理?!?/br> 雪理這二字亦有洗雪審理之意,花渡心知崔判官身邊也跟著其他幾個大大小小的判官,其中獨數這個雪理在陰司最為聞名。她是走出來替北帝收下這盒子的,他便也雙手奉上。 東西已經送到,花渡略一躬身,沒做停留便離開了羅酆山。 盯著他的背影看了須臾,雪理拿著盒子進了門。 眼下這偌大的宮殿里嬌笑聲不斷,一見她進門,圍在北帝身側準備著這中元祭的女子們都抬起頭好奇的看了過來,她們長了一副完全相同的相貌,頭上扎著雙髻,只能依靠衣衫顏色的不通來分辨,一晃眼看得人眼都暈。 “難不成這就是那東西?”有隱約猜出其中物品的姑娘捂著嘴低低叫了一聲,手中的筆都差點落在紙上劃出一道墨跡來。 其他人的好奇心也因此更重了些,紛紛嚷著讓她打開。 雪理也不看她們,只等著重重帷幕之后又坐起了一個身影,這才走上前躬身道,“這是卞城殿差人送來的東西?!?/br> “真有意思?!睉醒笱笠性卺∧恢蟮哪腥溯p笑了一聲,語氣中不無諷刺之意,“本該在卞城王手里的東西,竟輾轉至鬼市,經了那么多人的手才送來?” 雪理不知道這其中的彎彎曲曲,沒有答話。 須臾,有人掀開那帷幕走了出來,伴隨著木屐蹋在地上的聲響,那人終于在她面前站定,然后伸手拿過了那錦盒,“前幾日你們想稟上來的是什么事,再說一遍?!?/br> “枉死城中有一女李氏,驕縱蠻橫……” “說你想說的?!彼嗔恐清\盒,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雪理面色不變,“枉死城里有個叫李裹兒的,是個潑婦,你手里這東西就是她的?!?/br> “李裹兒?”面前的男子露出了些猶豫的神色,只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卻又想不起,于是回眸瞥了一眼身后的幾個少女,那幾個姑娘不待吩咐便將手中卷宗“嘩啦啦”的一翻,幾人皆是看也不看就將書頁翻到了同樣的位置,然后一人一句默契十足的開口說道。 “李裹兒,生于嗣圣元年?!?/br> “父李顯,母韋氏?!?/br> “生前封安樂公主?!?/br> 最后,那個原本還在為這錦盒驚異的姑娘笑著說了一句,“她有兩條百鳥裙?!?/br> 這名為李裹兒的公主殿下生前極是驕縱,堪稱奢靡無度。她曾命宮中巧匠為自己制作了兩條百鳥裙,一條送給了母親韋皇后,一條留給了自己。 百鳥裙,顧名思義,乃是世間百鳥的羽毛織成,顏色艷麗無比,令人眼花繚亂不知本色,正面、反面、側面看去皆是不同的色彩,裙上閃爍著百鳥的圖案,耀眼奪目。 無論多少年過去,這百鳥裙仍然稱得上曠世珍品。 可是自從有了這百鳥裙之后,天下人為了效仿安樂公主,便紛紛于山林中捕鳥。山林奇禽異獸,搜山蕩谷,掃地無遺。 一條驚世絕艷的裙子,多少無辜禽鳥的亡魂。雪理等人還記著那鋪天蓋地的鳥雀飛來地府哭訴時的場景,聲聲泣血,驚心動魄。哪怕安樂公主已死,也難以平息它們心中的苦怨。 超渡它們的亡魂,洗滌它們心中冤屈,讓它們徹底從那裙子的束縛中掙脫出來,這種事唯有酆都大帝辦得到。 見面前的人不再說話了,雪理上前一步為他打開了那錦盒。 鎖扣“咔噠”一聲響,光亮也漸漸從那越長越大的縫隙中透進了盒中,在場諸人先是聽到了一聲極輕微的鳥鳴聲,緊接著,像是在試探著什么,盒子里探出了一只尖尖的鳥喙。 雪理面前的男子本是單手托著這錦盒的,眼下卻突然扯了扯嘴角,隨手便將這盒子擲上了半空。 霎時間,千百只鳥雀爭相從那盒中飛出,色彩斑斕,形態各異,“嘩啦啦”的撲騰著翅膀不肯在任何一處停留,它們盤旋于大殿之中,仿佛沉寂百年終于再次獲得了騰空飛起的能力,鳥鳴之聲遠遠傳出了羅酆山。 那幾個相貌相同的姑娘都捧著臉癡癡的望向半空,看這鋪天蓋地的禽鳥們圍成各種形狀徘徊于宮殿之中。 錦盒自空中落下之后就消失無蹤,雪理默默站在一邊,看身邊銅鏡前的男子換上了一身素白的衣衫,從里到外都白的勝雪,沒有半分顏色也無紋飾,不似對方的習慣。 可是緊接著,她就知道自己想錯了。 本還盤旋于半空中的那些鳥雀們眼見著鏡前的男子已經換上了一身素白,竟有序的朝著這邊飛了過來,繞著他上下撲哧著翅膀,須臾便找準了自己的位置,紛紛以身貼附在他那一身白衣之上。 鏡前的人始終不慌不忙,他也不理會這些圍繞著他的鳥雀,只是專心致志的看著鏡中的自己,一雙手輕輕拂過耳畔時,連帶著耳垂上那對鎏金云鳳紋的耳環都“鐺”的響了一聲,長長的墜子輕輕搖曳著幾乎垂至肩頭。 他放下手,大殿里那千百只鳥雀盡皆不見了蹤影,鏡中映出來的身影也與剛剛大不相同。原本樸素無華的一襲白衣早已看不出原來的模樣,取而代之的是由百鳥之羽織出的顏色袍子,長長的衣擺幾乎足以鋪滿殿前的長階,一晃眼看過去,竟似那千百只鳥雀在他這衣衫上翩然起舞。 雪理跟在他身后走出了這宮殿,羅酆山前,陰司諸多鬼神陰差盡皆等候在此,見其出現才紛紛拜下身去,恭稱“北帝君”。 站在這羅酆山的最高處,微微垂眸便能看盡這冥府的景色,姜華鳶撥弄了下耳上的墜子,似笑非笑的道了聲,“開?!?/br> * 鬼門開,中元祭的盛會也就此開始了。 花渡沒與眾人一起去湊那個熱鬧,當有人來托他去幫忙處理書閣那邊的事情時,他也沒有猶豫的應下了。今日陰司的鬼使陰差們難得清閑,可是這藏有冥府卷宗的地方也不能缺了人守著,他過去的時候,便見幾個與自己一樣不樂意去湊熱鬧的陰差都聚在了這里。 閑著無事,幾人都在翻著卷宗解悶,只是尋常凡人的生前身后事實在是難以勾起他們的興致來,也不知是誰大著膽子說去看看有關北帝的卷宗,花渡剛好就站在那本卷宗旁邊,眼看著他們過來將這東西拿走翻開,他便也低頭掃了那么一眼。 陰間無人不知,北陰酆都大帝三千年便更替一次,而在接任之前往往會在凡間歷上千世的劫難方可歸位。這一任北帝連任了六千年,那千世劫難竟然到了今日還沒有歷完,眾人自會好奇他這一世的劫難到底是什么。 “說出來你們都不信?!睅兹酥杏幸粋€陰差突然嘿嘿一笑,壓低了聲音說道,“他那千世劫難全是情劫?!?/br> 剩下的人自然是不信,可是翻來翻去,這卷宗上寫著的可不都是情劫,而且次次都犯在了同一個女人的手里。 “嘿,這夫妻倆不就是鬧個別扭嗎,至于這么折騰著幾萬年之久?” 嘖嘖感嘆聲不斷。 一千世的名字看下來,翻到最后一頁的時候,花渡特意多看了兩眼。有了臉上層層麻布的遮擋,誰也看不到他在瞥見最后那個名字時,沒有驚愕,沒有傷感,唯有唇角勾起了一個詭異的彎度。 宋引。 ☆、第36章 一更 陽世一年,陰間已過百年,唯獨中元這一日陰陽兩世時間是相同的。所以,對于陰間眾人來說,百年才能過上一次的中元祭著實是一場不容錯過的盛會。 冥府各處都熱鬧得如同凡世一般,那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鬼市更是喧鬧聲不斷,華鳶不樂意挪挪地方,便一直賴在羅酆山,只在高處俯望著中元祭的盛景。在他身邊,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四個姑娘都打扮得如同年畫里的娃娃一樣,捧著自己圓圓的臉蛋陪他說著話,你一句我一句嘰嘰喳喳的。 北帝身邊每一天都跟隨著當值的判官,雪理剛剛好趕上了今日,心中雖有些不滿,卻還是盡責職守的站在這里,任身邊如何吵鬧眼都不斜一下。這幅架勢是十足的崔判官作風。 從始至終,她只在北帝站起身準備離開的時候出言阻止道,“中元祭時,您該留在陰間,不然不合規矩?!?/br> 規矩,規矩……跟久了崔判官,好好的一個姑娘也總是將這兩字掛在嘴邊了。華鳶睇了她一眼,笑道,“你惦記著你的公務,我惦記著我的私事,咱們也就別在這兒耗著了?!?/br> 雪理不置可否,倒是好心的提醒了他一句,“距您離任的日子不遠了,有些事還是您提防著些為好?!?/br> 她說的在理。僵持了片刻,華鳶將衣擺一甩,懶洋洋說了聲,“走?!?/br> 這走就不是往凡間走了,而是往鬼市去。 趕上中元祭,鬼市上各式各樣的小玩意數都數不清,其中不乏六界難尋的珍奇異寶,不過這也是要靠眼力來分辨了。 華鳶這身行頭實在是太過華貴,走到哪兒都是顯眼,他向著身邊伸了伸手,便有立秋姑娘遞上了一個面具。羅剎模樣,赤發怒目,很是猙獰。這面具不同于凡間的東西,遮得也不僅僅是臉龐,而是掩去了整個原身,顯出了另一幅幻象,一旦戴在了臉上,除非是道行極深的神鬼妖魔,否則皆不能看穿這面具后真正的模樣。 雪理和立春她們幾個也戴了這東西,幾人看看彼此,這下子豈止是分辨不出原來的打扮和長相,連是男是女是人是鬼都分不清了。 鬼市前那兩棵枯樹上掛著的燈籠血腥氣更濃了一些,進了街市里面,各個鋪子隨時在變換著位置,今日被頂到最前面的就是個典當行。立冬嚷著要進去弄些小玩意來玩,其他幾人倒也沒反對。 鋪子的主人是個一臉笑容的男子,長方臉,唇上還有兩撇小胡子,一笑起來的時候扯動胡子也跟著往上翹,“幾位要典當些什么?” 立冬也不說話,笑著將手掌按在柜臺上,待到將手挪開,桌面上已經多了個金光閃閃的“典”字。 心知這是有門路的客人,老板的笑意更深了一些,兩撇胡子一顫一顫的,轉身給幾人讓出路來。在他身后本是一個堆滿了奇珍異品的柜子,他這一讓,那柜子的每一格都動了起來,層層堆疊在一起,最后露出了后面那堵墻。 也不顧北帝還在,立冬一蹦一跳的走到了墻邊,沒有半分遲疑的穿墻而過。雪理她們跟在她后面也走了過去,緊接著映入眼簾的便是一棟高達九層的小樓。 帶著笑相、哭相面具的小童迎了過來,也不多問,便將他們引向了第五層。 立夏不忿,“為什么不是第九層?” 她們都知道這里的規矩,這些小童子們會判斷客人的修為和道行,由此引領他們走向不同的樓層。九層最高,一層最低,以此類推,九層能上去的不是上古神只那個地位的,就是各族的君主們。 “你也不看看是誰拖了后腿!”立春穩重,扯了她一把戳她的腦門。 立夏左右看看,最終老老實實閉了嘴,雖然她們這一行人里有北帝在,可是也有道行低微的她們四個,加在一起能被分到第五層已是不錯了。 北帝倒對這些事沒什么講究,也不樂意到第九層去看看那些熟人,幾人在第五層尋了個位置坐下,然后聽到身旁的人談起了今日要賣的東西。 百年一次的中元祭,這典當行自然是要拿些好東西出來,其中最珍貴的一件,竟然是傳說中的上古神器——青謐鏡。 這話一說出口,豈止是樓里的其他客人,就連華鳶都忍不住愣了一愣??缮砼阅切┤诉€在口若懸河的說著,“據說那東西本該在幽冥血海里躺著,后來不知怎的落在了桑家那只九尾的手里,可他又為了天上那位戰神不得不典當了這寶貝。若不是趕上中元祭,這里的老板才不肯將這藏了幾百年的東西拿出來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