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節
她爭,她斗,她鬧,他都能容忍。因為他知道,她喜歡他,才會容不下其他女人。而他也喜歡她,他根本舍不得罰她,哪怕是一丁點兒。 直到后來,她對隕兒下毒,又自己吃下毒藥,以此要挾他。他才知道,原來他們之間,還隔著那樣深的一道鴻溝——她是南疆人,她要為南疆牟利。 他不肯,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那是他的祖祖輩輩們打下來的江山基業,是要傳給后世子孫的,是裴氏子孫世世代代都要守護的榮耀、權利、驕傲和財富,他無法割讓出去哪怕一寸土地。別的都可以商量,唯獨這一項,他絕對不會同意。 她開始跟他爭吵,并且愈發怨恨:“你不肯封我為妃,亦不肯割讓土地給我南疆百姓,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他無言以對,而她的怨恨越來越深,終于有一天,他夜半醒來,看見她坐在床頭,低著頭一臉陰沉地看著他。在她潔白的手臂上,游走著一條烏蛇。 南疆人擅長巫蠱,但唯有巫后有權利和本事,玩弄蛇類。 他知道了她真實的身份,心中漸漸發沉。想坐起來,跟她好好談一談,卻發現渾身動彈不得。 “我出來之前,師父叮囑過我,早去早回?!彼龘崤鵀跎叩哪X袋,眼睛并不看著他,輕聲說道:“尤其,不可為男人而駐足?!?/br> 不可為男人而駐足? “你為我而駐足?!彼m然身體不能動,但是頭腦卻清晰,嗓子更沒有被限制。他看著她的臉,上面的神情是那樣陌生而陰冷,只覺得口舌沉重無比,“你,甚至還為我誕下隕兒?!?/br> “隕兒?”她忽然陰沉沉地笑了一聲,緩緩抬起眼,看著他說道:“你可知道,我為何給他起名‘鳳隕’?” 他抿了抿唇,只覺得心中愈發沉重,干啞的聲音問道:“為何?” 身為皇室子孫,起名都是珍而重之,十分講究。八字不合的,屬相相沖的,五行不當的,根本不能取,更何況“隕”這種不吉利的字。 但她堅持,他拗不過她,只好應了她的要求。但她從始至終,也沒有向他解釋,為何要取這樣一個名字。 “他是你我的結合,貴為龍鳳,自然要取一個‘鳳’字?!彼従彄崦鵀跎叩哪X袋,語氣森然,“但他是不該出生的,是我一時昏了頭,才違背師父的命令,生下了他——他該死!” “你!”他驀地瞪大眼睛,胸膛因怒氣而劇烈起伏,“你一早便期待他……夭折?!” 她美麗的眸子里寫滿了陰沉:“我期待錯了嗎?你是如何待我的?你不愛我!不給我妃位,不肯割讓土地給南疆!你一點不顧我的處境,一心要我死!” “你要干什么?”他睜大眼睛,看著她將潔白的手臂慢慢伸過來,游走在她手臂上的烏蛇,吐著信子朝他游來,頓時掙扎起來。 她一臉譏諷地看著他徒勞掙扎:“你既然不愛我,我又何必為你違逆師父?” 說罷,她神情一狠,口里發出一聲尖嘯,只見烏蛇的頭頸猛地立起,緊接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他頸側咬來! 他只覺得頸上一痛:“你——”來不及說完,便覺眼前一黑,整個人失去了意識。 再醒過來時,天已經大亮。蘇公公站在帳外,聽到他坐起身,頓時松了口氣,一邊給他打簾子,一邊說道:“皇上,您終于醒了!” 他怔怔地坐了半晌,才扭頭看向身側,并沒有慧嬪的影子。昨晚他并沒有召她侍寢。 “去慧嬪宮里?!彼┖靡律?,起身往外走去。 然而來到慧嬪宮里,卻只聽到小宮女們的哭聲:“娘娘,您醒一醒?” 他的腳步頓了頓,隨即大步走到床前,卻看到一張面色發青,嘴唇發紫的面孔。觸手冰冷,了無鼻息。 “怎么回事?”他沉聲怒喝。 小宮女們哭道:“娘娘昨晚上睡前還好好的,一早起來就這樣了,奴婢們委實不知?!?/br> 他鐵青著臉,看著她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渾身僵冷,已然是一個死人。 “宣太醫!”他從牙縫里擠出來。 然而太醫來了,看過之后,卻只道:“請皇上節哀?!?/br> 她死了,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他回到宮里,一個人照了鏡子,只見頸側印著兩顆紅點,觸手一摸,微微發硬。 他想起那個晚上,她撫著烏蛇坐在他的床頭,一臉怨恨。 他記得失去意識之前,依稀看到她美麗如昔的眼睛,滿是決然。 劇烈的心痛席卷了他,哪怕是二十年后的今天,再想起來那晚她的眼睛,依然是心痛如絞。 隆安帝睜開眼睛,看著帳幔上方紋著的福壽云紋,忍不住伸手按住胸口。 他沒有厚葬慧嬪。因為就在他打算下旨時,卻忽然想起來,有一回兩人玩笑時說的話。 她偎在他胸前,以一種玩笑的口吻說道:“假若有一日我先去了,你不必厚葬我,只用一卷席子裹了,丟去城外路邊的陰溝里就是?!?/br> 他那時回答說:“朕要以貴妃之名厚葬你,將你安置在皇陵中,等朕百年之后便去陪你?!?/br> 他本來已經寫好圣旨了,要追封她為貴妃,但卻不知為何,忽然想起那一回兩人玩鬧時說的話。她捶打著他的胸口,非要他依她:“好啊,你是皇上,什么都是你說了算,我便是想死在陰溝里,也沒有資格的?” 他依她的時候很多,不依她的事只有兩件。一件是封她為貴妃,一件是割讓土地給南疆。 他想,她是真的怨恨他,因為他口口聲聲說愛她,卻在她最在乎的事情上,始終沒有依她。 她一定不愿意死后跟他同xue。 人老了,許多事情都記不清楚了。便連皇后,也幾乎忘了個干凈,如今只記得慧嬪曾經害過她性命,其余的都不記得了,跟裴鳳隕也肯心平氣和說幾句話了。 但是隆安帝卻將那幾年的時光,記得清清楚楚。哪怕到死,也忘不掉。 不知不覺,便到了天亮。 隆安帝起身時,只覺得眼皮酸重,渾身發沉。他抿著唇,由近侍伺候著穿戴完畢,然后被蘇公公扶著,前去上朝。 “可傳來燕王的消息?”隆安帝沉聲問道。 下面一片平靜,只有一句淡淡的:“不曾?!?/br> 沒有人擔心裴鳳隕。他們都以為他是戰神,從來都是戰無不勝。攻打南疆這種彈丸之地,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何況,在老晉王夫婦折戟之后,他曾經派人踏平過南疆。不過十年工夫,南疆還沒恢復過來。 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役,在朝中眾人看來,隆安帝每日都要問一嘴,委實大驚小怪。 也許,他老了。有些人心中想道,悄悄抬頭看向龍椅上,面目松弛的皇帝。 傅家。 “還沒有消息嗎?”看見傅明瑾的身影從門外走進來,陶氏忙站起身。 傅明瑾搖搖頭:“沒有聽到消息?!闭f罷,勉強擠出一抹笑容,“絮絮生得漂亮,人又可愛,誰舍得把她怎樣呢?她必然沒有什么事情的,便是有什么困難,也會化險為夷的?!?/br> 自從江絮失蹤后,她每日都要來陶氏的院子里,同陶氏說幾句話。隨著時間越久,她和陶氏之間的話,來來回回也就這幾句了。但是,她仍然堅持每天都來,坐下陪陶氏說幾句話。 “倒有好消息告訴您呢?!鼻文槂荷隙蚜艘荒ㄐ?,傅明瑾說道:“之前絮絮不是同人一起開了脂粉鋪子嗎?她如今不在,便由她的幾個小丫頭張羅著開起來了。依著她教的手藝,做出來好些品類,賣得很不錯呢。據說,一天也有二百兩銀子的進賬呢?!?/br> 陶氏的臉上勉強擠出來幾分笑容:“是嗎?” 如果人都不在了,要銀子有什么用? 傅明瑾當然明白她心里想的什么,便是她,也常常做噩夢,夢見江絮出了事,再也回不來了。但鄭氏總勸她說,夢都是反的,江絮肯定沒事的。因此,久而久之,便咬牙信了,江絮定然沒事的,只不過一時半會兒回不來罷了。 “當然啦,一天是二百兩,一個月便是幾千兩呢!等絮絮回來了,看到這么多銀子,不知道高興成什么樣呢?”傅明瑾又道。 她同陶氏說話的時候,只要提及江絮,一定是“絮絮還活著,絕對沒有事”的口吻。說得多了,陶氏心中便也有幾分慰藉,不至于擔憂得崩潰。 好生安撫了一陣,等到陶氏的情緒穩定一些,傅明瑾便笑著告辭了。 出了門,臉上登時垮下來。 她每次勸陶氏,都說江絮還活著。但過去那么久,一點音訊也沒傳來,她又怎么不害怕呢? 然而害怕也沒辦法,一早的時候,發現江絮失蹤了,隆安帝便派人到處搜查,也沒有查出半點消息。過去三四個月,此事早就淡下來,更難查出消息了。 哭喪著臉了半晌,她才勉強打起精神:“等燕王和晉王回來,再叫他們去找,他們一定有法子!” 兩人對江絮都是喜歡得不得了,又有幾分人脈和本事,倘若認真搜尋起來,總會有些消息的——至少,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吧?這樣不明不白地失蹤了,總不行??! 此時,南疆。 在毒瘴林外守了一夜,也沒見裴鳳隕出來,三千將士都心中發沉。 裴鳳隕告訴他們,如果等他半個時辰還不出來,就立刻返回營地,稟報給裴君昊。但他們沒有一個人動身,一來此處離營地并不近,趁夜趕路不安全,二來他們也做不到丟下裴鳳隕,獨自返回。因此,全都守在林子外面。 一直到次日清晨,日頭出來了。別處的霧氣,被日頭一曬,紛紛都散了。唯有毒瘴林中的瘴氣,一如既往的濃郁。 “我要進去瞧瞧!”一名士兵將佩刀往地上一摔,抬腳就要沖進去。 其他人有的依樣摔了佩刀,跟隨進去的。也有的仍有理智,猶豫著攔住欲沖進去的士兵:“不要沖動?!?/br> 兩下里爭執起來,很快其他人也參與進來,分為兩派,一派要沖進去,另一派攔在前頭。 “我要進去救王爺!也許王爺遭了困,正等著我們救呢?” “還是聽從王爺的命令,將此事稟報給晉王殿下吧,由晉王殿下定奪?!?/br> 此時,天亮了,若要回去,路上也安全許多。 就在兩撥人爭執時,忽然林子里傳來一個清冷的女子聲音:“把江絮帶來,換燕王?!?/br> 眾人的爭執聲全都停下來,紛紛朝林子里看去。只見林子深處,不知何時出現一道纖細身影,被瘴氣籠罩,若隱若現。 “你是誰?” “你把我們王爺如何了?” 面對眾人的質問聲,那道身影只是淡淡道:“你們王爺在我手上。想要他,拿江絮來換?!?/br> 說罷,不等眾人再問,轉身往更深處走去,一眨眼就不見了。 眾人還要沖進去,但見林中瘴氣似乎變得濃郁起來,那道身影幾乎是一眨眼就不見了,頓時又著急,又擔憂,又氣憤。 “我們回去吧?!边@時,一人說道。 “將此事稟告給晉王殿下?!庇钟腥苏f道。 有人不信邪,摔了刀,便往林子里沖去:“喂,交出我們王爺!” 然而他進去不久,便消失在白色的瘴氣中,很快不見了身影。未過多久,林子里傳來一聲隱約的慘叫,很快再沒了聲響。 有跟他關系好的,膽子也足夠大,便也扔了刀,攜手進了林子里。但沒過多久,一聲接一聲的慘叫傳來,又沒了動靜。 周遭一片死寂。 ☆、144、救援之計 “咱們回營吧?!绷季?,一個聲音從隊伍中傳來。 沒有人應聲,士兵們全都垂下目光,不再看向毒瘴林,隊伍中寂靜得針落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