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趙靜附在他耳邊道:“又不是不讓哥哥出門,只是多帶上一個我,聽話?!?/br> 趙靜說完,伸手輕輕一拍,等門外人聲嘈雜地響了一陣,才施施然站起身,曳著鏈子走到門口,把下人們放在門檻外的托盤親自端了過來。 金鏈另一頭鎖在趙靜手腕上,乍眼看去,腕間仿佛纏著細細一道明光,趙判官看了兩眼,怕得渾身僵硬,還是被趙靜輕聲哄著,硬把他攙扶起身,分開他兩條腿,用濕帕子慢條斯理地擦凈股間。 趙殺羞愧難言,深深低著頭。趙靜嘴角噙笑,抖開托盤上一件云錦長袍,為趙判官套上,松松系上衣結,柔聲道:“不要著涼了?!?/br> 趙判官低頭一看,只見衫子繡工繁復,色彩如霞,裁剪與他身形恰恰相合,除了下身赤裸,萬般皆好,趙殺猶豫半天,還是忍不住道了一聲謝。 趙靜仍是盈盈含笑,立在床沿,同他說起府中大小瑣事:“這些日子,可能要辛苦哥哥一些。先前府里有高人坐鎮,如今換回阿靜主事,障眼法不管用了,為了能接著當這個閑散王爺,有十幾年間未上的供奉要繳,朝中諸事都要打點?!?/br> 趙殺倒是沒想到這一點,憂心忡忡地附和起來:“是要好好打點?!?/br> 趙靜低聲續道:“家父家母原本有一處私庫,庫里金銀已經被用得七七八八,如果哥哥答應,這部分私庫就暫且封存,給我留個念想?!?/br> 趙判官自己就花了庫中五百兩黃金,作阮情贖身之用,聞言羞慚莫名,低聲道:“自該如此?!?/br> 趙靜臉上笑意未減,那張可愛臉龐上,因為多了一縷榮華之氣,相貌也仿佛錦上添花,處處雍容閑雅,負著左手,微微傾下腰,把府中秘辛一句句說與趙殺聽:“如今是豐年,田租雖多,王府幾處私產卻荒廢了十余年,早已入不敷出,加上養私兵死士,都要用銀兩,我手頭拮據得很,到了年后,便會好上一些?!?/br> 趙殺愣了半天,才想到要問:“為何同我說這些?” 趙靜只道:“我手頭閑錢不多,只能買上一匹云錦,替哥哥做了身上這件袍子,等到年后,我再尋些極好的料子,按著時令,替哥哥多裁幾身衣服?!?/br> 趙殺聽到此處,眼睛便多了些水氣,叫他看人看物,都是霧氣蒙蒙的一片。當真奇怪,他明明不好鐘鳴鼎食,更不好華服美衫。 趙判官自己都說不清楚,只好裝作毫不在意,紅著眼眶笑問:“為什么忽然說起這些,只要隨便裁兩套布衣棉袍……” 趙靜輕聲道:“往后我們有幾十年要廝守,理應要讓哥哥知道,阿靜會待你極好的?!?/br> 趙殺聽到他句句不離往后,眼中愈發酸澀難忍。他過去手握潑天富貴,天天拿金銀送人,還是第一回有人拿珠玉贈他,予他一身綾羅。 從來將心托明月,原來得月光回寄,清輝落了滿身,竟是這般滋味。 第三十一章 趙判官此后數月,不是倚窗養膘,就是束緊長袍,叮叮當當拽著金鏈到院中閑逛,除去不能著褲、成日里披發曳屐之外,樣樣自在,難得過了一段逍遙日子。 趙靜言出必踐,手頭稍有寬裕,就開始好吃好喝地供著他,席間萬錢才下箸,杯中五酘未稱醇,自己每有一分,必交給趙殺一分。 趙判官昔日做鬼的時候,每日只能領三錢飯票,去飯堂打兩菜一湯,頓頓清湯寡水咸鴨蛋,怎及如今美酒佳肴管飽;至于薄命司、枉死司、癡情司、結怨司四大飯堂的手藝,更不如王府大廚燉得這般入口即化,叫人吮指回味。 一頓吃罷,午后小憩片刻,又有伶俐丫鬟捧來一壺冰鎮梅酒、半斤鹵牛rou,拿小刀片開,rou質深紅,汁水橫流。趙判官魂歸地府時,前朝尚有屠牛禁令,如今禁令已開,趙判官對著滿盤牛rou,每每吃得熱淚盈眶。 如趙靜這般體貼殷勤,即便是塊頑石也要為之點頭了,何況是趙判官這等威風赫赫名動地府的大情圣。每逢趙靜手捧金銀細軟,低言淺笑,訴前世未盡的衷情,趙殺看著自家弟弟的目光都與原來不大相同,仿佛手背上夭夭黃色桃花印一開,他心里便有涓涓泉水涌出,暖暖春風拂過。 數月之后,趙判官睡前被人口對口哺了半壺酒,攜著他翻云覆雨,榻上繩索與鐐銬齊飛,藥丸共膏脂一色,見他全無疼痛地落下淚來,那人卻言笑晏晏,似乎交媾之事平添了幾分樂趣。 趙殺半夜腹脹起夜,立在廊下順道賞了賞月,忽然看見有疫鬼自西面而來,黑壓壓地散入城中,他怔了一怔,掐指一算,才想起今年又到了陽盛陰衰之年,地府要征滿十萬生魂,充盈地府,以正陰陽。 趙殺在人間已久,眼見疫鬼托生千家萬戶,一時如鯁在喉,背過身去不忍再看,長嘆了許多聲,才拿手擠出鮮血,慢慢在趙靜屋外畫下一道平安符。 血符剛剛畫畢,趙判官就有些老眼昏花,忙使喚著不甚禁用的破皮囊,拽著叮當作響的細鏈溜回屋里,縮進趙靜被中。 翌日清晨,城中四面俱是隱隱哭聲,城中大小官兵來回奔波巡視,不說吃飯,幾名將領竟是吃藥的工夫也不曾有。再過數個時辰,連趙靜這樣的閑散王爺也被人尋上門來,托付許多公務,接連數日困在書房會客議事,直等到城中安撫巡視、布粥施藥、收殮深埋都有了人手,才稍有喘息之機。 借著半日閑暇,趙靜喚來轎夫,領著趙判官到城中一逛。 臨動身時,趙靜親手解了兩人鎖鏈,替趙判官穿好綢褲,戴上麂皮手套,系好了遮面的帕子,一人戴一頂黑紗幃帽,兩人手挽手地坐在轎中,軟轎一顛一晃,行到金鋪時,青絲華發都晃得纏在一塊,解了半天才解開。 趙靜握著趙殺的手,輕聲叮囑道:“哥哥乖乖坐著,等我片刻?!?/br> 趙殺無有不應,看著弟弟蒙上口帕,彎腰出轎,自己百無聊賴地坐在轎中,時間久了才撩開轎簾一看,只見得街道兩側生意蕭條,零零落落幾個行人也是以帕掩面,小步快走,唯有醫館藥鋪人流如龍,不少家眷來此求方取藥。 趙判官正到處張望時,遠遠望見有一位白衫青年背著藥簍走出藥鋪,身上福澤蓋世,圣氣繚繞,趙殺嚇了一大跳,霎時間眼眶泛紅,怕惹許大夫厭煩,忙挪到另一側,緊閉雙眼,牙齒發顫地念了一遍《陰符經》,待心境平復,才大著膽子重新撩開轎簾,卻看見有銅甲覆面的玄衣武將領著驍騎打馬而過,目光涼颼颼地落在他身上。 趙殺抖著手把車簾放下,坐回轎里,又等了好一會兒,趙靜總算回來了。 他手里捧著一個雕花漆盒,把盒蓋打開,里面放了十余個金玉指環。 趙判官一連瞥見兩位舊人,此時仍有些回不過神來,強笑道:“阿靜,這是做什么?” 趙靜淺淺一笑,溫聲哄道:“哥哥喜歡哪一個?” 趙殺強打精神,一個個看過去,只覺個個雕工精美,難分軒輊,只好道:“都好,阿靜……哥哥選不出來?!?/br> 趙靜聽得又是一笑,微微歪著頭,想了片刻,而后執著趙判官的手,將這些指環一個個套在麂皮手套之外,把趙殺十根手指戴滿了,翻來覆去地看了看,認真道:“好看?!?/br> 趙殺忍不住撥開趙靜的帽檐黑紗,用手摸了摸他一雙琥珀色的眼睛。 那雙眼睛清澈如水,并無病灶,趙判官看了又看,這才長長松了一口氣。 趙靜瞧得有趣,抿唇笑道:“哥哥以為我老眼昏花?” 趙殺哪里敢認,只得翻來覆去夸他一雙慧眼明若秋水。 趙靜聽了這話,默默握著他的手,挨個把玩他指上金環,等軟轎重新起轎,轎中來回顛簸,忽然輕聲道:“不用腳鐐,你也不會離開我吧?!?/br> 這句話無頭無尾,叫趙判官久久回不過神來。 趙靜并不肯看他,一句話說得既慢且輕:“方才沒有人守著哥哥,你也沒有逃?!?/br> 趙殺結巴反問道:“為何、要逃?” 趙靜依舊目不斜視,握著趙殺的手又緊了一緊,哪怕隔著一重薄薄黑紗,也能窺見紗后明亮的眸光,人低聲道:“我會當真的?!?/br> 趙判官愕然愣在原處,等了又等,才聽見趙靜續道:“如果不鎖著哥哥,你也不會走……那往后就不用腳鏈了?!?/br> 他這一句話說得極其艱難,一個字一個字說罷,連額角都薄薄滲出一層涼汗。 趙殺卻聽得噤若寒蟬,不知為何眼皮直跳。 待兩人回了王府,趙靜打來guntang熱水,替彼此擦凈雙手,當真沒有再替趙判官戴上腳環。 趙殺知道他心中忐忑難安,幾乎要一時心軟,想自己把金環戴上,叫自家弟弟好過一些,但不過片刻,就有門童跑過來,奉上急信,請他連夜出門,去府衙議事。 趙判官眼見趙靜把紗帽戴上,一個人走出屋去,心中不安更盛。 他在屋中到處晃了晃,把麂皮手套脫下,十來個指環貼rou戴在手指上,又找了足金手銬,自己動手把一只手銬在床頭,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他并不值得半點信任。 他為人負心薄幸,欠著二十斤情債,午夜夢回時,仍會夢見別的美人。 趙判官這樣懊惱了許久,人枕在榻上,熬到半夜,好不容易有了睡意,突然聽見窗外風聲大作,昏黃燭火把一個人影隱隱綽綽映在窗楹,長發披散,腰身一握。 趙殺一下子睡意全消,驚魂不定地看了半天,那人影仍佇在那里。 趙殺不由得臉色煞白,想要起身把門閂拴牢,鎖鏈繃緊時,才想起自己手腕被銬。而此時此刻,那人影總算動了,走到門前,輕輕一推門,門板就脫落下來,砸起不少土灰。 趙判官眼睜睜看著那位黑衣人踩著門板進了屋,顫聲問:“不知司徒將軍深夜造訪,所為何事?” 那人垂著長睫,面色沉靜,似睡似醒。 趙殺強忍驚懼,沉下臉來,祭出一身官威:“夜闖民宅,非jian即盜,你好大的膽子!” 那人目光涼薄地掃過趙殺帶著鐐銬的手,上前輕輕一扯,那鎖鏈就斷在床頭,不由分說地把趙殺橫抱起來。 趙判官手臂垂落,這才看見手背上久違的那朵黑色桃花印,人總算想起一件事來,如今是多事之秋,大小官兵輕則無暇吃飯,重則沒空服藥…… 只是明白是一回事,為了誰飄忽不安的眸光,據理力爭又是另一回事。暖室之中,一時俱是趙判官顛來倒去的哀求之聲:“司徒將軍,本王一諾千金,當真、當真答應過他的……” “本王求你,真不能走,唯獨這一日……阿靜、阿靜會傷心的?!?/br> 司徒靖明恍若未聞,將他隨意扛在肩上,低聲說了一句夢語:“別怕,我來救你了?!?/br> 趙判官六神無主之際,依然被他這聲夢話嚇了一大跳,有片刻工夫,還以為司徒靖明無比清醒,那句話是已醞釀良久,甚至含著幾分溫柔。 直到司徒將軍扛著他在王府后院橫沖直撞,踏過藥圃,撥開芍藥,回望來路,盡是蜉蝣撲起、大樹傾倒,趙殺這才明白過來,這人仍在夜游,而天亮時仍會醒來。 可這一回,司徒將軍的夜游癥仿佛壓抑多時,癥狀更是兇猛,人似有神識,一面扛著他,一面還長睫微顫,時不時朝趙判官說幾句含糊夢語,只是夜間寒風急,枯葉卷,趙殺心緒晃蕩,嘶聲呼救,他那幾聲夢語愈發難以聽清。 趙判官好不容易盼到有仆人從夢中驚醒,提著燈籠趕到院中,司徒靖明已走到角門,用眼睛挨個打量馬廄良駒,趙殺于百忙之中抽空勸道:“胡鬧!這都是劉司事一擲千金從大宛買來的,你……你又不缺馬?!?/br> 司徒靖哪里會聽人勸告,臨風而立,不過片刻工夫,就相中了馬廄中最為神俊的一匹,抓緊馬韁,踩倒木柵,把數百斤一匹良駒單手拽到面前。 趙判官被人扛在肩上,還不知道有此變故,看見遠處微紅燈影越來越近,心中大喜,剛要呼救,眼前就天旋地轉,被人仰放在馬背上,須臾之后,司徒靖明也翻身上馬,一夾馬腹,箭一般地撞破角門,往城中去也。 趙殺一驚過后,不免動了幾分真火,壓低了聲音怒斥道:“我又不是不還你!為何非要、非要選在這一天?又不是不肯還你!” 司徒靖明俯身看著他,眼中明明映著滿天星子,一片流光,卻又蒙昧懵懂,對他的驚怒傷心一無所知。 趙判官之前連番痛罵,都不曾面對面地看著這張臉,如今猛一抬頭,看見幾絲青絲粘在司徒靖明唇邊,那相貌筆墨難描,似水月鏡花,人哪里還訓得下去,聲音由暴怒轉為茫然,幾不可聞道:“你又不記得我,就算還了,你也不記得……” 司徒靖明一手勒韁,一手去順趙殺的亂發。趙判官三次托生人間,皮囊一世不如一世,馬背稍一顛簸,人便惡心欲嘔,但被那冰涼手指輕輕一觸,鼻下嗅見隱隱冷香,暈馬之癥居然大有起色。 他側身望去,只見家家門戶緊鎖,城中只剩下一輪月色,滿地銀霜,行到城門,才多了一隊禁衛巡視。趙判官猛一抖索,嘶聲喊道:“來人!快來人??!” 為首的一名武將聽見喊聲,從城樓上望了過來,而司徒靖明不過微微抬頭,露出形狀極美的鳳目,那將領就怕得退了半步,高聲下令:“快給司徒大人開門!還愣著做什么!” 趙判官看得瞠目結舌,求救之聲頓時弱了幾分:“救、救救本官……” 說話之間,一干禁衛已經跑動起來,冒著宵禁把木柵欄搬開,推開城門,放司徒靖明御馬而去,躍入荒郊曠野。 趙殺這時才回過神,臉色陰晴不定,失控之下,竟擺出要在馬背之上,同司徒靖明交手的架勢:“你這狂徒,目無法紀!” 司徒將軍歪頭看了一眼,隨意伸出手來,趙殺全力施為的那記老拳就軟綿綿落在他掌心之中。 五指稍稍用力,趙判官就哀聲喚痛。 輕輕一抖,十余個金玉指環就掉在地上,瑩瑩生光地墜在繁花露草之間。 被那人把拳頭掰開,同他十指交握,趙判官就臉色通紅。 司徒靖明眸光深了些許,把韁繩隨手丟開,信馬由韁地馳騁于荒野,空閑的那只手落在趙殺襟前。 趙判官一面記掛著遺落的指環,想著何時溜回此地,挨個拾起;一面慶幸還剩最后一個黃玉扳指,搖搖晃晃地卡在指節上。直等到司徒將軍手上用了幾分力氣,布帛從中裂開,趙殺才驚覺那只手放得不是地方,說話驟然結巴起來:“將、將軍不會是想在這里……將軍聽我一言,此事萬萬不可!一則有傷風化,二則無益德行,三則馬、馬震——” 司徒將軍聽著這爭辯之聲,輕輕一扯,叫趙殺胸膛裸露。 趙判官萬分羞惱,剛拿手擋了一擋,下褲又被人扯去,剛要曉之以理,忽聽司徒靖明說了一句夢語:“是我……你不記得我了?” 趙殺不由一怔,心中暗惱,明明是這人不記得他,說起夢話來卻要顛倒黑白。 就在他胸悶氣短之時,陡然想起一事,近年斷斷續續做過許多離奇怪夢,唯獨沒有夢見過這人。 好生奇怪,明明將這人的許多話本誦得倒背如流,因這人的無雙容貌而骨軟魂銷,歲歲年年,非分之想有增無減……為何唯獨沒有夢見過他? 趙判官這樣呆了一呆,再回神時,司徒靖明已經俯身下來,似乎想落下一吻。 趙殺看著那人越來越近,鮮潤薄唇僅隔咫尺,竟是渾身繃緊,額角滲出不少熱汗,從側臉流到頸項,哪里還有衣不蔽體,受著四面八方颯颯寒風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