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聽說就寢之前,享用半碗羊乳、牛乳,能補血助眠,使人面目光悅……” 趙殺漫無邊際,連著搭訕幾句,司徒靖明臉色陰沉,猛地扯過玄色外袍,衣衫一抖,身形一轉,未待趙殺看清,人便穿上衣、著好履。 趙殺愣了一愣,失神之際,司徒靖明已取過面甲,嚴嚴實實遮住薄唇下頷,提著劍下了榻,直直向他走來。 趙王爺后退兩步,結巴道:“你看得見我?” 司徒靖明再進,他便接連后退,連聲道:“等等,將軍……為何看得見我?” 正說話時,司徒靖明便到了他面前。 趙殺情不自禁地拿手擋了一擋,而司徒靖明大步流星,停也不停,從他身上穿行而過。 趙王爺初初察覺時,只覺有涼風穿胸而過,呆立片刻,回頭一看,才真正確信那人是摔門而去了。 他雖是滿腹疑竇,有心跟上前去,看個清楚明白,可外頭白日當空,自己一介新鬼,委實不是深究的時候。 趙殺再三思量,只得從識海中取出一枚換骨托生丸服下,想要相見,又要等上一世了。 趙王爺再睜眼時,已經得了一具嶄新的rou身。 他初初為人,四肢尚不靈便,赤身裸體在林間走了十余步,鑄在精魂中的地字二號牌才堪堪生效,替他變幻出一身金冠蟒袍。 許是那幾枚換骨托生丸時日久了,藥效不甚新鮮,趙殺新生過后,周身俱是續骨生肌之痛,人只得忍著劇痛,一件件著好衣履。 林間有溪水潺潺淌過,趙王爺對水一朝,看自己額角舊傷盡去,英俊不減當年,心中志得意滿之余,又有些茫然,頓了一頓,才開始顫顫巍巍往陰山腳下趕去。 他這回托生的地方稍稍偏了些,走到碑亭時,殘陽猶在,洇出一抹赤色,趙靜一個人坐在廢墟中,雙手執著廢墟那具尸身的手。 趙王爺遠遠看見,心都揪緊了,小聲喚了句:“阿靜……” 只是身上余痛未消,聲音微啞,等到人走得近了,發現趙靜并未聽見,忙扯著破鑼一般的嗓子多喊了幾句:“阿靜,哥哥回來了!” 趙靜這才微微側身,他雙目無神,臉色煞白,只有雙唇之間泛出一線血色,定定分辨了趙殺好一會兒,才倉皇站起,朝趙王爺的方向小跑了幾步,而后猛地停下。 他跑得太急,幾乎被地上碎石絆倒,有一剎那,趙殺幾乎誤以為自家弟弟害怕得緊了。 好在趙靜停下之后,一瞬不瞬地看了他半炷香的工夫,人便一點點恢復如常,舉止自如,微笑起來:“哥哥說讓我稍等片刻,沒想到要這么久?!?/br> 他原本相貌出眾,已生得十分可憐可愛,此時又多了幾分乖巧神態,煞有介事地輕輕擊了兩下掌,輕聲道:“凡人想求長壽已是極難,我家哥哥卻能無病無痛、有萬千化身,當真道術了得?!?/br> 趙殺被他夸得老臉通紅,謙讓了幾句:“哪里哪里?!?/br> 趙靜微微一笑:“別的本事也是厲害得很……” 他這話說得極輕,趙殺卻不曾聽見,他看見趙靜跪坐在地上,衣衫臟得不成樣子,十指盡是血污,不知道牽了多久那尸身,心中酸澀,一瘸一拐地走到馬車上,取了水囊、白帕和簇新的外袍,摟在懷里走回來,硬抓住趙靜的手,替他一點點沖洗,再拿白帕擦凈了。 趙靜蒼白的臉上慢慢多了兩抹血色,側著臉,仿佛不情不愿似的,等到趙殺想解他的外袍,趙靜耳珠都有些發紅,不住掙扎,趙王爺只能好聲好氣地同他商量:“阿靜,聽話,換身干凈的衣服,哥哥心疼你?!?/br> 趙靜那雙貓兒眼愕然轉過來,有一剎那,倒像是從兩塊冰冷漂亮的石頭,化作了兩汪水。趙王爺借機解了趙靜外袍,為他換上鵝黃色新衫,又繞到背后,將趙靜幾近全白的亂發捋在手里,呼吸一窒,而后才道:“阿靜瘦了?!闭f罷,小心翼翼地替趙靜綰了一個髻。 可他看不見趙靜的神色,等了片刻,正要牽著趙靜回車里坐下,那人卻突然轉過身來,先是猛地一推趙殺,以孱弱病體硬生生將趙王爺推得一個趔趄,然而下一刻,趙靜就使盡全身力氣,狠狠抱緊了趙殺的腰。 趙王爺嚇了一大跳,半晌才問:“阿靜,怎么了?” 那人依舊抱著他不放,不到片刻,趙王爺就發現自己胸前衣襟被眼淚濡濕了。 趙殺跟著眼眶一熱,柔聲細語地哄他:“阿靜,怎么哭了?” 他雖然記得自己弟弟隔三岔五要哭上一回,一邊落淚,一邊要咳血,但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他家阿靜已經長大了。不過是在別處多流連了幾眼,再過回頭來,趙靜就變得同他客氣生疏,抓也抓不住,一下子便長大了。 只有細心看時,凝神聽時,才能找到弟弟過去的影子。 趙王爺紅著眼睛,又問了一遍:“是不是,哥哥哪里做得不好?” 他看趙靜不答,自己細細回憶了一番,試探道:“是不是……哥哥來得太晚了,你等了半天,以為我騙你,心里有些難過?” 趙靜被他說到痛處,心中不悅,又把人摟緊了幾分,無論如何不肯抬頭,言談之間仍裝出一副若無其事:“我之前愚鈍,并不信哥哥道法高深,真能不懼傷痛,有不死之能,這才虛驚了一場……不過也無妨?!?/br> 趙王爺聽得心中感嘆,剛要說幾句動聽軟話,忽聽趙靜續道:“反正是最后一回擔驚受怕了?!?/br> 趙殺不知為何抖了一抖,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征兆,細想時卻無跡可尋,只好領著趙靜回到馬車里,替他蓋上幾床裘皮。 等哄得趙靜睡下,他才抽身下了馬車,趁著朦朧月色,拾起木棍瓦片,用布條捆成一個簡陋鋤頭,走到碑亭廢墟上,一鋤一鋤鏟起石灰,想把自己那具舊皮囊重新蓋住。 然而每鏟上一鋤,趙王爺心里都有愁思浮現,漸漸匯成絕世好句,于月下唏噓道:“今日葬儂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說完長嘆一聲,在荒唐之余,又生荒涼之感。 趙王爺詩興既去,本想繼續揮鋤,突然看見手背上多了一朵白色桃花印,慌得猛一回頭,正看見有人一身風塵仆仆的白衣,立在清輝月色間,目光呆呆落在自己鋤旁。 而自己才鏟了一半的土,手和袖口還露在外頭。 正所謂亡羊補牢,猶未晚也,趙殺忙往旁邊站了站,把罪證擋得嚴嚴實實。 許青涵仿佛受了天大的刺激,身形晃了晃,半天才道:“王爺,許某幸不辱命,找到藥引了?!?/br> 趙王爺自然要夸他,當即溫聲道:“好!青涵果然一諾千金!” 他說到此處,雖然也想同許青涵多溫存片刻,將車中馕餅美酒盡數擺開,替這人接風洗塵,但眼見夜色越來越沉,再過不久,就要有兇獸現世,等著啖應死之人的血rou,趙王爺又不敢耽擱太久,只得猶豫道:“我們這便熬藥吧?” 可許青涵仍神色恍惚,定定看了他半晌,才從懷中取出一件錦盒,沾了灰的袖口滑落,露出白玉一般的手腕。 趙殺一眼便看見那玉色肌膚上新添了幾道血痕,眼眶一紅,忙道:“交給本王便是,青涵好好歇一歇,不勞你費心?!?/br> 許青涵神色冷淡,沉默半晌,方恭恭敬敬應了一聲:“也好?!比穗p手把錦盒遞了過去。 趙王爺一面接過錦盒,一面趁機摸了摸許大夫的手,若是從前,許大夫只怕會微微笑一笑,與他十指相扣,然而此時,許青涵卻把手慢慢抽了回來。 趙殺心中一緊,隱隱約約地知道,自己又寒了許大夫的心。只是自己懷著一腔赤誠,做出的寒心之事,難道還少么? 他忍著鈍痛,四下走動,到處張羅,好不容易架起簡陋藥爐,把先前配好的藥材倒入,一抬頭,看到許青涵又在望著廢墟堆成的小丘,慌忙遮掩道:“青涵,你坐著歇一歇吧,我們說說話?” 許青涵果然走了過來,斯斯文文地撩起下擺,席地坐下,靜靜望著趙殺看顧火候的模樣,輕聲道:“為什么自己來,你怕我做手腳,不放心我?” 趙殺聽了這話,良久才反應過來,許青涵問的竟是自己執意親手熬藥的事,他一時瞠目結舌,高聲道:“本王……絕無此意!” 可他從未如此情緒激蕩,言談之下,竟是辯解得結結巴巴,翻來覆去,都是些“絕無此意”“天地可鑒”,到最后還氣得一甩袖,仿佛有天大的怨氣,受了無盡的委屈。 許大夫看在眼里,便輕輕一頷首:“許某明白了,多謝王爺?!?/br> 趙殺氣得變了臉色,待要狠狠教訓這人一通,語氣中卻不自知地透了點軟弱哀求:“胡說八道,你謝什么?” 許青涵一雙瞳眸明若秋水,聽見趙王爺問得色厲內荏,眸中也不見一絲漣漪,淡淡道:“多謝王爺讓我醒了?!?/br> 趙殺聽了這話,再顧不上守著爐火,想執著許大夫的手,同他推心置腹地說幾句話。 正在此時,許大夫朝他輕輕笑了一笑:“不過也好,這樣一來,心里忽然好受了許多?!?/br> 趙殺一下子怔住了,腦袋里一團散沙,只聽見許青涵鄭重續道:“與王爺相識之前,許某一向心如止水,忙著求索醫道,竭盡所能、治病救人,近年光顧著與王爺廝纏,或許有一兩分狂喜,余下八九分,盡是傷心、驚怒、嫉恨……” 他說得分明是惱怒不甘之事,臉上卻只剩云淡風輕,披著兩肩月色,一字比一字淡然:“原以為過去心境已如隔世,多虧王爺親疏有別,讓許某一下子從夢中醒了,換來一份天高云闊,我不該謝嗎?經此一事,許某踐行醫道之心,比當初還要堅定幾分,難道不該謝嗎?昔日與趙王爺相處,多少有過一兩分狂喜歡愉,而今雖覺不過如此,仍要謝過王爺恩典?!?/br> 趙王爺驟然聽到這話,雖想拼盡全力、強忍心緒,可在他強忍心緒之前,眼淚已經落了幾行。他早知兩人心生間隙,只怕走不長遠,卻沒想到來得如此毫無征兆,半天方顫聲道:“青涵,怎么突然說這些話。就因為我……我搶著做事,自己熬了藥……” 許青涵卻道:“我之前說過,如果有幸救活了令弟一條命,想求王爺一件事?!?/br> 趙殺急道:“不錯,我答應了的,我答應過你?!?/br> 許青涵看到他這邊焦急,蹙了蹙眉,緩緩道:“縱使王爺不答應,我也會一樣地救人??赏鯛敒榱说艿?,一面答應下來,一面找來身材相似的無名尸首,換上常穿的那套蟒袍,弄塌碑亭,裝作自己身死,不肯踐諾……不是更加可恨嗎?” 他說到這里,嘴角竟是泛起一絲輕嘲冷笑:“我難道不曾告訴過王爺,看見你頭破血流、生死不知,心里難免傷心,王爺還要這般捉弄我……” “不過若非如此,許某哪有此刻的天高海闊、云淡風輕?多謝王爺成全?!?/br> 趙王爺久久回不過神來,直至許青涵站起身,替他往藥爐里加了些水,把藥引一并放入煎煮,趙殺怕許大夫燙了手,仍想捏著那人的掌心細瞧。 許青涵笑道:“王爺盡管放心,許某已經醒了,如今對趙王爺并無情意,自然不會加害靜公子?!?/br> 趙殺頓了頓,終究緩緩讓開,緩緩點了點頭,眼眶通紅,低聲問道:“這樣想……你當真會好受一些?” 許青涵只以為這人會舌綻蓮花,拽著他不放,說出許多綿綿情話來亂他心神,聽到這無頭無尾的一句,竟是生起些許錯愕,旋而斷然道:“是,撥云見日,再世為人,自然要好受許多?!?/br> 趙王爺小聲道:“那就好,那就好。我欠了你許多債,只要你心里能高興一些……”他說到這句,不知為何滿臉落寞,眼睛里居然再度落下淚來,忙負著手,背過身去,抬腿走了十幾步。 許青涵蹙眉看去,正看見趙王爺腰身清減了許多,向來挺拔如松、飽凝氣勢的脊背也微微佝僂起來,仿佛畏寒似的,任誰上前,都能把他推得摔倒在地,心里幾乎有所動搖。 然而下一瞬,許大夫又去照看爐火,等火候一夠,就踢起土灰把柴火蓋住,將濃稠藥汁倒進碗里。 許青涵連叫了幾聲:“趙王爺,王爺,藥好了?!?/br> 趙殺像是剛剛聽見,臉上不知是冷汗還是熱淚,歪斜地走了回來,嘴里仍在說:“那就好,那就好?!?/br> 許青涵怕他端不穩,親自替他捧著藥碗進了馬車,叫醒趙靜,一勺勺喂人服下。 趙殺于恍惚失神之中,臉上依舊透出一絲感激之色,站在車廂外,怔怔看著他。 許大夫直至此時,仍未聽見趙殺有半句辯解,自然心如鐵石,低聲道:“莫約十個時辰過后,藥性催發,言蠱就能吐出來?!?/br> 趙殺只是點頭,目光不曾有片刻從許青涵身上挪開。 許大夫扶趙靜重新躺好,從馬車上跳下來,手指勾著披風系繩,一點點扯開趙王爺親手系的同心結,脫下素色披風,疊好遞給趙殺。 趙王爺不肯接,強笑道:“你穿著……好看……” 許青涵卻道:“我聽山野樵夫說,再往西去,有村落遭了瘟疫。許某想略盡綿薄之力,一路往西邊走,沿途行醫,走到哪里就在哪里落腳,就不同王爺一道回去了?!?/br> 趙王爺臉色慘白,還是許青涵不容分說地把披風遞到他懷中,他才勉強接下,臉上仍掛著艱難慘淡的笑意:“那便好,本王欠了你許多債,往后要是……” 許青涵聽了這話,云淡風輕地笑了一笑:“王爺,不會有往后了?!?/br> 可等他當真走了,身后始終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分開枯枝,遠遠跟在他身后。 許大夫不由停下來,沉著臉,輕聲問他:“趙王爺,還有什么事嗎?” 他聽見身后人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青涵,我再看你幾眼就好?!?/br> 許青涵只好在原處站了一會兒,等他心中微覺不耐時,那人終于掉過頭,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回走去。 第二十七章 待趙殺一步步走回碑亭,手足已凍得冰涼。 他默默將埋到一半的尸身埋好,手足并用地踢開碎瓦,替行路人清出一條路來,然后攏著手在車外守了一會兒。 頭頂天色漆黑如墨,猶勝昨夜,偶有鬼輦來去,陰兵鬼吏也對這方天地視而不見,仿佛此地應死之人,已經從命冊上一筆勾銷。 趙王爺看得長舒了一口氣,這世上總算有了一樁小事,能叫他稍稍喜上眉梢。 趙殺用手搓了搓臉,怕涼風驚擾了弟弟,又伸手把車簾攏緊了一些,他便這樣一直拄著鋤頭守在車前,直到五更天后,最后一輛鬼輦駛入鬼門,人這才徹底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