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他做了一件放在平時,他一定會暗暗嗤笑的幼稚努力。 他緩慢地抬起頭,狹長俊美的眼眸里,眸底暗暗泛出紅色的淚光。 原本蕭華長公主已經不正對著他,轉過身去了,流露出要走的意思,只要他服個軟,乖乖地應上一聲,按圣上及蕭華長公主的意思,三天后離開上京,去了西北。這件事,大概也就過去了。 這樣的結局,與他最好,往長遠看,皆大歡喜,卻,不是他想要的。 久久沒聽到李榮享的應聲,蕭華長公主也懶得等了,她邁步正要往前走,李榮享折騰得根本不能久跪的身子,有些撐不住了。 借著身子本能向前傾倒的力道,李榮享重重跌下一級臺階的同時,也伸手拉住了蕭華長公主的衣裙,低低哀聲喚道:“姑姑……” 這個稱呼,說來及其諷刺,李榮享這么多年,也只叫過蕭華長公主這一回,而論年齡,蕭華長公主僅比他,長不到十歲。 蕭華長公主雖是世宗的長女,但卻不是排名前幾的孩子。 世宗皇帝是典型的兒子多、女兒少的命,兒子生了快七、八個了,才有蕭華長公主這么一個女兒,還是嫡長。 因著這個緣故,若論當年,蕭華長公主在世宗面前受寵的程度,可比著當今圣上江照乾還要高出許多的。 李榮享叫蕭華長公主‘姑姑’,是從他生身父親這邊排算的,他的生身父親是世宗帝的庶長子,蕭華長公主同父異母的兄長。 因著一個皇位,一邊是庶長,一邊是嫡長,兩邊就從來沒有合過。 所以,這聲‘姑姑’叫出來其實是相當諷刺的,而更諷刺的還在后面。 被拉住衣裙的蕭華長公主,狠狠地回眸看去,眸光如劍,刺得李榮享拉在她衣裙的手,炮烙了一般,“哈哈,”蕭華長公主笑得毛骨悚然,“你叫本宮什么?姑姑?呵,真是好笑,你怎么沒叫本宮一聲表姐呢?” 蕭華長公主如利箭一樣的眸光,沒有讓李榮享松開扯著她衣裙的手,這句‘好笑’的話,卻叫他陡然間松開了手,又重重地捶進了鋪在地面上那張厚厚的白毛地毯里。 “你說,若是本宮和長樂提起,從你父親那輩算,你叫長樂一聲表妹,從你母親那輩算,長樂叫你一聲舅舅,長樂會不會一時反應不及,算不過來呢?” 蕭華長公主慢慢地俯下身來,逼進了李榮享也正看向她的面孔。 李榮享那張被蠱毒折磨得幾乎脫相的面容,異常的憔悴不堪,幾乎無法入目,讓人沒辦法把他與驚鴻館的玉公子聯系在一起,對他最為仰慕的云老王爺來了,怕是也認不太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身世,一直是李榮享極為忌諱的事,比這侵入五臟六肺的蠱毒,更令他疼痛到無法抑制。 “我……我喜歡長樂!” 被蕭華長公主逼到退無可退,李榮享如困獸一般嘶吼出這句話來,帶著無法訴說的苦楚及無盡的哀求。他藏在心里許久,他再也藏不住了,他怕今天不說出來,以后再也沒有機會了。 若是至死都無法表達他這一生惟一一點喜與愛,那將是多么遺憾的事啊。他活過的這一生,又有何意義。 “啪!” 幾乎如想像中的一樣,蕭華長公主帶著呼嘯風聲的手掌,毫不留情地落下,重重地打在了李榮享仰起,好像就在準備挨打的臉上。 “你好大的膽子,”李榮享敢在她的面前承認覬覦她的女兒,簡直如挖她的心肝一般,“本宮不管你是詩主還是經主,總之,你離本宮的女兒遠一點,看見你本宮就覺得眼前臟得厲害,就想作嘔?!?/br> 被撫了逆鱗的蕭華長公主,暴跳如雷,從頭發絲到腳趾都炸開了毛孔,聲色俱厲,“也不想想你自己什么樣的出身,還敢打長樂的主意,你自己不覺得羞慚嗎?本宮念你這些年為國也算盡忠、對圣上也算盡心的份上,才饒你這一回,再敢有下一次,你試試看,本宮的手段,你又不是沒見過?!?/br> 蕭華長公主說完,也不容李榮享有半分回應,或是再有敢扯她衣裙的舉動,轉身氣吼吼地離開,就如她之前進來時那般。 被打歪了半邊臉的李榮享,嘴角滲出暗紅得發紫的血來,翹起的唇邊,卻帶出詭異卻又看起來十分舒展的笑容來。 ——威脅他放棄,未免太低估他了。 他自是見過蕭華長公主的雷霆手段的,世人都說蕭華長公主圈養男寵、霸道跋扈,那與曾經的蕭華長公主來比,連毛毛雨都算不得的。 大印贏帝這大好河山,是蕭華長公主在兩次朝變中,一力替他拿下三分之二的啊。 哎,未來,攤上這么一個厲害的丈母娘,傷得不要不要的,可他又有什么辦法,誰讓他看上了人家姑娘呢。 哪怕有這么一個巴掌在,哪怕未來還有更多的荊棘挫折,他易不會放棄。 作者有話要說: 好困好困,收藏啊,我的收藏,你此起彼伏,我的心臟病,都要弄犯了。今天用電子血壓計量血壓,還好沒到我的原始低點,87/47,心跳54,我覺得我快八十歲了…… 求疼愛! ☆、第60章 不怕 蕭華長公主帶著守在臥室門口的兩名侍衛走后,被盛夏強行拉出臥室,卻一直沒敢遠走的墨染,飛快跑了回去。 “先生,”墨染沖進門里,就見著李榮享跌倒在地上,一只手臂勉強撐著上半身,墨發覆蓋著他的頭臉,看不清楚表情,只有微微抖栗的身子,表示出他此時的難熬苦楚,“先生,你怎么樣了,先生……” 墨染撲過去,扶起了李榮享,李榮享松了單臂支撐的力氣,倒在了墨染的懷里,墨染眼明,一眼瞧見掛在李榮享蒼白無血色的唇邊那抹暗黑發紫的血痕,還有臉側十分醒目且已紅腫脹鼓起的五指印。 他大為驚駭道:“先生,長公主……長公主她……她打你了?”證據猶在眼前,墨染還是不敢相信,結結巴巴的幾不成言。 李榮享微閉了眼睛,并不愿意回答墨染這個十分降低他逼格的問題,經與蕭華長公主一役,他已經元氣大傷,若說蠱毒發作傷得是他的身,那蕭華長公主的字字句句,傷得就是他的心,七零八碎了。 好在他一直是個意志堅強、目標明確的人,只要他想,任誰也不能阻止他,除非…… ——只是不知,他要是死了,長樂會一直記得他嗎?記得他的努力與堅持嗎? 他不太敢想結果,不是他悲觀,相反,他是個極樂觀的人,而是現實給他太多的殘忍了,一點點碾壓了他所有的喜樂。 “解……藥!”李榮享勉強抬手,指了指被蕭華長公主扔在臺階倚角處的木盒,那是他一年一次的續命藥,離了這東西,他生不如死。 血蠱之毒不是不可以硬挺,無論多艱難,第一年的時候,總比現在好忍,但這東西,不可以連續硬挺,且不可以超過三次,等到第三次時,人活著,也如廢人一般,肩不能抬手不能提了,如果再有一次,必會全身經脈逆血而亡。 他不幸,這是第二次了,更不幸的是去年,他也是硬挺過來的。 還好,今年,他重逢了長樂,便是沒有解藥,他也知足了。 墨染順著李榮享指的方向,看到了蕭華長公主給留的解藥,喜極而泣,他就知道小公主絕對不會狠心看著他家先生有事的,至于為什么是長公主送的解藥來?這個……這個以后他再想吧。 墨染先把李榮享扶到了床上,又快速撿起裝著解藥的小木盒,瘋速跑出臥室,要老管家預備服用解藥的藥引及灶上熬了半天一夜的生姜水。 墨染陀螺似地轉了n圈,總算是把李榮享侍候得撿回半條命來,稍稍用了一點清粥,李榮享吩咐墨染,把一直守在外面的盛夏叫進來,他要親口與那姑娘說幾句話。 他怕會有一段時日見不到長樂了,有些話現在不說,以后再找機會就難了。 “先生,”墨染躑躅不前,看著歪在床榻上的李榮享欲言又止。 “怎么?”李榮享抬眸望了墨染一下,已經猜到墨染要說什么了,還有心情玩味道:“你之前不是讓我快點動作嗎?還說我比著人家大一輪還是長一倍來的,要是下手慢點,驕陽公主就是別人家的了?!?/br> “此一時彼一時啊,”墨染急道:“先生若娶得小公主,這一生也算有靠,以后不必再過現在這樣暗無天日的日子,可是……先生,你要想想,有蕭華長公主那么一個全大印最厲害的娘擋在前面,你能不能活到娶小公主那天,都不好說的?!彼刹幌肟吹剿蚁壬晃鍟r地挨一頓‘丈母娘’的胖揍,沒有比這更虐的。 他之前也想到蕭華長公主不好惹,卻還是盼著先生與小公主能修出個好結果,今天看到先生臉上直到現在也不漸消的五指印,他覺得他還是太年輕太天真了。 李榮享哭笑不得,這叫什么話,難道他娶長樂,只為了后半生有靠? 細想想,這么說也對,長樂可不就是他后半生的‘靠頭’嗎?——他僅剩的一份歡娛、一片真心了。 “叫人進來吧,”李榮享不愿與墨染這種連情為何物都不知的少年多說,“還有,把小白抱過來!” 小白是他送給長樂的小禮物,一條渾身上下純白無雜毛的小白狗,他細心教了好久,懂人言,還能做許多討喜的動作,他與長樂見不到的日子里,也可以給長樂做個解悶兒的伴兒。 墨染磨蹭了一下,見著李榮享沒有反悔的意思,才嘆了一聲,轉身要走。就在他已經下了一級臺階時,李榮享忽然叫他,“等等!” “先生,你是不是也覺得不妥當,想要……”墨染跳回來的速度,可比他剛走的時候,速度快得多,“母老虎的須子,比公老虎還摸不得呢?!?/br> 這叫什么話,李榮享皺皺眉,這孩子敢不敢當著蕭華長公主的面說去,“開庫房,把那塊情硯拿過來!”那母老虎的須子,他還摸定了。 老話不是說,不入虎xue,焉得虎子,與他形容,最恰當不過了。 “???先生……你真是太任性了,”墨染的臉色更糗了,‘任性’兩字,他不知說過他家先生多少次了,他家先生依然我行我素的任性,他好擔心他家先生活不到壽終正寢,還有,那情硯買來是準備送小公主的???他怎么越覺得越不對味呢? 墨染把一切備齊后,引著盛夏進了臥室內間。 李榮享簡單收拾過,比著蕭華長公主進來見他時,有點人模樣了。 一頭墨發,被一條白色的發帶松松散散地勒在腦后,仍然蒼白無血色的臉上,已有了往日他常有的淡淡神情。 盛夏站過來時,他微閉著養神的眼睛,緩緩睜開,“墨染,給盛夏姑娘搬把椅子來?!?/br> “不用了,先生有事請快說,奴婢還要回去復命,”沒等墨染把椅子搬來,盛夏已經又退后一步了,目光低垂,十分規矩的模樣。 李榮享清楚,這丫頭是要和他劃清距離呢,也不怪這丫頭,呵,他自己瞧著他自己有時都不那么待見他自己的。 長樂又怎么會待見上他的呢…… “我這有幾樣東西,托姑娘幫忙,帶回給你家小公主,”怕盛夏誤會什么,如今情景非比以前,蕭華長公主的虎威之下,盛夏這種小丫頭,怕不敢多應承他什么,李榮享補充道:“是送與你家小公主的及笄之禮,還有一樣,是托你家小公主捎與故人的?!?/br> 依著蕭華長公主對他的深惡痛絕,他日日跪在人家腳下、天天挨嘴巴子,也抵不上周灼的一句話。蕭華長公主那里能不能容他一些,全看周灼了。 他下了萬金的禮物,珍貴的全在當年那份初情了,萬萬能對上周灼的心。只看周灼是不是也覺得他……值得。 且說蕭華長公主離開驚鴻館后,走到半路遇到了迎面尋她而來的孫嬤嬤。 兩方車駕一碰頭,還是護送在蕭華長公主身側的侍衛認出了公主府的馬車。叫停后,兩方車駕匯成一起了。蕭華長公主坐進了隨孫嬤嬤而來的馬車里,宮里出來的馬車,由宮中跟出的侍衛原路送了回去。 孫嬤嬤之與蕭華長公主如同第二個母親,蕭華長公主有什么事,也愿意和孫嬤嬤說上幾句,聽孫嬤嬤一個意見。沒什么事會瞞他的。 在蕭華長公主的意思下,這輛豪華馬車的速度行駛得緩慢,坐在車內的兩個人,一個長聲一個短句地聊著。 “周公子是個好的,懂得公主的心,又能說得動小公主,”最主要這男人心性淡薄、無欲無求,蕭華長公主的枕邊人就該是這樣的才行,長公主這一生的世道才能安穩,如富昌侯那種心思太多的,必是隱患,她家長公主當年小小年紀時就已看透了一切,懂進退、知取舍了。 可惜了,她家小公主在這方面,比著她娘還是差了許多。 “他勸著小公主吃了早膳,小公主想也是明白過來了,用了膳后,沒用誰說,換了衣服,就去花苑招待她下貼子請來的各府貴女小姐了,老奴看著一切順利,井井有條,怕長公主你擔心,這才出府迎你來的?!?/br> 聽著孫嬤嬤說完,蕭華長公主堵了一夜的怒火脹氣及在驚鴻館被李榮享氣的那一出,才算舒緩了些,總算她那女兒還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什么是有所為有所不為。 若還是一味地與自己添堵、對著干,哪怕她女兒說要給李榮享殉情,她也要先扒了李榮享那張狐貍皮,大不了事后看住她女兒就是了。 她半輩子走過來,想要誰死誰就得死,同理,她不想讓誰死,那人也死不了。 “圣上下了旨,讓他三天后必須離京,他這一去西北,沒個幾年回不來,見不到人、得不到消息,長樂那里自然而然就會斷了,這幾天里,要看住長樂才是?!彼挪恍胚@短短時日里,她女兒能對李榮享動了多長的情誼,鬼迷心竅罷了。 在她覺得,就是小女孩兒沒見過男人,在柳承熙那里受了情傷,忽看到李榮享這種有些閱歷且又長得清俊,性子瞧著溫良的,就被外表假象騙了。等得時間久了,自會明白一切的。 上梁不正下梁歪,她怎么就忘了李榮享他家慣會這一手的,多年前,李榮享他那個不顧綱理倫常的爹,也不是這么地誘惑了清河大長公主的嗎? 蕭華長公主纖長潤白、保養得當的一雙手,分別揉著頭兩側的太陽xue,這一宿鬧得,比著她活十年還累。 “老奴知道,長公主放心,老奴早已經布置得當了,前院后院、明著暗著的,都是放了加倍的人手,保證小公主離不得公主府的?!?/br> 出了昨晚這事后,孫嬤嬤也暗暗怨恨自己,早知道事情會發展成如今這地步,當初,她看到那匹料子時,就該向長公主稟報,及時遏止住,也就不會有今天這糟心事了。 “也是本宮當年手太軟了,要是聽了圣上的話,斬草除根,本宮今日哪來的這煩心事,”蕭華長公主忍不住發了一句牢sao,像這種廢話,她向來很少說的。 孫嬤嬤曉得她家主子也就是說說,真是回到當年,她家主子還是會那么做的。 李榮享的身世,孫嬤嬤也知道些的。 當年,清河大長公主與大皇子那點事,鬧得滿宮沸沸揚揚,差點把已做了太上皇的世宗皇帝氣死。 自己的小meimei,與自己的大兒子,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搞到了一起,說來真是打臉打得不要不要的,竟還搞出個孽種來,愣是逃過了他的眼睛,養到了四、五歲。 清河大長公主的母親是圣祖晚年選進宮里的李美人,只斷續被圣祖幸了三回,就懷上了清河大長公主,在當時看來簡直不可思議,那時圣祖都多大年紀了,已過知天命了。圣祖自是大喜,提了李美人的位份,成了李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