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
好好享受一番江都王兄弟難得的焦頭爛額,膠東王劉徹掐著火候出面充和事佬,召王宮內侍將燙好的酒水送上來——天子為兒子喬遷新居特意賜的宮釀。 然而,再醇香的美酒,也挽不回話題向危險邊緣滑去的趨勢。 “吾兄弟十余人,竟以栗氏子居長?”劉非似乎是想開了,眉頭糾成個疙瘩,搖頭晃腦地嘆道。 這是句包含兩重意思的廢話。 所有人都清楚,江都王劉非真正抱怨的是當今皇帝為什么非要立栗夫人的兒子當皇太子。雖然在無嫡出的前提下,庶長子繼位‘合法’,但也不能完全不考慮人情吧? 哪能只為形式上的中規中矩,就完全不顧其他兒子們的生命財產安全? 漢高祖劉邦過世才多久,八個皇子就去了大半;除了呂后親生的漢惠帝,最后活命的僅淮南王劉長和后來的漢文帝兩人。 看栗子夫人連沒皇位繼承權的公主都肆意迫害的心性,很難想象一旦劉榮繼位,他們這群兄弟最后還能剩下幾個? “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趙王劉彭祖的長吁短嘆,為宮室里的氣氛再添上一份悲涼。 不止于此,這位說的時候還不停地拿手摸脖子,仿佛腦袋懸于一線,隨時可能不保似的。 皇子公主們的腦海中,自動浮現出幼年時從生母處或資深宦官那兒聽到過的漢宮舊事: ☆劉邦的長子——漢惠帝的庶兄——齊王劉肥在高后二年險險被呂皇太后一杯藥酒毒殺。日夜驚恐之余,只得將齊國的城陽郡割給魯元公主,并尊異母meimei為王太后,才算勉勉強強算逃過一劫。 ☆與齊王相比,趙王劉如意就沒那么幸運了;在漢惠帝清晨出去打獵的空隙,被呂后派人灌毒藥,一命嗚呼。死的時候還是個孩子,當時距劉邦駕崩,僅僅一年而已。 ☆淮陽王劉友,因不愛呂后強加的呂王后和呂姬,被呂姓妻妾誣陷罪名告入宮中。劉友遭到軟禁,活活餓死在官邸里,成了一具餓殍。據說臨死之前,悲歌不止。 ☆梁王劉恢也是給強行搭配了一個呂王后,還是呂產的女兒。這位呂王后倒是沒陷害丈夫,但卻令人酖殺了劉恢的愛妾。于是劉恢萬念俱灰,寫了四章歌詩,然后就自殺了。呂后知道情況后,反而以‘愛姬妾不愛社稷、丟人現眼’為理由廢掉其后代的王位繼承權。 ☆命最長的是燕王劉建,得以自然死亡??勺罱K的結局更加倒霉,呂后殺掉了他的兒子——庶子。于是,劉建斷子絕孫了。 “諸呂用事兮……劉氏危,迫脅王侯兮……強授我妃。 我妃既妒兮……誣我以惡,讒女亂國兮……上曾不寤。 我無忠臣兮……何故失國?自決中野兮……蒼天舉直! 于嗟不可悔兮……寧蚤自財。 為王而餓死兮……誰者憐之! 呂氏絕理兮……托天報仇。 …… 諸呂用事兮……劉氏危,迫脅……” 膠西王劉端高舉金樽向天,吟哦著叔祖父劉友用生命寫就的悲歌,一遍又一遍…… 低沉的歌聲,使宮室內的空氣為之一凝。 想到高皇帝諸皇子的命運,在不久的將來很有可能落到自己頭上,沒人能輕松得起來。 ~~.~~.~~.~~ ~~.~~.~~.~~ 女孩子面呈哀戚之色。 皇子皇孫們則或悄悄握拳,或竊竊私語,眉宇間閃過各種算計與厲色。 “阿兄?”劉寄皇子的心愈發不安了。 膠東王劉徹呷口熱酒,滿不在乎地安慰姨母那邊的二表弟:“無妨,無妨?!?/br> 劉寄還是有些惴惴,環顧室內一圈,探頭去尋同胞兄長劉越——王夫人的長子劉越端著水玉樽,一口接著一口,似乎一門心思品酒,壓根兒沒參加討論。 ‘阿兄置身事外……也好,’劉寄搞不清是該慶幸還是該著惱,但有一點十分明白:今晚所幸栗夫人的兩個兒子全是禮到人不到。 劉榮貴為皇儲,通常不參沒必要的社交聚會。劉德原本該來的,偏偏河間國發生雪災;劉德是個賢王,連年都來不及過完,就急匆匆趕回藩國賑災了。 思忖中, 歌聲止, 就聽膠西王劉端的聲音清朗朗地響起:“今小君重身,誠為吾漢室之大幸也……” “然,大幸?!?/br> “大善?!?/br> “然,然!” ……附和和贊美,在華美的內客廳此起彼伏。 薄皇后懷孕的消息初傳出時,皇子們固然比較驚訝,事實上卻并不怎么關心——儲君定位多年,劉榮后臺□,難以撼動;有沒有嫡皇子,都不會改變他們這些小皇子的命運。 而現在,大家的心態有點變了。 若皇后成功誕下嫡男,適才令所有人擔憂恐懼的危機就自然而然煙消云散了! 嫡長子繼承皇位,天經地義。 如果劉榮不當皇帝,栗夫人就僅是一個王太后,再瘋狂再殘暴也干涉不到諸位藩王頭上。 平時罕見發言的程夫人長子魯王劉余率先站起,手托金樽高歌:“禱彼……昊天,國母得子,漢祚永昌!” 皇子皇孫們哄然而起,各端杯爵,同聲唱和:“禱彼……昊天,國母得子,漢祚永昌!” “國母得子,漢祚永昌 ☆、第95章 和親‘公主’ 放下酒爵, 歸座。 與表姐妹們打個招呼,館陶翁主起身,離席;在東南角轉彎處,和主位上的徹表兄遞了個眼色。 膠東王神會,微微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 連接內客廳正堂與側廂的走廊是半封閉式的,上面鋪瓦,一側壘墻,另一側則面向庭院還有深宅內的花園。部分侍從原呆在廊中侯命,看見貴人出來,急忙行禮,貓科動物一樣靜默默地退到石階之下。 憑靠還散發著新鮮漆香的朱欄,阿嬌久久地望著空落落的院子,還有庭院另一頭婆娑的樹影。那里是官邸的西花苑,午后初到時,和表姐表妹由膠東王親自陪同逛過一圈。 阿嬌記得, 膠東王官邸的后花園里也有池塘, 池子邊也有湖石,池水也很清,同樣泛著粼粼的銀光——只是,沒有吹簫的少年。 漸漸的,館陶翁主有些恍惚:‘他……到底是誰?’ ‘為什么就如黃鶴入云海,找不到了呢?’ ★☆★☆★☆★☆ ★☆★☆★☆★☆ ★☆★☆★☆★☆ ★☆★☆★☆★☆ “阿嬌,阿嬌!” 膠東王劉徹來得比阿嬌預想的要快。 阿嬌轉回身,正對上劉徹快樂的黑眼睛。 看清楚徹表哥兩邊直往上翹的唇角,嬌嬌翁主強忍住想翻白眼的沖動:‘阿彘表兄肯定猜到了?!?/br> “阿……嬌?”劉徹咧開嘴,興致勃勃地等著——阿嬌一定會在姑姑的賀禮外再準備份什么給他,作為她個人的賀禮。 而且,根據多年積累的經驗,嬌嬌表妹的私房禮品往往比長公主官邸的正頭禮單出彩許多。 果然, 一只小小的漆盒被雙手舉到大漢膠東王面前:“從兄……” 六角形的小盒子, 質樸,無花紋,無修飾; 木質上層,但又不是最頂級。 可就是這件看上去稀疏平常的小木匣,卻讓大漢的膠東王高興地跳起來。 掀開盒蓋, 墨藍色絨錦上的不是珍珠,不是寶玉,也不是古董,只是塊簡簡單單的矩形銅牌。 動作神速地將賣相普通的帶字銅牌抓到掌上,看了又看,大漢的膠東王在廊上興奮到連著蹦高,完全忘了還有‘形象’這回事:“門籍,哦,阿嬌,門籍!噢噢……” “從兄!”館陶翁主急忙去拽膠東王表哥,提醒他克制點。 這兒雖然是中庭深處,公卿和官宦都留在外院接受招待;但難保沒官員會溜達到里邊來。萬一被看到,往皇帝舅舅跟前搬弄搬弄,少不了一頓削! “呃?哦,哦!”劉徹‘嘿嘿’笑兩聲,端正端正頭上的王冠,整整身上的王袍玉帶,擺個威風十足架勢向四周瞧去…… 膠東大王多慮了,臺階下的侍女寺人知情知趣,早避開老遠老遠。 矜持一陣,劉徹終究耐受不住,握住嬌嬌表妹的手猛搖晃,樂得見牙不見眼——門籍,他夢寐以求、想盡了辦法都弄不到的長樂宮門籍??! 有了這個小牌子,再來長樂宮時,他再不用提交申請,也不用傻乎乎在門房等宦官來通知他可不可以進去、具體啥時辰進去。天知道每回與中山王或膠西王一同去看望祖母,眼看劉勝劉端長驅直入,自己卻要一道道地過程序——令王美人的兒子幾乎咬斷鋼牙。 尤其重要的是,擁有了這塊小銅牌,他膠東王劉徹終于脫穎而出了——在朝臣們面前,從當今天子的十多個兒子中脫穎而出! 同時得到皇帝和皇太后贊賞,才是皇子中的精英! “阿嬌,阿嬌……”攥著門籍,劉徹看表妹的眼光中火苗亂躥:“知我心者……阿嬌也?!?/br> 這份禮物比劉徹曾經設想過的任何一種可能都更精彩,也更重要。外頭那么多公卿貴族饋贈的所有物什加起來,都不及這一塊小銅牌價值大。 阿嬌笑笑,合攏雙袖, 藏在垂胡袖中的右手覆左手,兩手加額, 躬身四十度,行了個揖禮,一本正經地恭賀道:“嬌恭喜大王,賀喜大王,自此親政而……臨民?!?/br> 膠東王劉徹笑意融融,坦然接受阿嬌表妹的道賀:“寡人承……卿之意?!?/br> ‘呼……誰是你的卿?!這家伙,真是給點顏料就開染坊!’ 不恰當的稱呼一入耳,嬌嬌翁主惱得暗暗咬牙,可想了想,還是忍住了沒發作:‘算了,今天是大日子,也是好日子。暫且如此吧!’ 不想看徹表哥得意洋洋的嘴臉,館陶翁主將話題引向問劉徹計劃什么時候去膠東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