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一層層壓下來,仿佛隨時覆蓋向地面。 風,從樓與樓、樓與房屋、房屋和房屋之間呼嘯而過,橫掃庭院。 面對北風的威勢,連身強力壯的南軍武士們都選擇退到廊內墻下。年輕女孩卻站在風口上,任由冷風肆虐。 其實,只要走兩步,就有個擋風的半月墻。 但阿芹不敢動,不敢! 單薄的夾衣在凜冽的西北風面前無能為力,寒意自四面八方襲來,搜刮走侍女身上僅有的一點熱量。原本紅色的嘴唇,很快變成灰色。 ~~.~~.~~.~~ ~~.~~.~~.~~ 楚王主劉靜已在兩旁侍女的攙扶下款款入內,停在離主位三步遠的地方,右手壓左手,雙手加額,躬身行拜禮:“大家?!?/br> “免!”長公主手虛抬,轉投命宮女上前攔住劉靜——懷孕期間不比尋常,孩子要緊,用不著拘于虛禮。 “唯唯。太子,太子妃……”雖然有婆婆發話,王主靜還是很規矩地先向太子須和王主姱屈膝致意之后,才走到下首席墊前落座——端端正正地跪坐。 看楚王女兒從頭至尾垂眸斂眉,十分溫順,劉嫖長公主暗暗點頭,溫言道:“靜,北平侯之孫伉即將出京……” 陳須太子莫名其妙地看主位上的長公主,不明白母親怎么會忽然說起北平侯家的人。 論起來,北平侯家也算長公主官邸的親戚?,F今的堂邑侯太夫人——也就是陳午的母親,陳須的祖母——就是出自北平侯家族,不過并非直系,而是旁系。因和陳午關系惡劣的緣故,館陶長公主對北平侯門從無好感,更談不上交情。今日提及,好不突兀! 長公主悠然繼續著:“張伉將赴代,任代之內史……” ‘代國!’劉靜聞言,身子微微一震。 小小變化,全落在長公主眼中。劉嫖皇姐勾勾嘴唇,緩緩地告訴楚王劉戊的女兒,她已給張伉捎了話,讓他酌情照應一下劉靜的生母和兄弟。 劉靜像是被消息怔住了,先是呆呆地僵在原地,須臾明白過來,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跪到婆婆面前,眼淚,頓時奪眶而出:“長……公……主!大家……” 見劉靜匍匐在地上哽咽,即便是立場敵對的王主姱,也不由升起幾分同情。 數年前的吳楚諸王之亂,天子為安定民心計,下詔大赦。 然而,赦免不是沒條件的——被卷進叛亂的小魚小蝦米固然可以放過;造反藩王的直系兒孫想恢復地位,重新自由自在度日?卻是做夢! 楚王劉戊的兒子孫子們,也在被拘押的名單上。因怕將這些人留在本鄉本土、會受到照顧過得太舒服,朝廷下令將這些反王遺族通通遷往帝國的北方——代地。 而‘代國’,是當今長安帝室的老巢。 先帝孝文皇帝當了二十年代王,然后從代國入繼大統,君臨天下?,F任代王是先皇帝的親孫,現在皇帝的親侄。 天子、梁王和長公主的童年都是在代王宮里度過的,外戚竇氏家族也是在代國起家的;即使到現在,竇氏家族一門三侯,擁有‘南皮’‘章武’‘魏其’三塊領地,依然沒放棄在代國的經營。 吳楚諸王想要掀翻劉啟皇帝的寶座;他們的兒孫家眷去到代國,哪兒會有好日子過?! 劉靜眼淚汪汪心緒起伏。 陳須側過頭,和妻子咬起了耳朵:半年前,不知哪個缺德鬼出的歹毒主意,將反王眷屬都安置到代北居住。說到這,太子須沖姱表妹夾夾眼皮:“阿姱,代之‘北’哦!” “代北,代‘北’……”王主姱念兩遍,琢磨出味道,立時瞪大眼:“借刀殺人?” 代國地處邊疆,與匈奴接壤。梁王和女兒聊起他小時候的故事,動不動就是匈奴寇邊,抄掠城鎮;小股游騎入侵,更是家常便飯。邊民出去砍個柴、割個草、鋤點地就被殺被劫,一點兒都不稀奇。 “然也?!标愴毭忘c頭。 小夫妻竊竊私語間,長公主已扶起王主靜,柔聲細語撫慰她不用為遠方的親人擔憂。張伉已承諾,非但會照應她的老母和兄弟,還會在代國南方為他們尋個地方重新安置——離開邊境線,總安全些。 劉靜感激涕零。 劉嫖長公主又命開庫房,取一盒十二只金鐲,六匹織錦,十匹紈,六匹貢絹,兩件狐裘,賞賜給懷孕的副牌兒媳;并免除了早晚請安??傊?,劉靜這段時間需要做的,只有一項——好好養胎,生個健康寶寶。 “唯,大家?!?/br> 王主靜口中應著,同時偷偷瞟侯太子妃劉姱一眼。 王主姱眼觀鼻,鼻觀口,默默不語——恍若,毫不縈心。 ~~.~~.~~.~~ ~~.~~.~~.~~ 王主靜帶著好消息和好禮物,心滿意足地回了自己的小院。 目送副兒媳離開,長公主表示有些累了,要休息一下。劉姱急忙陪婆婆兼姑母上四樓的臥室。 伺候姑母睡下,王主姱回到三樓,就見丈夫歪在起居室的小窄榻上,已經睡著了。取過件直裾,蓋在夫君身上,劉姱走向室外。 憑著三樓的欄桿,可以清楚看清庭院中的情形。 西風烈烈,芹侍女的袍服時不時被風翻起,纖細的身軀尤顯單薄——顫顫巍巍的,仿佛在下一刻就會隨風飄落。 身后,傳來丫鬟們的低語,都在猜測準定是翁主向長公主告狀了。 “杜……少……兒。放肆!”王主姱回頭,嚴厲地警告亂說話的侍女——這個杜女,也是從梁王宮陪嫁過來的,和阿芹素來要好。 聽王主姱語調嚴峻,杜少兒不清不愿地閉上嘴; 但是,只過一小會兒,又祈求似的望向自家女主人:“王主,天那么冷,就要下雨了!能不能、能不能暫時饒過……” “多嘴!”劉姱王主避開侍女們期冀的目光。 “別說沒提醒你們……”不想看侍女們失望的神情,王主姱用一口道地的曲阜方言鄭重地囑咐:“對翁主,必須禮敬,容不得絲毫怠慢。否則,連我……也救不了你們?!?/br> “別瞎猜了,翁主必定沒告狀?!?/br> 看幾個貼身侍女都有多多少少敷衍的意味,王主姱感到頭疼,暗忖平常對這些身邊人,她是不是過于放縱了,以致都有些沒分寸:“別忘了,此處乃……長公主官邸?!?/br> 這里是館陶長公主官邸,‘長公主’官邸??! 里里外外,從屬官到宮人都是館陶長公主的人,什么事不知道?哪用得著阿嬌去告狀?! ‘叮!’ 白線在空中一閃而過,擊打在長公主樓閣屋檐的銅瓦上,發出清細的聲響。 “雹!冰雹!” “雨……” “否!乃……雪粒子啦!” 樓閣中的宮人們發出低低的驚呼,爭相靠近欄桿,去看天上落下的到底是什么。 不忍見阿芹侍女冬雨冰雹加身的景象,王主姱黯然回頭,朝里走。 杜少兒湊過來:“王主,要么,給阿芹姐送件衣裳擋擋?” “添衣?”劉姱王主沒好氣地橫侍女一眼:“如果想阿芹死無葬身之地,你就去送吧!” ~~.~~.~~.~~ ~~.~~.~~.~~ 一覺醒來,長公主覺得有點餓了。 點心,從館陶長公主車駕進大門的那一刻就開始制作了,現在端上來火候剛剛好。 喝下半碗五珍粟米羹,劉嫖長公主放下筷子,向室內伺立的侍從們掃一眼:“退下……” “唯唯,長公主?!睂m娥宦官們齊齊行禮后,依次倒退著走出房門;最后一人還周到地給關合拉門。 知道母親有要緊事說,太子須好奇地問:“阿母?宮中有事?小……君?” “無事,宮中……咸安?!?/br> 館陶長公主搖頭,輕輕松松地告訴長子和長媳,她打算明天就向皇帝陛下正式求婚,為次子陳蟜求娶公主。 這一點也不意外。太子須和妻子相互對視,隨后笑瞇瞇地說道:“阿弟及平度,乃天作之合?!?/br> 沒想到,劉嫖長公主又搖了搖頭:“非也,非也。阿須,非平度?!?/br> “呀?”陳須大吃一驚;旁邊的王主姱也愣了。 館陶長公主氣定神閑地繼續說道:“吾家所求者,酈邑也?!?/br> “石美人所出之酈邑主?”王主姱簡直不敢相信,太出人意料了!而且,事先一點征兆也沒有!這么多年來,大家一直以為是平度公主呢! “平度?賈夫人多推諉之辭?!睉浧饚状卧囂奖慌隽塑涐斪?,長公主心中就不痛快。 “然……”帝國長公主淡淡一笑,開頭還有些費解,想弄明白為什么;后來就想通了: 何必呢?皇帝膝下又不是只平度一個公主。況且,除了與阿嬌友情深厚外,平度本身的個人條件在眾多公主中談不上突出——美色,不及德邑;聰慧,不及陽信;靈巧,不及鄭良人的兩個女兒…… 大概是太出意料了,太子須還是有些不能接受:“阿母,趙王中山王……” 王主姱默默點頭:姿色如何,聰明與否,對一位皇帝女兒來說其實不太重要。趙王劉彭祖和中山王劉勝兩個同母兄弟,才是平度公主最大的優勢。 “彭祖,阿勝……”帝國第一公主略作沉吟,突然抬頭,直視兒子兒媳清晰地宣告:正是因為有劉彭祖和劉勝,最后才決定放棄的平度公主。 ——她館陶長公主,不想被人誤會將扶持劉彭祖當皇太子! ~~.~~.~~.~~ ~~.~~.~~.~~ 太子須這下清楚了。 陳須是男子,想想反正都是皇帝舅舅家的表妹,平度公主和驪采邑公主差不許多,哪個當弟媳婦都無所謂。 太子妃劉姱就不同了。 回想以前和平度公主相處的點點滴滴,劉姱王主暗嘆可惜:‘平度……哎!’ ‘賈夫人也真是,做什么猶猶豫豫,拖拖拉拉……’ 腦海中突然冒出個念頭,讓王主姱心頭一動,不禁偷偷往上窺視長公主——姑母是不是打算促成父王當皇太弟?是不是?是不是?? ‘若父王登基,我就是公主了?!?/br> 似乎看見公主印信在向自己招手,王主姱馬上不覺得有什么對不起堂妹的地方了:‘成了公主,就能有自己的封邑。嗯,還可以求求父親,給堂邑侯的封戶添加些。兩千不到……太少了,小叔隆慮侯可是萬戶侯呢!’ 正七想八想,樓閣外突然傳進亂糟糟的嘈雜音。 長公主蹙眉。 王主姱欠身,向拉門方向喝問:“樓下……何事?” 沒等來回答,就聽到樓梯上一陣很響的腳步聲。 隨后,拉門一下子被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