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他淡淡地告著罪,皇后卻擺擺手,滿臉寬容,但門口站著的幾個宮女就不一樣了,眼底分明有鄙夷之色,盡管一晃而過,還是被衛茉看到了,她斂去眸中精光,頭垂得更低了。 既然商家女這個卑微的身份擺脫不了,不妨以退為進,讓他們都覺得她是個沒見過世面的草包就好,對于這樣的人他們往往不會防備,更利于她探聽到想知道的事情。 “瞧瞧,還沒說什么就護得這么緊,我可沒見過這樣的靖國侯,莫不是誰假扮的吧?” “越說越沒邊?!被屎笮ω嗔遂贤蹂谎?,“煜兒剛娶你的時候不也是這樣?進個宮都巴巴地跟著,生怕母后把你吃了?!?/br> 聞言,煜王慨然大笑,神色坦蕩,毫無申辯之意,煜王妃反倒紅了臉,不依地喚了聲母后便再沒說話。 一派喜樂祥和的氣氛中,眾人移至偏廳用膳。 飯桌上是分開坐的,煜王妃親昵地拉著衛茉的手坐到了皇后右側,與薄湛隔著一整張紅木葡紋嵌石圓桌,他的眼神時不時飄過來,衛茉被盯得煩了,索性避而不看,安安靜靜地低頭用膳。 另一邊,兩個男人坐在一起,總免不了要談到政事,酒過三巡,煜王問到了京畿守備營的事。 “聽說最新一批的火銃已經送到你那兒去了,怎么樣,效果如何?” “本來這個月要去京郊試火的,只是……”薄湛聲音頓了頓,略含愧色地說,“只是近來一直忙于婚事,實在分身乏術?!?/br> 煜王眼底閃動著了然的笑意,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成家是大事,那些東西晚幾天試也無妨,橫豎跑不了,再說父皇不也放了你一個月的假么,且踏實地過你的新婚日子吧?!?/br> 薄湛拱了拱手,道:“多謝王爺體諒?!?/br> 衛茉聽見這番對話不禁暗暗腹誹,薄湛還真夠狡猾的,這段時間明明每天都去了大營,火銃恐怕也早就試過了,不想把軍機透露給煜王就把婚事搬出來當擋箭牌,等傳出去估計又會有人嚼舌頭了——說她給薄湛下了降頭。 她真是冤枉。 說實話,這些謠言衛茉都聽膩了,她還挺希望鐘月懿站出來給她辟辟謠,讓大家知道其實薄湛心里裝的另有其人,可這只是個美好的愿望,自從上次鐘月懿去衛府鬧過之后薄湛就堅決不讓她進門了,縱然兩家交好,誰說情都沒用。 想到這,又聽見煜王說到:“再過幾日守關軍隊就要相繼返京了,往年都是父皇委任京畿守備營負責接待,今年……” “我尚在休沐,恐怕要辜負皇上的重用了,不過既然有王爺在,定能為皇上分憂,我便先預祝王爺一切順利了?!?/br> 說完,薄湛向煜王舉杯,兩人皆笑著一飲而盡。 之后他們還說了什么衛茉都沒聽進去,只記得去年自己就殞命在回京述職之前,而今卻端端正正地坐在這,還嫁了人,真是世事難料。 晚宴過后,皇后賜了好些東西,兩人推拒不得只能收下,隨后施禮告退。一走出宮門,衛茉立刻覺得空氣新鮮了不少,一晚上的正襟危坐讓她有些疲憊,剛倚上車壁準備閉眼休息會兒,下一刻就被人擁入了懷抱。 “累了?” 她沒力氣掙扎,垂著眸子回了兩個字:“累了?!?/br> 薄湛低低一嘆,撫著她的發絲安慰道:“我們剛成親,按規矩是要覲見一次的,你若不喜歡,今后的大小宴會我都推了便是?!?/br> “侯爺要怎么推?新婚燕爾這借口可用不了太久?!?/br> 她顯然是在諷刺他剛才借此糊弄煜王,薄湛聽明白了,笑著攬緊她說:“娘子果然聰明,聽出我是在敷衍他們,不過我說的也是實話,有你在身邊,我的確不想干別的事?!?/br> 衛茉只當他油腔滑調,不予理會,語調越發冷淡:“你既然選了邊站,又何必對他們遮遮掩掩?” “選了邊站?”薄湛揚眉,旋即意識到她說的是什么,“你看見蔣貴妃差人送來的帖子了?” 衛茉默然點頭。 “在煜王和齊王爭得如火如荼的當下,皇后和蔣貴妃的確都有拉攏我之意,我選擇赴皇后的宴并不代表我要歸順煜王,僅僅是因為我不愿意去蔣貴妃那里而已?!?/br> 薄湛的解釋聽起來不明不白的,衛茉皺起柳葉眉,想了半天也沒想通,不由得追問道:“為什么?” “以后你會明白的?!北≌可铄涞哪抗庵虚W過一絲凌厲,快得讓衛茉以為是自己眼花,正欲分辨清楚,薄湛卻將她按進了懷里,“不是累了么,乖乖閉眼休息,一會兒我抱你回房?!?/br> 衛茉哪里還睡得著,前幾日她眼里的薄湛還是個紈绔子弟,今天卻搖身一變,既有城府又有心計,安然棲身在朝廷復雜的派系爭斗中,談笑自若,說到底還是她想得簡單了,能執掌京畿守備營的人哪會是什么一般角色? 可他們成親還不到一個月,他如此掏心掏肺也太匪夷所思了。 “侯爺,為什么同我說這些?” “娘子了解相公在朝中的立場不是應該的么?我既省了心,也能讓你在獨自面對一些場合的時候更好地保護自己?!北≌客nD了下,捧起衛茉的臉,在額間印下一吻,“更何況我們才做幾日夫妻,而我要的是一生一世,所以要讓你一開始就走得穩些?!?/br> 他說的每個字她都聽得懂,但合在一起反而成了一團亂麻,根本無法理解。 “侯爺,你知道我是誰么?” 言下之意,我不是你心里的那個人,你別再自欺欺人了。 薄湛笑了,猶如朗月清風,令人目眩神迷,大掌摩挲著衛茉的粉頰,溫熱襲來,仿佛置身于春暖花開的季節,教她的心微微顫動。 “你是我的妻,此生唯一,至死不渝?!?/br> ☆、再探密室 衛茉一大早就被隔壁院子的敲打聲吵醒了,遣了留風去看,說是侯府二少爺即將遠游歸來,薄老夫人命人將院落翻新,又依著馬氏從庫房調了許多家具古董過來裝點,二十幾個工人和奴仆里里外外地倒騰,無怪乎聲響如此之大。 “小姐,我把門窗都掩實了,要不您再睡會兒吧?”留光瞅著衛茉眼下一圈烏青擔憂地勸道。 衛茉一手揉著太陽xue一手扶著留光起身,道:“睡不著了,去布早膳吧,早些去那邊請安也好?!?/br> 她這么說是因為另有安排,今日薄湛早早去了大營,要忙一整天,讓她不必等他吃飯,她低聲應了,心里卻想著不如趁此機會再進密室探一探,上次時間太短,沒找出什么線索,這次把里面的卷宗仔細翻一遍,興許會有別的收獲。 打定主意,在請完安之后,衛茉支開了兩個婢女,獨自進了書房。 半月沒來,書房里的擺設絲毫未動,看來薄湛最近不曾踏足此處,這個認知讓衛茉稍微安心了些,她深吸一口氣,踮起腳尖撥動了機關,一陣摩擦聲過后,密室再次向她敞開了大門,她走進去,翻開了那摞熟悉的案卷。 內容較上次并無不同,都是她看過的,但這次不同的是,她沉心靜氣地把細微末節都重新審視了一遍,在看到口供那頁時,她忽然皺起了眉頭。 案卷上記載了兩份口供,皆是歐御史親筆所書,內容卻截然不同,第一份還在力證清白,第二份已經供認不諱,中間隔了十天,發生了什么不得而知,衛茉捏著那兩張輕薄的白紙,手微微發抖。 難道他們對父親用刑了? 她閉了閉眼,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余光瞥到探視二字,突然靈光一閃——她可以看看有哪些人去見過父親,或許他們會知道些什么! 衛茉急急翻開探視列表,食指一路掃至改口供那天,后面列有四個名字,一覽之下,她整個人都懵了。 全都是她熟悉的人。 陳閣老、秦宣、霍驍……還有薄湛。 衛茉腦子里出現短暫的空白,視線凝在最后那個名字上半天無法挪開,其他三人她能理解,他們是父親的好友和學生,去探望是正常的,可薄湛去那做什么? 她又掃視了一遍之前的記錄,果然,薄湛來了不止一次,次次都與霍驍一起,皆在半夜三更,絕非正常的探視時間,一看便知是買通了關系私自進入天牢的,可這些怎能光明正大地寫在案卷上? 衛茉的瞳孔倏而緊縮。 她明白了,這份案卷上記載的都是真實情況,應該是薄湛和霍驍想方設法弄到手的,如此說來,當初在父親的案子上他們一定出了不少力,霍驍與父親情同父子,會這樣做也屬正常,而薄湛恐怕是受他之托才來幫忙的吧,沒想到他們如此要好,這種抄家滅族的渾水也敢一起蹚。 想到這,衛茉頭一次對自己的枕邊人充滿了感激。 既然薄湛對歐家有義,她定不能為了查案拖累侯府,所以接下來要更加小心,從薄湛和霍驍那探聽消息幾乎不可能,他們太警覺也太聰明了,很容易察覺她的意圖,倒是可以從陳閣老和秦宣那里下手,至于怎么接近他們,她還需要一個合適的契機。 衛茉把案卷放回原處,靜悄悄地關上了密室,剛坐下沒多久,門扉傳來了咚咚聲。 “嫂嫂,你在里面嗎?” 是薄玉致。 衛茉一怔,婉聲答道:“我在,進來吧?!?/br> 薄玉致推門而入,狐毛兜帽里的小腦袋探了探,發覺衛茉坐在案牘前,于是快步走來,手里還捧著一沓冊子,待放到面前衛茉才看清楚,藍底白面,燙金小楷,分明是套賬簿。 “我先去了花廳,兩個丫頭說你在書房我就上這來了,沒有打擾你看書吧?” 薄玉致笑瞇瞇地坐到衛茉身邊,恰好留風和留光也到了門口,衛茉便吩咐她們端些零嘴兒來,未過多時,一壺熱騰騰的花茶和幾碟糕點呈上了桌子。 “有什么打擾的,我也是閑來無事看著玩?!毙l茉彎了彎唇角,一手挽袖一手執壺,guntang的茶水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隨后落入薄玉致的杯中,“你找我可是有何要事?” “嫂嫂猜得不錯,我來是要把這些賬本交予你?!?/br> “這是做什么的?” 薄玉致抿了口花茶說:“這是哥哥名下所有田莊商肆的主賬,之前一直由我代為掌管,如今嫂嫂來了我可算能松口氣了,吶,物歸原主?!?/br> 衛茉拂著茶盞沒吭聲。 雖然她名義上是侯爺夫人,但侯府當家的仍然是高高在上的老夫人,名下的財產輪不到她過問,所以薄玉致拿來的這些應該是薄湛的私產,可那賬冊摞起來足足有半人高,衛茉只瞄了一眼便知不是小數目,她作為外人還是不要插手的好。 “玉致,你知道我身體素來不好,恐怕……” 薄玉致連忙搬出想好的說辭:“嫂嫂,你放心,你不需要做太多事,下達命令就好,其他的我會差人去辦的?!?/br> 對著那張真誠而執著的俏臉,衛茉只能婉轉地說:“玉致,此事你可問過侯爺的意見?” “問哥哥做什么?”薄玉致嬌笑著抱住衛茉的胳膊,“娘同意就行了?!?/br> “娘同意了?”含煙眉微微上揚,勾勒出衛茉詫異的面容。 “對呀,你上次在引嵐院露的那一手把娘震住了,她說你聰慧過人,把這些東西交給你來管再合適不過了?!?/br> 聞言,衛茉在心底默默嘆了口氣。 在府中半個月,她大致摸清了各人底細,知道二房之所以不被老夫人喜歡一是因為大房挑撥,二是因為喻氏和玉致性格耿直善良,總是吃啞巴虧,這樣心無城府的母女,今天做這一番事定是把她當成了家人看待,她一再推拒只會傷了她們的心,也會傷了自己,畢竟……她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家人的溫暖了。 “好吧,這些賬本暫時留給我看,若有不懂的地方……” 薄玉致立刻舉手搶答:“問小妹就是!” 衛茉無奈地看著她,眼底綻出細微笑意,只是一瞬間,卻被薄玉致精準地捕捉到了,她親昵地靠在衛茉肩膀上細語道:“嫂嫂,你應該多笑笑,那樣好看?!?/br> “知道了?!?/br> 她還是頭一次正經回答這種問題,心里說不上來是種什么感覺。 薄玉致走后,衛茉一直待在書房看賬本,雖然有很多復雜的地方,但并沒有難住她,說來還多虧在邊關歷練過,那時軍餉吃緊,她成天抓著管賬先生較勁,一來二往的倒是學會看賬了,沒想到進了侯府再度有了用武之地。 不知不覺,窗外就華燈初上了。 說是讓衛茉別等他用飯,薄湛還是提早回來了,心里想著哪怕沒備他的飯,看著衛茉吃也是好的,誰知房里房外都找遍了,最后在書房的西窗上看見一抹剪影,細弱嬌小,微垂著頭,被光團籠罩。 門吱呀一聲開了。 衛茉抬頭見是他,輕聲打招呼:“侯爺?!?/br> 薄湛踱步走近,一團薄翳爬上了桌角,遮去半邊水藍色的綢裙,最后包圍了衛茉,她不習慣與他如此貼近,不得已站起來往后退了幾步,暈眩陡然襲來,她失手打翻了珊瑚筆架,還沒摸著桌子,一只手臂已牢牢地勾住了纖腰,將她卷進堅硬卻溫暖的胸膛。 “沒事吧?”薄湛沉聲道。 衛茉站直了身體,垂下雙眸淡淡解釋:“沒事,起急了?!?/br> 薄湛瞇著眼盯了她半天,不經意掠過桌上的賬簿,覺得甚是眼熟,伸手翻了兩頁又甩回原處,冷哼道:“這個臭丫頭,我交給她的事她倒拿來折騰你?!?/br> 門外的留光抓緊機會告狀:“侯爺,小姐看賬簿看了一下午,到現在晚飯還沒用呢,奴婢們勸都勸不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