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最后幾個字衛茉咬得極輕,似有另一層意思,馬氏聽出來了,沒料到這個軟柿子居然硌了自己的手,正要發作,衛茉已走到薄玉致身邊跪下,捧起另外半截竹簡從頭開始念起。 期間喻氏多次想開口求情都被薄湛攔住了,只能心疼地看著兩個姑娘受罰,半個多時辰過去,好不容易念完,還沒等薄老夫人開口,薄玉致主動說到:“祖母,我先前不懂事,不能體會您的苦心,您就原諒我吧,我真的知錯了?!?/br> 薄老夫人轉著手里的紫檀木核桃,不疾不徐地說:“那你說說看,這家規你犯了哪幾條?” 這下可把薄玉致難住了,說實話,她妥協只是因為不想連累衛茉陪她受罪,所以家規念是念了,卻半分都沒往心里去,如今薄老夫人讓她倒背簡直比登天還難,她只能憑著記憶瞎扯幾句。 “回祖母,是違逆親長、進退有失、不慎言語這三條?!?/br> 應該是蒙到了點子上,薄老夫人的臉色終于陰轉晴,沒有再繼續訓斥她,正當她以為要過關了,又聽見馬氏笑呵呵地說到:“到底是我們薄家的女兒,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只是不知道新媳婦聽進去多少?” 衛茉垂著眸子波瀾不驚地答道:“自然都聽進去了?!?/br> 馬氏略一挑眉,笑意逐漸斂去,本就平庸的相貌越發不討人喜歡,甚至溢出幾分刻薄之色,衛茉背對著她看不到,卻能從聲音中聽出她不懷好意。 “哦?那剛才玉致說的三條在家規中分列第幾你可還記得?” 衛茉沉默了。 這明顯屬于刻意刁難,偏偏薄老夫人視而不見,也許是不喜歡衛茉,也許是想借著馬氏的嘴考驗她,不管怎樣都能夠看出,薄湛提出要娶她時一定在家中掀起了不小的風浪,得罪了不少人。 她暗自嗟嘆,突然聽到熟悉的男聲在背后響起。 “伯母,你進薄家幾十年都沒背下來的家規,要求茉茉讀了半個時辰就倒背如流,恐怕不太合適吧?!?/br> 薄湛還是發話了,字句皆似暗潮涌動,一點兒沒給馬氏留面子,老實的薄青現在才聞出兩房之間的火藥味,剛要打圓場,清淺的嬌音滑入耳簾。 “分別是第十三條、第五十六條和第一百零二條?!?/br> 嬤嬤上前翻了翻家規,確認無誤,向薄老夫人微微點頭,一時之間,四座皆沉默。 衛茉回過頭,先是望了薄湛一眼,然后勾唇哂笑道:“我生性愚鈍,想得久了些,伯母見諒?!?/br> 馬氏猶如生吞了一只活蟲下肚,臉色難看得緊。 “行了,都閉嘴吧?!北±戏蛉藬[擺手,似有疲倦之意,“該領罰的領罰,該自省的自省,都下去吧,折騰了一早上,我也累了?!?/br> 眾人紛紛起身告退,大房的三人率先離開了引嵐院,薄湛則上前扶起了衛茉和薄玉致,走出去了才問道:“都沒事吧?” 衛茉還沒說話,薄玉致兩步跳到她跟前,滿含歉疚地說:“對不起嫂嫂,都是我連累了你,你一定跪疼了吧……” 喻氏也急道:“快去我院子讓吳大夫瞧瞧,這大冷天的可別留下什么病根了?!?/br> 衛茉心中騰起暖意,盡量自然地喊到:“娘,我沒事,您和玉致先回去吧,不是還要來送劍嗎?可別遲了,不然一會兒祖母又要生氣了?!?/br> 薄玉致撅著嘴說:“知道了……” 喻氏嘆口氣,又多叮囑了幾句,這才領著薄玉致返回院子,衛茉轉過身,與薄湛對視須臾,只聽他道:“我們也回去罷?!?/br> 衛茉頷首,深吸一口氣踏出了引嵐院。 這嫁到薄府的第一關……算是過了吧? ☆、洞察身份 深夜,明月別枝,萬籟俱靜。 衛茉突然從夢中驚醒,迷蒙中蜷起身體摸向膝蓋,微微一碰就疼得滿頭冷汗,瞌睡蟲霎時全飛了。她欲起身看看是怎么回事,才支起胳膊,黑暗中倏地響起了低沉的男聲。 “怎么了?” 她驚得胳膊一滑,恰好跌在薄湛的臂彎里,膝蓋卻撞到了他的腿,頓時疼得說不出話來。薄湛聞她呼吸加重,立刻點燃了床頭燈,發現她臉色蒼白地捂著膝蓋,卷起銀綢褲腿一看,雙膝竟又紅又腫,他愣了愣,旋即明白這傷是早上弄的。 “白天問你怎么不說?” “那會兒不疼?!?/br> 衛茉話說得云淡風輕,胸中卻有股躁郁之氣,一是因為沒睡醒,二是因為這具身體再一次弱得超越了她的底線,薄湛聽出來了,短暫的靜默之后起身走到桌前,從屜子里拿出一個瓷瓶,用食指挖出一塊水晶凍般的藥膏,打著圈涂抹在她的膝蓋上。 藥膏又涼又滑,立時舒緩了燥熱,只是按壓之下痛意愈發深入骨髓,衛茉長睫深垂,半張臉埋在枕頭里看不出表情,薄湛瞥了眼錦被上被攥成一團的花朵,低聲道:“忍一忍?!?/br> “我受得住,多謝侯爺?!?/br> 聽到她刻意穩住聲線拉開距離道謝,薄湛黑眸閃了閃,在換到另一只膝蓋時加重了手勁,果然感覺到嬌軀一顫,她卻仍然死咬著唇一聲不吭,這性子跟薄湛印象中的歐汝知簡直如出一轍,他的心忽然隱隱作痛。 他這般試她,若她真是小知,會不會怪他? 想到這,薄湛加快速度涂完藥,邊擦手邊說:“明早我差人去娘那里說一聲,你就別去請安了,若起來還不舒服,就請大夫來看看?!?/br> “知道了?!毙l茉頓了頓,聲音無甚起伏,“我身子骨不爭氣,讓侯爺費心了?!?/br> “無須客氣,說到底也是因為玉致?!?/br> 說完這句,薄湛熄滅燭火攬被躺下,旁邊的人兒不動聲色地往床內縮了縮,他毫不在意,很快就沉入了夢鄉。 第二天一大早薄湛就出門了,也不知去了哪,倒是囑咐聶崢請了大夫來,一看之下說是冷熱交織引起的毛病,調了些外敷的藥就走了,大半天下來,留光給衛茉換了兩次藥,眼看著消腫了,心終于落了地。 “小姐,還疼不疼?要不我給您揉揉?” “不用了,沒什么事?!?/br> 衛茉斜倚在榻上看著兩個婢女躥來躥去有些眼花,干脆穿鞋起身,留光連忙來扶,擔心地問道:“小姐,您腿還沒好呢,這是要上哪兒去?” “房里太悶了,我去書房找些書看?!?/br> 練不了武,出不了門,暫時就只能看書打發時間了,好在侯府基本每個院子都設有書房,而白露院的離臥房僅有尺椽片瓦之隔,穿過回廊就到了。 衛茉推門進去時屋子里已燒起了紅爐,銀絲炭中溢出絲絲瓊蜜,暖香撲鼻,留風放下羅幕遮去翻涌的寒風,剛倒好熱水就聽見衛茉說:“下去吧,我自己待會兒?!?/br> “是,小姐?!?/br> 留風依言退下,出去剛好撞見抱著絨毯匆匆而來的留光,于是沖她擺了擺手,拉著她一塊走了。 “你怎么不讓我進去?我毯子還沒送呢,小姐萬一凍著怎么辦?” “走吧?!绷麸L并未多解釋,只是隨口聊著,“你覺不覺得小姐最近總喜歡獨處?有時我進去她都沒察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br> 留光點頭:“會不會是有什么心事?” “有可能?!绷麸L無奈地嘆了口氣,“自從上次大病過后小姐就這樣了,可別憋出病來,到時主人肯定又要擔心了?!?/br> “是啊……” 兩人漸漸走遠了,這些長吁短嘆并沒有傳到衛茉耳朵里,她正抬頭仰望著覆蓋了三面墻的樟木書柜,縱橫交錯聳入天頂,甚是壯觀,她一小格一小格地搜尋過去,在經過了國學、藥典和雜集之后終于看到了自己喜歡的兵法,細翻之下居然還有前朝孤本,她眼睛一亮,立刻踮起腳尖把那本《韜戰》取了下來。 薄湛倒是個識貨的。 她如此想著,撣了撣封皮上的灰塵,正要移步桌前閱覽,周圍忽然卷起一陣冷風,她倏地抬眸,發現側面彈開了一道暗門,縫隙里黑黢黢的,透著某種神秘的氣息,她瞇著眼凝視片刻,緩緩放下手里的書,舉起一盞燭燈朝里探去。 三米見方的石屋,內置一張月牙桌,摞著十幾沓卷宗,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衛茉的心跳逐漸慢下來,卻不由得生出疑問,這密室看起來跟普通書房沒什么區別,薄湛是用來干什么的? 畢竟窺視別人的秘密并不是什么好事,她退了一步,欲闔上暗門,推到一半的時候又停下了,那深邃的幽光似乎化作了一雙手,撩撥著她的心,她的神智,血液上涌的一剎那,木蘭花裙擺悄悄滑過了石墻,不知不覺地攀上桌角。 她走進去了。 一股潮濕的味道竄入鼻尖,衛茉回過神來,對自己魔怔般的舉動有些詫異,正要返身出去,不小心撞到桌沿,卷宗七零八落地撒了一地,她蹲下身去撿,封面的大字頓時映入眼簾。 軍備造假案、京畿守備營軍費明細、兵部制械坊賬本…… 衛茉屏住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這里面的東西全都涉及重要人物,隨便曝光一本都能在朝野掀起驚濤駭浪,殺傷力極大,怪不得要藏在密室之中! 思及此,她更不敢久留,三兩下收拾好卷宗就要出去,正在此時,眼角劃過一個熟悉的名字,她腳步頓住,回身將那本卷宗拿至眼前細看,突然面色大變。 御史通敵案。 衛茉抖著手翻開了第一頁,略有停頓之后翻到了第二頁,緊接著速度越來越快,如勁風狂掃,沙沙聲不絕于耳,見底的一剎那,她膝蓋一軟跪在了地上,雙手緊握成拳。 那上面寫著,歐御史處斬當天被囿于籠中游街示眾,彼時邊疆鏖戰,民怨沸騰,故多有悍民擲物泄憤,致其頭破血流,狼狽不堪。斬首之后由于百姓暴動,一家三口及若干家仆皆死無全尸,曝于荒野,被蒼鷹啄食,腐臭熏天,而歐宅也被好功者付之一炬,斷壁頹垣,甚為凄涼。 后面的字已被水漬暈開,再也看不清。 衛茉死咬著自己的手臂,抖得如同風中落葉,她不敢大聲哭喊,只能低聲嗚咽,似一只受傷的孔雀,即便痛得無法忍受,脊背仍然挺得筆直,因為她知道,她的父親是冤枉的,不曾愧對朝廷社稷一絲一毫,她不該低這個頭! “爹……女兒對不起您……連讓您入土為安都做不到……嗚……” 衛茉哭得撕心裂肺,血從手臂蜿蜒而下,在石地上洇了一小灘,她卻似感覺不到,整個人陷入了麻木,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暗門后有道偉岸的身影同樣也快到達極限,恨不得立刻掀開門沖進去,一把將她抱入懷中! 小知,真的是你…… 薄湛此時此刻不知有多后悔設了這個局,一顆心幾乎裂成兩半,痛得仿佛扎進了一千根針,可他什么都做不了,為了保護衛茉,也為了留下她,他不能讓她摻和進這些事里來,只能維持著現在的身份默默地守護她。 小知,再忍忍,我會盡快查清一切幫你報仇的,相信我。 薄湛閉了閉眼,勉力抑住內心的痛楚,悄然步出書房折身于假山后,隔空擊碎一盆蘭花,不出意料,隔壁的兩個婢女匆匆趕來,衛茉聽見腳步聲霎時清醒,迅速擦掉淚水關上了暗門,婢女們進來之時看到的便是她安然坐在桌前看書的場景。 “怎么了?”她淡淡相詢,瞥到自己手腕還在滴血,悄悄縮回了袖子里。 兩個婢女見她無事,以為自己聽錯了,頓時有些訕訕,留光較為機靈,順嘴說到:“小姐,若是選好書了就回房看吧,正好一會兒也該換藥了呢?!?/br> “好?!?/br> 衛茉答應得很快,隨手拿了本別的書,然后一點點把那本《韜戰》塞回了原處。 但愿薄湛不會發現。 于是她惴惴不安地度過了一整天,直到夜闌人靜,躺在床上許久還是無法入眠,眼神時不時飄往書房的方向,后來薄湛就出現了。 昏黃的燈光中,他的面容模糊不清,衛茉忘了要躲避,定定地凝視著他的每一個動作,除衫脫鞋,掀被上床,爾后眼前陡然一暗,龐大的影子覆上來,遮去一室光華,將她圍攏在層層絲幔垂下的床角。 他想干什么? 衛茉后知后覺地想著,薄湛大手一撈,將她整個人抱到了懷里,緊實的肌rou貼著她只著薄衫的身體,炙燙無比,她呼吸一窒,正要掙脫,他卻在她耳邊輕輕呼氣。 “腿還疼么?” “不、不疼了?!?/br> 難得見她緊張到結巴,薄湛低低一笑,俊臉又靠近幾分,道:“那就睡吧,明日還要陪你回門?!?/br> 說完,他把衛茉放到一邊躺了下去,衛茉暗暗松了口氣,心想他應該沒發現書房的事,正準備面朝里側睡下,腰間被什么東西一扯,滑不溜丟的絲衣帶著她一路滾向薄湛的胸膛,她尚處于暈眩狀態,一只手臂已牢牢地鎖上了腰間。 “晚安,茉茉?!?/br> 月光灑進窗欞的瞬間,一個灼熱的吻印在了衛茉的額頭上。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摸清了大茉茉的身份,侯爺可算能松口氣辣~ ☆、祭拜長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