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葉寧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睡著的,那一夜她的一切記憶仿佛都被模糊了,所有的焦點都在那雙手,那雙似有若無握著自己的手。 以至于在那一夜的夢里,也有那雙手。 在夢里,她回到了十三歲。十三歲的她舉著傘走在一個下雨的路上,路上泥濘,她摔倒了。 腳上的涼鞋是去年的,她在長身體,破舊的涼鞋已經不合腳。這么一滑后,在斜摔的力道中,那雙鞋被縫起來的接口處又裂開了。 已經沒辦法穿了。 傘也跌到了雨水中,沾上了污水。 她狼狽地倒在那里,望著裙子和腿上的泥水,有點不知所措。 就在這個時候,一雙手伸到了她面前。 她抬起頭,想看清楚那個人,可是頭發濕漉漉地黏臉上,擋住了眼睛,她看不到。 她不知怎么心里就發慌,總覺得她應該看清楚,怎么可以看不到呢,于是拼命地撥開擋住眼睛的劉海。 正撥弄著,她醒了。 醒了后,大口地喘氣,她望向四周,這才明白過來,她已經三十歲了,而不是十三歲。她不是在大雨中舉著傘往前走,而是躺在帶有些微空調聲響的賓館大床上,身邊是酣睡的兒子,兒子的那邊躺著蕭岳。 不過她很快愣了下,好像她隱約聽到了雨聲,扭頭往外看了看,賓館里是那種遮住半邊墻的大窗簾,拉住了,看不到外面,不過側耳細聽是有雨滴聲的,還真下雨了。 正聽著呢,就聽到一句:“下雨了?!?/br> 他的聲音帶著深夜特有的醇厚沙啞,溫和低沉,雖然出聲突兀,可是并不會因此嚇到她。 她慢慢地轉過頭去看他。 隔著睡覺不太老實幾乎把屁股撅起來的楠楠,她看到蕭岳側躺在那里,黑暗中那雙讓她看不懂的雙眸猶如深海一般,平靜地望著她。 她忽然有種錯覺,也許他一直都是根本沒睡,就這么望著自己呢。 到了這個時候,她才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的手被他似有若無地捏著,并沒有放開過。 她換了下姿勢,也側躺著,兩個人隔著一個枕頭的距離在黑暗中望著彼此。 如果說臨睡前這個男人帶給她的是躁動難安,那么現在她望著他,卻是一片溫暖的平靜。 一只耳朵緊貼著枕頭,另一只耳朵卻仿佛更加敏銳,可以清晰地捕捉到外面雨滴打在向日葵葉上的聲音。 她靜靜地望著近在咫尺的這個男人,心里忽然涌出莫名的感動。 或許女人都是感性動物吧,在這樣被一個夢驚醒的深夜里,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睡在這么一個陌生的房間里,她會有點傷感,有點無奈,也有點疲憊。 而就在午夜夢回之際,那個男人就是這么無聲地凝視著自己,一直那么握著自己的手指。 黑暗中,她眼睛開始發潮,那是一種傷風悲月般說不出的滋味,胸臆間酸酸甜甜的,有點難受,又更多的是溫暖。 她輕輕閉上了眼睛。 蕭岳終于松開了握著她的手,緩慢地抬起來,落到了她的眼睛上。 “怎么醒了,你做夢了嗎?”他的手指撫過她的眼睛,口里卻這么問。 “做了一個夢?!彼吐曔@么說。 “嗯,噩夢?” “也不是?!边@么說著的時候她忽然想笑,也不是小孩子,她其實也并不需要人哄,可是蕭岳那么溫柔地撫過她的眼睛的時候,她還是很喜歡那種感覺,就好像被人用心呵護著。 蕭岳見她這樣,黑眸定定地望著她。 “該不會是離開家,認床,于是哭鼻子了吧?”他甚至開始調侃她。 “才沒有呢!”她咬著唇反駁,那反駁的聲音里不自覺有種撒嬌的味道。 蕭岳看著她難得的小兒女情態,不免笑出聲。 “以前在咱們s市,好像一到這個時候雨水就特別多,我經常半夜睡著被雨聲吵醒?!?/br> “嗯,是挺容易下雨的?!彼貞浧饓糁械那榫皝砹?,其實那一幕她是曾經遇到過的,于是隨口說:“我那時候挺討厭下雨的,一下雨,放學那條路就不好走?!?/br> “是不好走,那條路排水不好,我記得有時雨太大了,整條路上都是水,很多小汽車都淹在那里?!笔捲酪不貞浧鹨郧暗氖聝簛砹?。 “是啊,那個時候騎著自行車過去,半只腿都在水里,有時候水底下一塊磚頭,撞上去就直接摔水里了,那才叫慘?!比~寧想想那個時候,還有點惡心。 “這個一想都難受,那條街上賣菜賣rou賣水果的,什么垃圾都有,平時路邊就不干凈,這一下雨飄起來,那水里的東西啊……”蕭岳顯然也有過同樣不愉快的回憶,那個時候無論是淌水走,還是騎自行車,腳肯定泡在臟水里面的。 “別提這個了,提起來我都難受,當時還不是硬著頭皮淌過去。也不知道這么多年過去了,那條街修好了嗎?!?/br> “修好了?!?/br> 其實葉寧本來只是隨口一說而已,沒想到蕭岳竟然這么回,她倒是愣了下,愣過之后,就著墻壁上空調控制器什么的發出的微弱亮光看過去,卻看到蕭岳一臉平靜溫和的笑意。 “也是,都十幾年了,估計那里變化也挺大的?!彼c了點頭。 蕭岳的手在這個時候握住了她的。 “葉寧,你想過什么時候回去看一看嗎?”蕭岳忽然這么問。 “也許哪天有興致會回去吧?!比~寧沉默了好一會兒后才這么說。 “你和你舅舅妗子一直有聯系?”蕭岳輕聲這么問。 妗子是他們老家那里的稱呼,b市都叫舅媽的,不會直接叫妗子,現在蕭岳忽然這么說,她倒是還覺得蠻親切。 其實世事多變,她怎么也想不到,人生變遷,多年之后,她會和曾經那個蕭伯父的兒子在這么雨夜里平靜地聊天,說一些陳年舊事——中間還睡著他們兩個的骨rou。 “一直有聯系,他們當時對我是不好,可也算是收留了我,不舍得給我錢,但也讓我有口飯吃?!?/br> 對于這件事,葉寧是知足的。那個時候家里一屁股債,mama跳樓了,她一個孤身女孩子,才十幾歲,能去哪里呢。那些討不到債的人看她孤苦伶仃的可憐,罵罵咧咧一番后,也就自認倒霉走了。她也沒什么親人,爸爸那邊是單傳也沒個兄弟的,只能住在舅舅家里。 妗子不喜歡,白眼相向,是她不夠寬容仁慈,可是不寬容仁慈并不是錯,都是靠著死工資吃飯的平常人家,多一個人的開銷,又和她沒什么血緣關系的,心胸小一點的,容不下也正常。 葉寧很早就明白,自己就是厚著臉皮賴在舅舅妗子家,靠著救濟上完高中的。如果當初人家狠一點,說你個女孩子又沒爹沒娘的上什么學,直接出去打工拉倒,她也說不上什么的。 所以她這些年來,對舅舅一家還是感謝的,至少人家幫了她,到了過年那會兒都會寄禮物寄補品衣服,還給寄錢。妗子好幾次打電話,說想她,要她回去。 她倒是從不愿意回去,回去做什么,也覺得沒什么意思。 她想到這里的時候,蕭岳握住她的手緊了幾分,就捏著她手指頭輕輕碾磨,不疼,倒是有點酥麻。 “我也沒回去過,我爸爸mama都另外成了家,和爸爸也就過年打個電話,他有錢,不要我的錢。mama那邊條件不是特別好,我給了她錢,她就挺高興的。有時候說要我回去,想我,說要看看我現在什么樣了,不過我也明白,其實她現在一個是想兒子,一個是想我回去風光一把?!?/br> 葉寧聽到這個忍不住笑了:“你可以回去的,絕對可以風光一把。我不行,我這些年讀的書全都喂狗,回去后還惹人笑話?!?/br> 蕭岳也笑了:“這話我不愛聽?!?/br> 他聲音轉低,因為低,而顯得越發溫柔,那里面的溫柔幾乎能溢出來。 “我的風光,就是你的?!彼拇笫滞嬷闹兄?,這么肯定地說。 葉寧望著他笑,笑得嘴唇都抿起來。 蕭岳卻不笑了,輕輕拉她的手提醒,固執而堅定地說:“我說真的?!?/br> “葉寧,所有我的,都是你的?!?/br> 從最初,都是為了你。 ☆、41|0041 這個夏令營為時二十天,開始覺得每一天都那么耐用,玩這個玩那個很開心,可是誰知道轉過頭來一看,二十天也就這么過去了。中間蕭岳出去過一趟,去醫院檢查身體,是andy來接他過去的,當天去當天就回來了。 這二十天里楠楠真是玩high了,各種活動積極踴躍的,活動之余跟著蕭岳堆沙子玩水捉魚,滑沙滑草什么的,真是各種盡興。 有時候葉寧累了,就坐在沙灘邊上看他們父子玩,父子兩個人一大一小的,真是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要說這事兒也真是奇怪,以前不在一起,還不覺得有多像,現在穿上同款父子裝,一起玩鬧,你就會覺得這父子真是像極了。 葉寧拍了很多照片,有一家三口的,也有他們父子兩個人的。楠楠每晚都要過一遍照片,說是回去打印出來放到客廳里的照片墻上,這下子照片墻總算有爸爸了。 現在葉寧也習慣了和蕭岳同床共枕,中間隔著楠楠,兩個人大人有時候會平靜地聊聊天,說說今天玩了什么,明天玩什么,哪家寶寶和楠楠玩得好,以及楠楠睡覺的奇怪姿勢,還有楠楠這個那個的,當然了也會提起以前,說說上學那會兒的事兒,感嘆下過去。 每當這個時候,葉寧都有種奇怪的錯覺,仿佛她和蕭岳是多年的老夫老妻,在閑談家常。 夏令營結束后,一群家長也要分開了,大家各自留了微信,加在一個微信群里,約定以后常聯系,還要商量以后上小學的事兒——盡管大家都明白,當沒有了共同話題,特別是孩子不在一個小學后,這微信群估計也就徹底荒廢了。 重新回到都市,開始了忙碌的上班生涯,葉寧都有點不太適應了。幸好她請了長假的這段時間,其實晚上也會帶著電腦處理自己的工作,不至于徹底荒廢了。 提起這個,她倒是有點好奇蕭岳。 “你病了這么久,公司的事兒呢?” “沈從瑞和魯飛他們會處理,不過這么長時間了,我也得開始工作了?!笔捲肋@么說。 其實葉寧是覺得蕭岳現在身體挺好的,看他陪著楠楠玩,下海捉魚上山采果子,簡直是無所不能啊,甚至打起水仗過起冒險洞來也比自己強多了,根本不像開始那樣一副病怏怏的。 這樣的他每天休假狀態也挺奇怪的,好歹他也是個上市公司老總不是嗎? 不過她當然也就是隨口提提罷了,畢竟每個人情況不同,蕭岳做什么決定都有他的道理吧。 除了關于蕭岳身體的那點感悟,這一趟夏令營之行對葉寧最大的不同是,蕭岳和楠楠好像都默認了一件事——她和蕭岳應該睡在一張床上。 楠楠理所當然地說:“我長大了,當然得一個人睡一個房間,爸爸mama就該睡在主臥,睡同一個房間,別人家都是這樣的??!” 蕭岳挑眉笑,一邊笑一邊看葉寧。 看得葉寧完全不想看他。 出門在外不方便湊合睡一張床,而且中間有個楠楠隔著,那是一回事。 回到家里,兩個人單獨睡在一張床上,那又是一回事。 其實這么長時間了,葉寧也漸漸開始適應蕭岳了,她甚至隱約感覺,也許有那么一天,她會和蕭岳更進一步。 可是現在忽然要有什么親密,她總覺得有點快。 說白了她和蕭岳之間,除了楠楠,還有什么?曾經某一次的差點擦槍走火? 晚上的時候,蕭岳當然沒和她一起睡。 她一個人躺在久違的床上,開始認真地思考她和蕭岳的關系的問題。 這個時候又想起他當初那封信,他說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就是他的妻子,他會一輩子守著自己和楠楠。 其實對葉寧來說,何嘗不是這樣呢,早就打消了再找一個的念頭,如今有蕭岳,無論從外在條件,還是內在各種,還是出于對楠楠的考慮,那都是絕無僅有的合適。 在翻來覆去后,她拿出手機,隨意打開微博,寫下了一個縈繞在腦海中好幾天的問題:這算什么,愛?性?還是為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