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節目要求至少五分鐘,而且,光是朗誦,形式有點單調。安娜想了下,決定搞成配樂朗誦,由自己在后臺穿插配上背景樂曲,更能打動人心。 趙忠芬很快就回來,興沖沖地告訴安娜,總共有十來個人報名了。安娜把想法和她說了一遍,趙忠芬連聲說好。 她初中畢業,認字,安娜就把培訓大家背詩歌的任務交給了她。趙忠芬接過任務,充滿熱情地干了起來,組織大媽晚上六點集中學習,三天內背不會的就取消參加資格,為了能得到紀念品,大家卯足了勁使勁背,三天后竟然全都背會了。 安娜平時生活上的小細節有點馬馬虎虎,但做正事是個追求完美的人。既然答應了要出節目,也算為奶站打個廣告,到時候臺下觀眾沒個幾千至少也會有幾百,所以挺重視,力求完美表現,等大家都會背了,就由自己親自帶領她們進行情感朗誦。哪里要停頓,哪里要重音,一一標記出來,要求整齊劃一。 這是大家生平第一回登臺表演,既興奮,又緊張,全都十分重視,一個個學的極其認真??纯床畈欢嗔?,安娜就去文化宮借上次自己用過的小提琴,準備進行最后的排練。順利借了過來,帶回去時,趙忠芬一見到她,就興奮無比地劃拉起手指著她里頭那間小辦公室說道:“李梅姐,佐羅來了!佐羅來了!我讓他到你里頭等你!” 安娜一愣,反應過來,知道她說的應該是已經幾天沒見著的陸中軍,腳步微微一頓。 她那間小辦公室的門半開著,安娜抱著借來的小提琴盒走到門口,看見陸中軍坐在自己辦公桌的那張椅子里,兩腳架在桌上,人往后靠在椅子里,手里嘩啦嘩啦地在翻那本詩刊。抬眼看見安娜站在門口,放下腳,拿著那本詩刊起身就朝她走了過來。 “這什么玩意兒?”陸中軍到了她跟前,指著署名劉哲的那首詩,“就文化宮那個劉哲寫的吧,繆斯之瞳?什么意思?” 安娜回頭,見趙忠芬往這邊不住地看,一臉好奇,急忙推他進去關上了門。 “我怎么知道什么意思?你想學詩歌?自己拜劉哲為師去!” 安娜一邊說著,一邊放下小提琴。 “嘴巴還挺會狡辯的??!” 陸中軍對著那首詩念了起來: “她的眼睛,善感的下雨,多愁的南方天空飄著的北國雪,一片一片,融進了我的心波。當她笑,露珠,花影,云的留痕,浪的柔波,不,不,這一切都應在她的腳下匍匐。女神的微笑……” 陸中軍啪的把那本詩刊扔到了桌上。 “寫的是你是吧?我說李梅,你跟那個劉哲到底怎么回事?還女神的微笑上了?” “陸中軍你有病啊,突然跑過來就找茬!你說我跟他怎么回事?他愛寫什么我怎么管得著?” 安娜不理他了,轉身打開琴盒拿出小提琴調試音階。 陸中軍一頓,晃到了安娜邊上,看著她調試琴弦,把臉湊了過來。 “我說,他這么rou麻地起了勁夸你,你心里是不是挺得意???要不怎么把那頁給折起來了?” “他自己折的!就你剛才念了我才知道寫的是什么!你再找事我趕你出去了!” 陸中軍眉頭聳了聳,“那還留著干什么,我給你扔掉!”說著拿過那本詩刊要丟到垃圾桶。 “別!我們過兩天參加三八節晚會,里頭有首詩歌要朗誦,你給我留著備用!” “哪首?” 安娜說了題目。陸中軍找到那一頁,嘩啦一聲,撕了下來放桌上,順手把剩下的撕成兩半,準確無誤地投到了墻角的垃圾桶里。 “總算不礙眼了!”扔完了還嘀咕一句。 安娜見他不來煩自己了,也就不管他了。拿松香擦完好久沒用的琴弦,順口問了句:“你來干什么?” “好幾天沒看你了,想你了??!還能是什么!”陸中軍坐回她椅子,看著她彎腰忙碌的背影說道。 安娜擦著琴弦的手微微停了下。 “我挺忙的,等下就要和她們合起來排練了。時間沒剩兩天了。你要沒事先回去吧?” 安娜原本也沒指望他真就這么聽話地走,沒想到他居然還真的站了起來,朝門口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了下來,回頭說道:“李梅,你心里是不是特想我從紅石井滾蛋,以后再也不要來煩你???” 安娜抬頭看向他。 “什么意思?” 陸中軍頓了下,“沒什么!隨便說說。算了,不打擾你,先走了?!闭f完轉身打開門離開了。 …… 陸中軍從奶站出來,徑直去了縣府,來到汪副縣長辦公室,敲了敲門進去。 汪副縣長正在和人說話,等說完話打發人走了,過去關上門,坐到了陸中軍邊上,關切地問道:“怎么樣,考慮好了沒有?” “考慮好了?!?/br> 汪副縣長露出高興之色。 “行,那太好了!我這就給你上報——” “我不去了。就留這里吧?!标懼熊姶驍嗔送舾笨h長。 汪副縣長愣住了,仿佛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軍,你說什么呢?這么好的機會,怎么就不去?” 上次汪副縣長叫了陸中軍談話,告訴他一個消息。新成立沒多久的xx陸航學院點名要把陸中軍調過去擔任教官。當時陸中軍說要考慮幾天。汪副縣長滿心以為他鐵定會點頭,沒想到最后竟然說不去。 “你怎么想的?這么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告訴你,這可是中央直屬單位,培養的都是高級飛行人才。他們知道你保持著最長的夜航記錄,欣賞你,所以才破格調了你檔案。只要你去了,就有機會恢復校銜。你不是做夢也想再回去飛嗎?怎么現在說變就變?” “沒怎么的,就是不想去。我走了汪叔叔?!标懼熊娬玖似饋硗T口去。 “你給我站??!” 汪副縣長氣的不行,跟著站了起來。 “你個臭小子,你有毛病??!哪根筋搭錯了你要拒絕這么好的機會?怎么,窩在紅石井那種小地方當個派出所隊長你還當出了滋味?我告訴你,這也是你爸的意思!你敢不去?” “汪叔叔,天王老子的意思我也不去。就這樣啊,謝謝您費心了,我走了?!?/br> 陸中軍開門走了出去。 ☆、第39章 番外 三天之前,陸中軍從汪副縣長口中得知了自己可以被調走的消息。 這個消息來得太過突然,讓陸中軍有點錯愕。 來這個叫紅石井的地方已經差不多一年半了。如果是在幾個月之前,他聽到這樣的消息,毫無疑問,他絕對會立刻點頭。 離開原來的一切太久了,他實在太想念駕著戰機在天空翱翔的那種感覺了。 記得從前在莫斯科時,那個非常賞識他的大胡子教官說過一句話:小伙子們,把你身下的座駕當成情人,用你全部本領對它進行開發和調教,你會愛上這種感覺。 他愛上了這種感覺,殲6就是他的情人,離開后會唯一想念的情人。 但是現在,情況卻發生了改變。就在他下意識要點頭時,他又猶豫了。 從汪副縣長家出來,陸中軍就陷入了深刻的矛盾里。 汪副縣長雖然沒有明說,但陸中軍也能猜到,這大概也是自己父親所希望的。倘若他能接受這種安排,不但可以脫離這個囚禁著他的閉塞落后小區鎮,于父子關系,或許也是一種冰凍緩解的好跡象。 他的父親,是個典型的從戰火年代走過來的鐵腕式人物。母親據說當年是重慶一位高官的女兒,曾在宋氏三姐妹求學過的美國衛斯理女子學院留學,后來背棄家庭到了解放區當護士。父親看上了她,母親接受組織安排結了婚。 在幼年陸中軍的印象里,母親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一個女人。雖然留洋歸來,她卻是個傳統女性,結婚后任勞任怨地付出一切,照顧長輩,但父親和她在一起的時間卻不多,以致于結婚多年后,才終于陸續生出了自己和meimei。至少,在他看來,家庭于父親而言不過是個附屬,從小父子感情就淡薄,父親即便回家了,也只會抱著meimei陸小琳讓她坐膝蓋上,對他卻永遠一副嚴肅臉。陸中軍漸漸也習慣了。但接著,不幸來臨。風暴席卷之初,組織要求父親和母親離婚。母親得知了消息,沒多久就自殺了。當時陸中軍才十幾歲。他記得很清楚,那天他像平時一樣從外面回來,家里卻空蕩蕩的,母親不見了,別人告訴他,她喝了敵敵畏被送進了醫院。 他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天后來他看到的那一幕。母親筆直地躺在太平間的冰冷鐵床上,原本一雙美麗的眼睛緊緊閉著,臉色青白,腹部因為灌水洗胃來不及排出而高高地隆起,就像一個孕婦。 他把嚎啕大哭的meimei緊緊抱在懷里,不讓她再多看一眼。 父親后來終于趕了回來,是在母親出事的半個月后。 陸中軍第一次在父親的臉上看到了一種有別于往日威嚴的表情,那是一種充滿了無力悲傷和深深愧疚的表情。他甚至對陸中軍軟語安慰。但這些已經無法打動兒子了。做兒子的不需要這些了。 就是從這一天開始,他鄙視,甚至痛恨上了自己的父親。 他沒有盡到保護母親的義務,不配得到他的尊重。 …… 陸中軍第一次見到安娜的時候,必須承認,他也被她驚艷了下,尤其是她用她那雙仿佛會說話般的漂亮眼睛懇求地看著他的那一刻。但短暫的驚艷感過后,她的全身上下以及攜帶的東西看起來全部都是那么可疑。甚至在她說出李紅時,他也依然覺得不對勁。 她解釋說,她來投奔姑姑李紅,李紅也知道她近日要來。既然如此,兩人之前應該有過通信往來。既然有通信,她再健忘,也不可能忘記李紅家的地址。 但是,或許這個陌生外來女人身上帶著的那種感覺,讓他聯想到了自己小時候看到過的母親年輕時燙著長發穿著漂亮西式裙裝戴著考究珍珠項鏈的相片,他遲疑了下,最后還是決定忽略自己的疑慮,第二天冷眼看著她和李紅姑侄女相認,被帶了回去。 憑他的直覺,這個女的即便那晚上沒說實話,應該也不至于有什么威脅性。紅石井只是個落后的小地方,他也沒必要必須去把事事都查的一清二楚,所以留意了些天,感覺她沒什么大的情況,也就睜只眼閉只眼地放了過去。 令他開始對她產生不一樣感覺的,是在山頂基站過的那一夜。 當時他從二所回來,看到她在路口等車。原本不想多事,開出去一段路后,又看了眼后視鏡,見她小小身影孤單單站在路邊,身后暮色漸濃,當時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把車開了回來,后來車出了點意外被迫在基站過夜,她喝了酒,起身進屋時腳步不穩,他就扶她進去。她的長發不小心勾到了他衣服扣子上,她怎么解也解不開,露出又羞又窘的表情。 這是他第一次和一個女人靠的這么近,他清楚地聞到了她身上帶著的一種很難令他可以用言語去描述的屬于女人才有的那種暖香的味道,可能是自己也喝了不少酒的緣故,當時他竟然有點熏熏然,身體里的血液似乎也突然加快了流動。出來后,老丁誤會他和她是那種關系。他雖然立刻否認了,但心底里,老實說竟有一種并不怎么排斥的感覺。后來,無意或者有意,陸中軍漸漸和她更加熟悉起來。 這女的脾氣不大好,有點嬌嬌大小姐的味道,但陸中軍意外發現,自己居然還挺享受這種感覺,甚至樂此不疲,特意繞個遠路去她姑姑家的小賣部買包煙,為的就是看上她一眼,或者搭上一兩句的訕。工程處小學放假后,他連著幾天沒看到她,有一天晚上忍不住又去了小賣部買煙,她不在,里頭是她姑姑李紅。他不好意思開口問她的去向,當時回來了。然后第二天中午,吃飯時,小仇順口帶出了她的消息,說前兩天看到她走了,回上海去了。 “有說回來嗎?” 他記得自己當時若無其事,隨口似的問了一句。 “她說不一定,看情況?!?/br> 小仇當時這樣回答他。 當時他的心情就低落了下去,頓時覺得吃飯也沒了胃口。就如同一個一直行走在荒野孤道上的旅人,終于在前方遇到了一個或許可以結伴的同行之人,正當他想去靠近時,突然間,對方就撇下他消失了。 陸中軍開始感到了被拋棄的孤獨感。 他從來不是個多愁善感和自己過不去的人,即便是剛到紅石井的那段時間,巨大落差之下,日子也照樣過。 但很奇怪,這一次,他居然真的有了這種如同被她拋棄了的孤獨感,雖然他和她根本就沒什么關系。 這種孤獨感在幾天后他去看老丁卻發現他死在山頂之后,達到了高峰。生平第一次,他感覺到了人生的無常,少年時代母親突然死去的那段記憶也再次向他襲來。 那天晚上,整個紅石井的人都在準備過年了。他帶著閃電出來遛,最后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來到了汽車站旁的鐵路邊上。 夜色越來越濃,天上也開始飄起雪花,但他卻不想離開。 在他小時候起,他就對鐵路懷有一種神秘的向往。在他看來,鐵路的盡頭,可以通向未知的遠方。 天地空曠,四下無人,邊上只有閃電在雪地里蹦跳撒歡,他就這樣獨自坐在鐵軌邊,一支煙接一支煙地抽,任憑雪花漸漸積在自己肩頭。 他的意識有點散漫,心情也惡劣至極,就想這么一直坐下去。 事情突然有了奇妙的改變,她被閃電引領著,帶到了他的面前。 當他轉過頭,突然看到她真真切切站在雪地里的樣子,聽到她叫自己名字時,多日來的那種惡劣心情竟然在瞬間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新奇的興奮和幸福之感。 是的,確實是幸福感。 也是在那一瞬間,他意識到了一點,或許,他這樣來到這里,原本就是在期待著能發生什么。 而現在,他所隱隱盼望的,真的就這么發生了,如同奇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