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安娜知道現在錄像廳生意火爆,一個人三毛錢,天天晚上擠滿了人。 “不是!去跳舞!比看錄像有意思多了!” 郭云摘下墨鏡對著鏡子整理自己劉海,“樓上有個舞廳,最近天天晚上開放,好多人從隔壁鎮跑過來跳舞呢!里頭還有人教,我跟你說啊——“ 她轉過身湊過來,壓低聲音:“里頭那個教跳舞的是錄像廳老板的侄子,說是外地來的,長的可帥了,外號高倉健,跳的霹靂舞那叫一個帥??!咋樣,你要不要去開開眼界?我帶你去,不用票的!” “你自己去吧,我不去?!?/br> “去吧!那男的真的可帥了,好多女的都迷他!” “真的去不了,”安娜搖頭笑道,“等下我有個學生過來要上課?!?/br> “行,那我先走了,七點就開場?!惫瞥材然瘟嘶文R,“這個順便也借我唄!” “行。你早點回!” “謝啦,那我先走了!”郭云樂滋滋地和安娜道了聲別,扭頭走了,遇到李梅姑姑,趕緊藏起墨鏡,招呼了一聲,快步離去。 “梅梅,郭云這是要去哪兒?”李梅姑姑目送郭云離去,嘴里說道,“你看她打扮的,大晚上的還管你借太陽鏡?她媽天一黑就出去打牌,都不管管。我看她再這樣下去,遲早要出事!” “說是跳舞去……”安娜含混說了聲。 “就錄像廳樓上那里?”李梅姑姑搖了搖頭,“烏煙瘴氣的,全是些不三不四的小青年!梅梅,你可不要被她攛掇著也過去??!” “我知道?!卑材赛c頭。 六點,徐兵準時過來上課了。 班主任王賽英老師收了他媽送的禮,加上安娜那天的解釋,最近對他態度好了不少,不但如此,還在課堂上向班級同學講了情況,要求以后不許再欺負他??赡苁切睦韷毫獬说木壒?,最近徐兵不但進步迅速,性格也比以前開朗了不少。 上完課九點不到,安娜幫小妮洗了臉和手腳,讓她上床睡覺,李梅姑姑也收了小賣部,閂了院門,熄燈睡了。 …… 李梅姑姑昨晚那話也不過順口一說而已,沒想到竟一語成讖。第二天中午,安娜學校放學回來,剛進門,就聽李梅姑姑說郭云出事了。 “昨晚縣里公安局搞統一行動,派出所突擊檢查,抓了舞廳里的幾十個男男女女,郭云也在里頭!昨夜她一夜沒回家,早上才知道,被關在拘留所了!等著處理呢!” 安娜大驚:“跳舞也要抓?” “說他們跳的是啥貼面舞?”李梅姑姑撇嘴搖頭,“哎媽呀!不但臉粘一起,渾身rou也貼一塊??!這哪叫跳舞,根本就是在搞流氓活動嘛!早就該抓了!昨晚我就說了,她這樣下去,遲早要出事,還真被我給說中了!” 安娜一時還沒消化掉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李梅姑姑在邊上又說開了。 “……梅梅,幸好你昨晚沒跟她一塊去??!”她壓低聲音,眼睛里露出驚恐之色,“要是定個流氓罪,可是要判刑的??!萬一郭云也被判了,這可咋辦?” 安娜沉默了,心情有點復雜。 這個年代,是個充滿了矛盾的年代。各種突如其來的新潮生活方式和外來思想與原本的社會還處在磨合期。 她知道李梅姑姑并不是在危言聳聽,確實有這種可能。 “唉,可惜了……郭云這孩子小時候挺乖的,如今咋也不學好了……” 李梅姑姑正在那里起勁叨咕著,外頭有人喊。 “郭云媽來了!快別說了!” 說著趕緊迎了出去。 …… 郭云媽兩個眼睛紅腫,一進來就找安娜,說道:“李梅,你跟郭云從小玩到大,這次你可不能見死不救??!阿姨求你了,無論如何,你得幫幫我們家郭云??!要是給送到縣里去,她這輩子可就完了??!” 李梅姑姑趕緊給她搬了條凳子坐。郭云媽不坐,死死抓著安娜的手不放。 安娜有點驚訝,以為她急糊涂了,扶她坐了下去,為難地道:“阿姨,我要是能幫郭云,我肯定幫的。就是我初來乍到的也沒什么門路,可怎么幫???您還是趕緊想想別的法子吧!” “你能??!”郭云媽抹著眼淚說道,“你跟那個陸中軍陸隊長關系不是很好嗎?你去幫我找找他,給郭云說說情??!郭云可千萬不能被判了刑??!” 安娜躊躇了下,說道:“阿姨,我確實認識陸中軍,但是跟他關系只是一般。我可以試著去問問,但不敢保證郭云會沒事……” “李梅啊,都到了這份上了,你咋還見死不救??!上回你在外頭過了一夜,一大早的不是跟那個陸隊長一起回的嗎?你就別瞞了!外頭都在說了,你那晚上是跟他一起過夜的!你說你們都這么好了,這個忙你咋就幫不了?” 安娜大驚:“你聽誰說的?” 郭云媽一愣,看了眼安娜神色,擤把鼻涕,支吾了起來:“……外頭不都這么傳嗎……我咋知道誰說的……” 安娜愣住了。 邊上的李梅姑姑也是吃了一驚,“郭云她媽,你剛說什么呢?這種話可不能亂傳!誰敢壞我家梅梅名聲,我可跟她急!” 郭云媽拍了把大腿,“我的老妹啊,誰嚼舌根,我以后保證幫你揪出來,現在我家郭云的事兒要緊??!郭云她爸快氣死了,說要打死郭云!你看你家李梅都承認了。他倆關系這么好了,找過去說一說情還有啥為難的!李梅,阿姨求你了,這個忙你一定要幫??!” “梅梅,你阿姨說的都是真的?”李梅姑姑詫異地看著安娜,“那天晚上你不是說住在你學生那嗎?怎么這會兒成了和陸中軍一塊了?” 安娜心里郁悶的不行,知道混不過去了,趕緊把經過解釋了一遍。 “……基站里有個老丁,我睡里屋,他們在外頭過夜。當時我怕招人閑話,沒說實情。就是這么個經過,不信去問老??!” 李梅姑姑生氣了,嚷道:“不就這樣嗎?這有啥???這有啥!我家梅梅行得正坐得端,誰在背后亂嚼舌頭,被我知道了,我非過去扇她個大嘴巴不可!” 郭云媽不吱聲了,苦著張臉,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句:“李梅,阿姨知道了,你放心,阿姨也會幫你澄清的……就是你看吧,你倆雖沒啥,但也算有點交情是吧?估計你去也能說的上一兩句話,這回幫幫阿姨啊,阿姨全家都感謝你!” 安娜忍住火氣,總算把郭云媽給弄走了。 “梅梅,你跟那個陸中軍過夜,你說這事誰傳出去的?”郭云媽一走,李梅姑姑就在邊上嘀咕起來,“那個老???不大可能??!那就剩陸中軍自己了。你可別說,真有這可能!聽說這人道德品質……” “姑姑,我去學校了!”安娜打斷了她。 “你還沒吃飯哪——”李梅姑姑在后頭叫。 “肚子不餓!” 安娜出了門直奔派出所,在門口正好遇到提了個飯盒進去的仇高賀,問他陸中軍在不在。 仇高賀這些天沒怎么去小賣部,突然看見安娜來了,有點興奮,忙道:“陸隊不在。說有點事,正好剛回宿舍沒多久。哎呀昨晚我們所長親自帶隊,抓了好些搞流氓活動的,早上忙死我了。你找他有事???我送你去??!” 安娜婉拒了,問過來地址,掉頭走了。 ☆、第19章 仇高賀說陸中軍住在林務局食堂邊的職工宿舍樓里。還有段路。這會兒正是中午吃飯時間,路上不斷有三三兩兩的工人拿著飯盒來來往往。 越靠近宿舍樓,安娜的腳步就越慢了下來。 起先乍聽到郭云媽說別人傳她和陸中軍一起過夜的時候,安娜的第一反應就是陸中軍那邊漏出去的,心里惱火,噔噔噔跑出來就想找他質問。到了這會兒,胸中那陣火氣降了下去,腦門也漸漸清晰了過來。 郭云媽說她和陸中軍一起過夜時,語氣挺篤定的,應該不是瞎猜,而是確實有消息來源。但仔細想想,似乎也不是陸中軍說出去的。 感覺他不是這種人。 況且,即便是他有意或者無意怎么泄露出去的,她這樣大中午的眾目睽睽跑到宿舍樓找他,再落入什么熟人眼里,豈不是更落下口實? “同志,請問派出所怎么走?” 邊上忽然有人向她問路。 安娜扭頭,見是個年輕女孩。齊劉海,十八九歲的樣子,一雙杏核眼,模樣十分嬌俏。起先似乎一直坐在路邊那個種了幾棵半死不活冬青樹的水泥花壇邊在歇腳。 安娜給她詳細指點了方向,女孩子道了謝,自己又哎了一聲,低聲埋怨一句“這什么破地方啊”,轉身走了。 安娜目送這女孩子背影消失,轉頭看了眼前方。 食堂邊的那幢三層宿舍樓已經不遠了。 安娜躊躇了片刻,決定還是先回學校,掉頭要走,瞥見花壇邊的地上有個不大的行李包。 應該是剛才那個女孩子落下的。 安娜過去提了起來,快步朝前追了上去,發現那個女孩走的挺快,已經看不到人了。 她既然問派出所的路,自然是去派出所。 安娜本來也可以把這個包送到派出所還她的。只是這么來回一折騰,她再去學校,可能會趕不上第一節上課時間。 對面不遠的馬路邊,擺了個修自行車兼配鑰匙的地攤,攤主安娜認識,就住李梅姑姑家邊上不遠。 安娜猶豫了下,決定看看包里有沒有貴重物品,要是沒貴重的東西,就把包放修車攤那里,等那個女孩子自己想到丟包了,回來拿就是。 安娜拉開了拉鏈。見里頭放了些衣物,幾本書,還有一個嵌了張照片的相框。視線掃了眼照片,目光便定住了,幾秒后,拿起了相框。 這是一張七寸的黑白照,背景是一架戰斗機,戰斗機的機頭和機翼上,或坐或靠了四五個身穿飛行員服裝的男人,看起來像是學員。 照片里的這幾個人都非常年輕,每一張臉都洋溢著笑容,給人一種強烈的“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之感。 照片的右下角,有一行用黑色鋼筆寫的字:xx空軍航空學院,197x年畢業留念。字體嶙峋奇正,極具個人風格。 安娜一眼就認了出來,中間那個坐在機頭上的,就是陸中軍。 她的視線定定地落在這張照片上,漸漸地,整個人陷入了一種難以名狀的巨大的震驚里。 令她感到震驚的,并不是這么巧,剛才那個女孩子恰好就和陸中軍有關系。而是她想了起來,她之前在別的地方看到過這張照片。 大概七八年前,她初中畢業的那年暑假,父親曾帶著她去了外地的一家高級療養院探望一個快要去世的病重老人。 父親告訴他,那個老人是她祖父的老戰友,父親早年還沒轉業前,也曾是那個老人的部下。這個老人原本有個兒子,是個立過多次功勛的一級飛行員。但可惜,有一次執行試飛任務,經過一個人煙區上空時,機體發生故障,他當時本來完全可以用降落傘棄機逃生,但放棄了機會,強行將戰斗機駕駛到了無人的安全地帶,最后來不及脫身,機毀人亡。 這是發生在大約二十年前的事了。當時那個老人的兒子犧牲時,年僅27歲。 根據父親的說法,那個老人深深以自己兒子為驕傲。但在他犧牲的頭幾年,因為一些別的事情,父子關系并不好,甚至到了斷絕往來的地步,這種關系一直持續到了噩耗傳來的那一天。老人深受打擊,這些年一直悲痛懊悔。所以父親叮囑安娜,見了面,一定要盡量哄他高興。 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七八年,那個老人在他們去探望過后的不久也辭世了。安娜原本已經淡忘了這事。 但是現在,她手里的這張照片,卻一下將她的記憶又拉了回去。 她記得很清楚,那天她和父親去探望那個老人時,他病房的床頭柜上,就擺著這張當時已經泛黃了的老照片??菔莸睦先税阉斪稣鋵?,當時面帶微笑,用顫抖著的手指著坐中間機頭的那個人告訴安娜,照片里這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就是他的兒子,下面那一行字也是他寫的。 當時寫的時候,大概墨跡沒干,手可能不小心拖了下,最后那兩個“留念”,被拖出了一道墨痕。 而就是此刻,她手上的這張照片,最后的“留念”兩個字,也有那么一道墨痕。 安娜盯著照片里的陸中軍,絞盡腦汁回憶當年和父親去探望那個老首長時的所有細節,終于記了起來,自己當時就是叫那個老人“陸爺爺”。 安娜完全驚呆。盯著手里的這張照片,一動不動,連什么時候那個女孩子回來了也沒覺察。 “??!你還在??!”女孩子的聲音在她耳畔響了起來。 安娜抬眼,這才發現剛才那個女孩子已經找了回來。不但如此,陸中軍也陪她一道出現了。 他就站在后頭,一只手插在褲兜里,視線落在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