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節
那媳婦子往后縮了一步,“侯爺待夫人不好,夫人會有恨意,咱們都理解,倘若后來侯爺只是拉個肚子什么的,沒有喪命,奴婢自然不敢這么猜……” 杜mama待要繼續詰問,龐氏冷笑一聲,“終歸紙包不住火,老天有眼,有些人行事再隱秘,也會被碰巧路過的人看到。這媳婦子看到不多,只看到了夫人下毒,沒準就有別人看到侯爺的確喝了那碗湯。杜mama一再而再而三的阻攔,是心里有鬼,不想讓大人破案吧!” 她說最后一句話時,還朝堂上李推官福身行了個禮。 李推官捻著胡須,有些頭痛。 還真是問出要命的東西了……接著問下去,這侯夫人就危險了??! 可他看過去,張氏依然端坐,面上連個表情都沒有,非常淡定……這意思是都靠他這個推官? 再看平王與盧先生,兩個人也都作壁上觀,沒一點說話的意思,也看不出他們站在哪邊。 李推官心內愁的不行,表面上案子還得繼續破下去……他緩緩問了幾個問題,揮手叫人繼續往正廳帶人證。 …… 崔治一直透過窗槅看著這一切,慢慢的,他嘴唇緊緊抿起,眉宇間閃過一絲堅毅之色,好像心下做了什么決定。 宴安看了他一眼,拍拍他緊張繃起的肩膀,“不要急?!?/br> 自己親娘在那頭,眼看著就要被定罪,崔治縱使年少聰慧,行格也算穩重,還是忍不住著急。他知道夫子說的都對,他也知道應該要相信自己娘親,可他就是……難以自控。 宴安也理解,拍了兩下就不管了,靜靜看向正廳這邊。他站姿挺拔從容,氣質若竹,慧熾雙眸除了看到張氏側影有些波動外,沒有任何表情外露。 梅香站立的方向,正好對著宴安的右臉。宴安左側眉宇間有長長疤痕,右臉卻是完美無缺。修長的眉,清俊的眸,懸膽的鼻,如玉般的肌膚…… 此人有了些年紀,眼角已有細紋,但歲月的沉淀讓他氣質更佳。宴安,是一個看第一眼,就很難讓人有討厭情緒的人。別人就算不驚艷于他的相貌,也會驚艷于他的氣質。 梅香睫羽垂的更深,素手倒了杯茶,慢走兩步到宴安面前,“先生喝茶?!?/br> 宴安眉心微蹙,“我不渴,你放回去吧?!?/br> 梅香咬咬唇:“先生勿需著急,龐氏……斗不過夫人的?!?/br> “什么叫斗?”宴安緩緩轉頭,眉心微蹙,眸色熾利,“龐氏婢妾,乃奴,奴告主,死罪!她本就不配與夫人站在同一臺面上說話,‘斗’之一字,太過抬舉!夫人根本不需要與她斗,只消隨手一壓,她就只能有一個下場?!?/br> 梅香似被他犀利言語嚇到,手一抖,熱茶灑出來,潑到了宴安手上。她立刻拿出帕子,欲為宴安擦手。 “不用,你且去把茶放下?!毖绨差欁蕴统鲆粡埮磷?,自己給自己擦拭。 梅香睫羽顫了顫,深深行了個蹲禮,“先生大才,眼光自是與小女子不同?!?/br> 她緊緊咬住下唇,不知道是不是不甘心,想刺一刺宴安,聲音壓的很低:“只是先生與小女子同陷一方深宅,才華未得機會施展,豈非可惜?” 宴安此時才正眼看了看梅香,修長眼眸瞇起:“我該如何做,無需你提醒?!?/br> 換句話說,你是哪棵蔥,配管我的事? 梅香的臉刷一下紅了,顧自退后,把茶往桌上一放,掩面匆匆奔出。 二人說話時,正廳那邊案情也在繼續,崔治思緒一直沉浸,沒注意這這發生了什么。直到梅香放下茶杯,腳步匆匆離去,他才皺眉轉過身,看著跑出去的女子背影,“她怎么了?” 宴安仍然一派從容,面色非有任何變化,“不知,許是內急吧?!?/br> 崔治:…… “您也真是,別人是姑娘家?!本退阏鎯燃?,也不好說破。 宴安沖他笑了笑,沒說話。 …… 龐氏這邊證人越來越多,很快,一條清晰脈絡呈現。 小南奉侯夫人命令,到藥鋪里買砒霜,可能為了避嫌,砒霜買回來數日,侯夫人一直沒動作。小半個月后,侯夫人親自下廚,為侯爺洗手做羹湯,并在湯碗里下毒,下毒之時,一個路過的媳婦子看到了。 那時侯爺與侯夫人感情已經很不好,侯夫人擔心侯爺不吃她做的飯菜,吩咐送飯的下人,不準說飯食是她做的。 飯食一路順利送到侯爺房間,期間有不少下人看到,皆可做證。 侯爺當時正與丫鬟狎玩,下人將飯食送到外廳,揚聲告訴了侯爺。 誰都沒有看到侯爺吃飯,但那飯侯爺的確吃了。因為后來傳出侯爺死訊,親自參與小斂工作的小廝說,侯爺嘴角有菜漬,與侯夫人送的飯菜相符,口中味道也與那飯菜相同。 侯夫人做菜,肯定與廚娘們不同,起碼食材上要特殊一點,侯爺身死前后兩日,那樣食材只有侯夫人一人用過。 …… 所以,盡管沒有誰親眼看著一系列事情發生,但大家把看到的事連一連,‘真相’,就出現了。 到最后,龐氏兩眼淌淚,恨恨瞪著張氏:“侯爺雖與你不睦,不進你的房間,那是你德行有虧,侯爺能不計較,養著你已經很仁至義盡,你卻如此毒辣,要了侯爺的命!” “侯爺娶你為妻,尊你敬你,讓你誕下嫡子,終生有靠,你為何如此狠心!真是好狠的心吶……妾的侯爺……老天吶,睜天眼睛看看吧,這弒夫惡婦,為何不打個雷劈死??!” 嚎了一通,她沖著李推官膝行幾步,一個頭重重磕在地上,“如今人證物證確鑿,請大人立案,將張氏立時拿下治罪,上奏褫奪其子世子頭銜!” 盧櫟有些迷糊,問趙杼:“若侯夫人真有什么錯,奪波及崔治么?崔治會被奪世子位?” “看情況?!?/br> 趙杼才說了三個字,就被沈萬沙截了,“我知道我知道!” 盧櫟轉過頭,只見少爺雙目清澈,透著靈透:“咱們大夏朝不是沒規矩的野人,兒子生下來隨父,并非隨母。一般來說,母親就算有天大的錯誤,也不能危及子女,子女隨父姓,在父親家族下長大嘛。但要說全然沒影響,也不可能,子女名聲上肯定會不好聽,別的不說,嫁婚就是個大問題。而且民間有句話,叫‘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子女沒母親,成長環境,各樣資源上肯定不同,對將來前程也有影響?!?/br> “一般家庭如此,有爵位的自然更嚴厲。比如這武安侯府,如果龐氏有背景,家中父兄得力,抓住張氏罪過狠狠打擊動手,一番運作下,想達到目的也并非沒可能。畢竟‘弒夫’一罪太嚴重,一旦釘死,很難翻身,崔氏宗族也不想要一個‘污點纏身’的侯爺,如果沒有更好的選擇,只能長時間盡心盡力洗白;如果有更合適的,能帶領族人走出一條陽光大道的……嘿嘿,就難說了?!?/br> 盧櫟明白了。 龐氏算盤打的精,但見識還是太少,她看不透,以為這樣謀算就能成功??删退氵@件事是真的,龐氏身后無人,張氏身后卻有一個家族…… 謀算是謀算,權力傾軋是權力傾軋,盧櫟更關心的還是事實本身,張氏這么淡定,是自信有手段保住自己位置呢……還是有辦法證明自己沒做過這樣的事? 他并沒有等多久,很快,府里下人來報:上京崔家宗婦裴氏到。 她來時,正是廳內所有證人聚齊,眾口一詞,證明張氏弒夫,龐氏正義謾罵,李推官意志動搖的時候。 張氏讓下人將裴氏請進來,當門就是深深一禮,“弟妹不才,治府有夫,此次勞煩嫂子了?!?/br> 裴氏不愧為崔家宗婦,年過四十,相貌端麗,因周身氣質太盛,相貌反倒成了陪襯,一舉一動都是風儀。聽得此言,她視線未轉,看都沒看地上的龐氏一眼:“我早說過,治家一道,規矩為上,下人就是下人,再有功,也不能慣著?!?/br> 這話說的不重,聲音也不尖刻,龐氏莫名有些心虛,沒來由的一抖,“李大人……” 李推官沒顧上理她,朝裴氏拱手,“不知夫人此次過來——” “我來為證?!迸崾衔⑽@息,“本來此事是我族污點,但事關侯夫人清譽,世子崔治名聲,不得不出聲了?!?/br> 李推官一看這是有新證據了!還對侯夫人張氏有利! 他立刻來勁,連連請裴氏入座,裴氏側身與趙杼行禮,才從容安坐。 待下人們上了茶,李推官迫不及待的問出聲:“夫人有何證據?” 裴氏眉眼微抬:“幸好李大人尚未立案。我所言之事不宜外傳,若可以,請大人配合?!?/br> 李推官連連點頭:“若能證明侯夫人無罪,這便只是侯府家事,自不容他人置喙,我等朝廷命官,肩負圣上信任,德行cao守還是信的過的,至于府中——” “府中之事,自有主母管制,無需大人記掛?!?/br> 兩人言說片刻,達成共識,裴氏才長嘆一聲,“武安侯死于馬上風?!?/br> 這句話頓時讓正廳一靜。 馬上風,又叫作過死,現代稱性猝死……很顯然,死者是在進行房事之時出了意外。 沈萬沙拉拉盧櫟袖子,一臉興奮八卦:崔洛竟然是這么死的! “因這死法極不光彩,侯夫人向宗族求助,我帶人入府驗看,確定死因無異,大家商量過后,決定一起壓下此事?!迸崾厦忌椅P,“這件事知道的不多……我卻不明白,怎么侯爺又有別的死因了?” 直到這時,張氏才開口解釋,“七年前天時奇異,暮春無雨,天氣干燥,府中下人哮喘病多犯,皮膚生瘡的特別多,亦有鼠患成災。下人們求到杜mama那里,我才知道,令小南去買了些砒霜。五錢看起來不少,但因用處諸多,卻是將將夠?!?/br> 盧櫟恍然大悟。 五錢照計算,大約是十八克多,但砒霜毒重,就算藥耗子,需要的劑量也極少,他剛剛一直為這個問題糾結,原來竟是如此…… 砒霜對于很多頑固性疾病有神奇療效,比如皮膚癌,肺癌,食道癌等,對這樣惡疾尚有效果,更別說類似長期不愈合瘡口,哮喘咳嗽等病癥了。古代已有使用砒霜治病的各種先例,只要注意用量,不但不用中毒而亡,病情亦會有好轉。 每逢換季,都是疾病高發區,春夏之交尤為嚴重,更何況張氏還說了一個前提:當年天時奇異。侯府人多,自然病的就多,再說這么多人一起,不注意很容易傳染。 特殊時節,多買一些,也能有備無患……盧櫟認為這個解釋也算合理。 “侯爺雖厭我,我卻不敢不敬夫,親自為夫洗手做羹湯,件件事發于本心,對得起天地,亦對得起自己良心。我卻不知道,你——”張氏指著那個媳婦子,“怎么就看到我下毒了?別人都沒看見,偏你看到了?” 那媳婦子卡了殼,“奴婢……奴婢……” “別人給了你多少銀子讓你撒謊?”杜mama接著說話,“說的跟真的似的,哼!不是老奴說,若夫人真有那打算,會把不住門戶,讓你溜進來,還恰好看到了?” 那媳婦子一下子就跪下了,滿頭都是汗。 龐氏見不好,眼珠子一轉,沖著裴氏張氏尖喊出聲,“你們說侯爺怎么死的,侯爺就是怎么死的么?沒有官差,沒有仵作,你們兩個就定了侯爺死因,豈不奇怪!” 裴氏眉梢一跳,冷笑一聲:“人都沒氣了,陽勢還立著,不是馬上風是什么?還請仵作驗看,丟人都不夠的!” “我不服!”龐氏咬住這一點,“許侯爺就是中砒霜而死呢!” …… 盧櫟默默嘆口氣,就沖龐氏這胡攪蠻纏的勁,不讓她心服口服這戲就完不了。 他站出來,分別與李推官,張氏,裴氏拱手行禮,“我為仵作,愿助斷死因?!?/br> 幾人皆面色肅然,頜首道:“請?!?/br> 砒霜是毒藥,砷中毒表現盧櫟很熟悉,中毒者會嘔吐、腹寫、劇烈腹痛,高度失水…… 他只問了幾個問題。 “侯爺死時床上有污物?” “面上可有黃疸?” “是否顏面瘦削,眼眶凹陷,嘴唇干燥,皮膚皺縮?” …… 為顯公正,盧櫟這幾個問題,不但問了張氏裴氏,當時所有能看到崔洛尸體的,近身伺候的下人,他都請李推官請上來一一問過。 結果……自然是以上癥狀,全部沒有。 死者體征表現騙不了人,尤其面部表現,不說府里下人,外面來員唁的都見過;死者有一定身份,下人們收拾他被褥房間,有污物也一定不會瞞的過,遂很明顯,死者并非砒霜中毒而死。 杜mama非常氣憤,“侯爺明明不是死于中毒,姨娘這又是哪弄來的證人,字字說的像真的一樣?敢膽謀害主母,姨娘可是不想要命了?” 龐氏見計劃失敗,一臉慘白。 明明不應該是這樣的……明明她做好了萬全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