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府尹要審案,還是公開審案,消息自然早早拋了出去,時間還沒到,府衙門口已經有一層層的人圍著等候了。 沈萬沙抹著額汗道好險,拉著盧櫟找了個好位置站定,“再晚恐怕只能爬樹了……” 這日陽光晴好,照在人身上暖融融,視野也跟著明亮起來。紅皮的喊冤鼓,威武的狴犴石像,兩側的蓮池甬道,彩繪的海水朝日圖,每一樣都透著寧靜,正義,威嚴。 大家圍在衙門外面,相當安靜,說話也是低頭輕語,不敢大聲。 沈萬沙跟身旁的人套著近乎聊著天,盧櫟一時無言,腦中再次紛亂起來。 他是怎么……把趙杼氣跑的? 趙杼真的走了?放過狠話就走了?判了死刑的都有頓斷頭飯,他就不能等他清醒了好好說?知道原因,他也好哄啊…… 盧櫟心下有淡淡的不安。 …… 時間走的很快,案上驚堂木一拍,府尹溫年端坐案后,面色威嚴身形筆挺,開始鐵面無私的審案。 人證物證俱全,明鏡高懸下的主官意圖明確,所以這案非常好審。 青樓連環兇殺案,皮成上堂就認了罪,交待一干罪行,畫押,領刑,并無二話;孫正陽景星面色頹敗,看不出來是否心有不甘,罪行交待的也很干脆;倒是府尹溫大人,一聲聲驚堂木拍的猛烈,說話聲音威嚴洪亮,氣勢激昂,使整個審案場面極為振奮,圍觀百姓適時叫好,府尹形象頓時光芒萬丈…… 皮成被判了斬刑,秋后行刑;孫正陽景星被判流放西北苦寒之所。 犯人被押下時,皮成突然在人群里看到盧櫟,頓時神情極為復雜。 盧櫟靜靜回視,眸色清亮,面色肅然。 春日陽光微暖,卻足夠燦爛,皮成仿佛被晃花了眼睛,再次垂下頭去,手上鐵鏈被差吏牽著,腳步蹣跚。 無人看到,他經過的地磚上,有兩團小小洇濕。 …… 一切落定,沈萬沙大呼痛快,拉著盧櫟在街上逛,“這次案結,少爺也有貢獻,是不是?”四周百姓們都這么認可激動,如果他也在被稱贊的隊伍里,感覺很榮幸??! 盧櫟有些心不在焉,“當然,少爺貢獻很大?!?/br> “真的?”沈萬沙眼睛閃著光,“少爺很高興,走,咱們花錢去!” 二人逛了一天,到了晚上,沒有看到趙杼。 沈萬沙并不在意,忙著花錢開心,想辦法把孫正陽那里的錢周旋回來??墒沁^了兩天,仍然沒看到趙杼,他心里就不安了,“小櫟子,你怎么得罪了趙大哥?他該不是……”不回來了吧。 盧櫟揉揉額角,也是非??鄲?,“那天喝的有點多,我真不記得?!本褪窍氲狼?,哄人,也完全沒有方向。 “趙大哥武功高,一個人應該不會有事,等他氣消了一定會回來,你別自責啊?!鄙蛉f沙安慰盧櫟,同時期待著趙杼回來。 可一直等了十天,也不見人。 盧櫟死心了,看來自己是把人得罪慘了,嘆口氣,“少爺,我們離開此地吧?!?/br> “???回灌縣么?” 沈萬沙看出這段時間盧櫟心情不暢,看著時時微笑同以前一樣,其實那笑根本沒到心里,人也好像又瘦了點,他有點心疼,“沒準趙大哥明日就回來了……” 盧櫟搖頭,“他不會回來了?!?/br> 氣氛一時安靜,落針可聞。 過了好一會兒,盧櫟微笑看向沈萬沙,“我有事與你商量?!?/br> 他將雨夜遇到姚娘,并聽到關于父母消息的事說了。 按說他此次到成都是為搭救沈萬沙,因為過程要求,附帶破解青樓連環兇殺案。如今沈萬沙已救出,兇殺案已破,沒別的事他也該回去了,但因為得到了母親消息,他便想去興元府走一趟。 他翻過邸報,柏明濤,那位父親友人,得父母幫忙守城的人,如今正在興元府做府尹。 如果找到他,大概能知道更多父母的事,許會找出些他們離世線索也不一定。 如今剛開年,他將將十六,與平王的婚約是十八成親,那么明年里王府該來過禮商量,他的準備時間,只有今年一年。一年的時間,他需經營好關系門路,給自己布個后手出路。 上次幫山陽黃縣令破了案,只要不太過分的要求,比如替人做份路引什么的,黃縣令應該愿意幫忙,可如果能找到更高更穩的路子,他也愿意一試。 劉家那里,因為送年禮過來的王府林高實極周到的安排,馮氏生意受阻,現在仍有求于他,他若想去哪里,只消一封信,馮氏不會有任何反對意見。 “我要去興元府?!本C合考慮清楚后,盧櫟將決定告知。至于沈萬沙要去哪里,要做什么,需人家自己做決定。 沈萬沙只怔了片刻,很快明白盧櫟在問他何去何從,眉尖一挑,“我當然跟著你!趙大哥失蹤了,你一個人,無錢無勢的,被人欺負可怎么辦!必須得有我??!” 他立時站起來捏著下巴在屋子里轉圈,“不過看你意思,是想見府尹,可這府尹大人,若沒有刑獄訴訟的事,以咱們平民的身份,是見不著的;‘平王未婚妻’的名頭也不好總是打,得做殺手锏關鍵時候用;你也不能貿然沖上去說‘我爹與你交好,特來拜會’,無憑無據,又帶著目的,沒準會被當成騙子,或者人家找借口推辭不愿意見。我想想啊我想想,怎么給咱們鋪條合適的路……” 盧櫟看著鮮活積極的沈萬沙,又想起了總是站在身側默然不語,散發無兩氣勢的趙杼。他不怎么說話,可誰也不能忽略,他存在感實在太強。 雖有遺憾,雖有不慣,但趙杼離開已是事實,人海茫茫無處可尋,盧櫟只希望哪天能再見到他,跟他說一聲抱歉——雖然不知道為什么。 相聚是緣,緣深緣淺不由他訂,不管天涯海角,唯愿那人安好,諸事不擾,平安康健…… 邢左趴在房頂嚶嚶嚶地給洪右寫信。 王爺不告而別,王妃好可憐,都不知道為什么……每天臉上不見笑,吃飯一天比一天少,都瘦了……現在還要去興元府,路上也沒個人照應,遇到賊匪怎么辦……王妃還總是站在窗邊遙望遠處,特別特別孤單,不知道在想什么…… 趙杼負氣離開,身邊只有洪右,邢左打著掩護‘元連按察使’的旗號留了下來,可他并沒有看著元連,元指揮使能力卓絕,根本不用他幫忙,他每天都跟在盧櫟身邊,保護加觀察。 他下意識覺得應該這么做。王爺不知道,洪右沒反對,他就大著膽子留了下來,每天一封飛鴿傳書,送到洪右手上。迄今為止,洪右的回信未有禁止他動作命令他回歸的話,他膽子便更大了,越來越覺得自己做的對。 他隱隱察覺出,王爺是喜歡王妃的。洪右不攔他,是早看出來了……可是竟然沒早點提點他! 那夜王爺生了好大的氣,一個人挑了三家山匪寨子,就像那次擊退遼人來犯連俘都不收全部殺光血流成河的氣勢一樣??伤敲礆庖矝]傷王妃一星半點,所以做為忠心的好下屬,他覺得自己做的非常對! 王爺也很可憐的,出身皇族,身份高貴,卻因喉間閻王印經歷了別人想象不到的苦。馳騁沙場,功勛無數,終得世人認可尊敬,可身邊遇到的女人都是騙子。好不容易偶遇王妃,誤會王妃喜歡他,還想推卻來著,誰知相處時慢慢改了主意,勉強覺得可以接受婚約,漸漸放任心意喜歡上王妃,覺得兩情相悅表白了,王妃卻說不喜歡王爺,還從來沒喜歡過…… 王爺擅自誤會別人情意,擅自推卻自顧糾結,又擅自鐘情,擅自……失戀。 想想就覺得好虐!他必須幫忙! 不確定他的信最后王爺會不會過目,邢左把盧櫟寫的非常落寞孤獨,非常值得憐惜! 第四卷 府尹之死 第79章 懸棺 欲往興元,須得出蜀境。 而蜀道以艱險著稱,翻越崇山峻嶺雖近,卻絕非易事,如果不是特別重大緊急的事,連軍中好手都不會輕易動此念。 盧櫟與沈萬沙年紀都不大,也沒有武功,倒是銀子不缺,時間也不急,便找了只商船,隨水路繞出蜀中,轉道興元。 只是水路悠緩,速度上不會太快,二人這一路,走完整個二月,才遙遙看到興元的界碑。 暖春三月,陽光燦爛,江景綺麗,連空氣中透著花香。沈萬沙早早換上金紋壓底,團金暗繡貴氣逼人的春衫,拿著把檀香木為骨,扇面描金繪仙閣瓊樓的扇子,煞有模樣的輕搖,語氣十分慶幸,“還好咱倆不暈船?!?/br> 盧櫟順著他的視線看向船頭,有個穿月白衣衫的青年正扒在那吐。 此船是商船,共有三層,船主做買賣精明,沈萬沙再有錢,也沒答應整船包出來,而是分別租給了不同的客人。如沈萬沙這等土豪,自然是住最豪華視野最好的三層,那個暈船的青年也很有錢,同樣住在三層,與他們斜對門。照沈萬沙的活潑性子,早該與人聊熟了,可到如今,他們也不知道那青年姓甚名誰,無他,此青年暈船。而且暈的厲害。 船行一個月,他吐了一個月,每天扒在船頭,同樣的姿勢,同樣的青白臉色,同樣圍在身側的兩個丫鬟四個廝。 看那難受樣子,盧櫟與沈萬沙頗有同感,“是啊……怪受罪的?!?/br> 趙杼離開月余,未有只言片語傳回,盧櫟看著面色平和似已放下,獨自一人時卻總是看著江水發怔,那樣子……說不上來什么感覺,總之看的人怪心酸。 “時間差不多了,咱們下樓喝盅茶,等著吃最后一餐吧!”沈萬沙不欲他傷心,便從來不提趙大哥三個字,并且每天熱熱鬧鬧與他聊天玩耍,千方百計讓廚房做美食,恨不得一天喂五頓,特別想把他喂胖。 盧櫟明白沈萬沙好意,從善如流站起來,“好啊?!贝^青年一天能吐八回,看著很沒有胃口。還好二層小餐廳精致,視野與青年吐的方向相反。 商船雖行至興元地界,但終點離盧櫟沈萬沙的目的地還有段距離,他們得再坐竹筏或小船繞過江邊山群,才能到達利州最大的碼頭,沈萬沙已經聯系好了人,此時應該正在碼頭等候。 竹筏飄于江中,看著不安全,實則相當穩。漢子們做的就是送客人來往江面的生意,竹筏做的相當寬大,四角皆站人,若真有客人一時不慎落水,他們也能及時相救。 沈萬沙覺得這個東西新鮮,熱情提議要坐。 盧櫟無可無不可,便依了沈萬沙。 這處江水好像是長江支流,過了蜀地,險峻奇峰少了些,沿江皆是高高峭壁。峭壁幾乎是一條直線往下插入江中,壁上平滑,無樹,無草,卻有……大量棺材! 有腿粗的木頭高高楔于峭壁之上,托撐整副棺木;有在峭壁上淺淺鑿出一方長洞,剛剛好放置一副棺木;也有天然圓融洞xue,內置棺木。 竹筏一轉過方向,壁上無數棺木盡收眼底,算不上密密麻麻,卻足以令人震驚。 “這是什么!”沈萬沙嚇了一大跳。 盧櫟也覺震撼,“大概是……懸棺?!?/br> 古老又神秘的喪葬習俗,多在四川云南兩地,遺跡保存到他生活過的現代,興起原由卻仍眾說紛云。 做為喜歡往外跑,向往好山好水秘密傳說的土豪少爺,沈萬沙也是知道懸棺的,只是從未親眼見過,突然看見才嚇了一跳,緩過神來后,眼神已經開始的激動,“原來這就是懸棺!” 他看著陡峭無比,根本無法站人的崖壁,“到底是怎么弄上去的?” 竹筏上不只坐了他們二人,男女老少加一起得有二十人,大多是經常往返的本地人,沒誰像盧櫟沈萬沙一樣大驚小怪。江水到此有些湍急,他們也沒有好心幫忙解釋,個個顧著自己,或者身邊親朋。 竹筏晃動厲害,如畫的景色都不想看,更何況頭頂懸棺。 沈萬沙好奇心勝,一時沒法回神,盧櫟便緊緊拉著他的胳膊兩人緊緊靠著,防止他站不穩掉下水。 在盧櫟身側的,是一個背著背簍的中年婦人,背簍很小,里面鋪著毛墊,上面搭著層軟布,看不見里面裝了什么,但婦人背的很輕松,想來東西不重。 背簍本來很安靜,可是竹筏一晃,它也跟著晃,再然后,晃動幅度比竹筏還大。 盧櫟靜靜看著,軟布慢慢滑下,有個小腦袋頂了出來。 圓圓的頭,軟軟的頭發,寬額頭大眼睛,小臉玉白小嘴紅潤,竟是個小娃娃! 小娃娃冒出頭,眼睛骨碌碌看了看四周,見盧櫟正看著他,伸出胖胖手指抵著唇,擠著眉眼做出‘噓’的樣子,求盧櫟不要告狀。 怎么看怎么機靈。 娃娃天真,盧櫟沖他笑了笑,沒說話,不過卻留了個心眼,看著他不要爬出來。 小娃娃好奇地看著江景,慢慢站了起來,扒著背簍沿往外望。望著望著高興了,小嘴翹起,小手輕拍,笑的歡快。 娃娃聲音不大,被水流聲蓋過,婦人注意力大概都在湍急江水上,絲毫不知道身后小娃娃開始淘氣了。 小娃娃起先還小心,越玩越膽大,不注意手上一滑,跌進背簍。也不知道疼不疼,他不哭不鬧,稍頓一刻又站了起來,第一眼還是看向盧櫟。 盧櫟微微搖頭,示意他不乖的話叔叔可要告狀了。 小娃娃連連點頭,不過也只乖了一會兒,又開始不安分,竟然扒著背簍邊要爬出來。 正好此時竹筏拐了個略急的彎,小娃娃手上無力,瞬間往甩了出來! 盧櫟趕緊伸出雙手將小娃娃撈了回來,幸好他一直不錯眼的看著,小娃娃才有驚無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