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十二個傷口依次看完,盧櫟面色越來越凝重。他直起身頓了片刻,來到停尸臺下首——女子下半部分身體的位置。 想檢查下死者有沒有受到過侵犯。 盧櫟驗尸時,趙杼一直在他身后看著,正如慈光寺時一般,可他今日心情卻比那日差太多。那日他見識了這個少年的神奇技藝,也開始認可欣賞少年的聰慧品格,他認為少年不是一個膚淺的人,可今日對著年輕女尸,少年太過分了! 不過是個姿色平平,還死了的青樓女子,盧櫟看的眼睛都直了!還摸人家頭發,溫柔跟人家說話,也不想想她能聽見么!哪哪都看的仔細認真,手一直在女子身上游走,胸前有痕跡細看也就罷了,現在竟然連那等臟處也看,上次慈光寺五具男尸也沒見他這么溫柔對待過,簡直夠了! 趙杼直接拉盧櫟胳膊往后一扯,“夠了?!?/br> 盧櫟喜歡驗尸破案這份工作,也一直認真以待,認為驗尸是一項嚴肅莊重的事,最討厭中途被人打斷,尤其打斷的人非常無禮蠻橫。 趙杼力氣用的很大,捏的他骨頭生疼,他立時生了氣,用力甩開胳膊上禁錮,“你干什么!” 趙杼臉非常黑,“夠了?!?/br> 與他相處越久,盧櫟越能看清他話里情緒,這樣的聲音臉色,絕對不是因為驗尸時間太長擔心自己累,而是他不滿了!他不同意自己繼續驗尸! 盧櫟不理解,但沒時間去想,他閉了閉眼睛,讓自己情緒盡量平復下來,緩聲道,“驗尸尚未完成,趙大哥不要打擾我好嗎?” 少年眼神執著,不僅不聽話,還以為他無理取鬧,趙杼修長雙眸瞇起,聲音似凝了寒霜,“我說夠了?!?/br> 盧櫟額角直跳,脾氣再也壓不住,“我是仵作,我在驗尸,我說什么時候完成,什么時候才算完成,不是你說夠就夠了!”他指著女子下體,“死者傷痕頗多,多有可疑之處,任何一處都不能放過,重要部位還未驗過,如何就夠了!”你長眼睛不會看嗎! 趙杼聲音冷漠,“那等臟處不需要看?!?/br> 盧櫟很想說你懂個p!“女子身死,胸前有精斑,可能被強暴過,這是很重要的線索,如果不看,如何能找出事實?我知世人忌諱這些,可若我仵作一行也要避嫌,世間枉死女子該如何伸冤昭雪!” 趙杼冷冷盯著盧櫟,沒有再說話,神情間全是不滿。他并不認可盧櫟的話,在以渾身氣勢壓制盧櫟迫使他改變主意。 盧櫟直直對上他的視線,不退不避,仿佛一根沐雪青竹,不彎不折,縱使風烈雪暴,骨子里堅韌不改。 房間里氣氛一時冷凝。 景星束手而立,細長雙眸內隱含興味,覺得眼前一幕很有些意思,好像有很多了不得的信息…… 沈萬沙一看糟了,這兩人怎么掐起來了,還好像被別人誤會了? 他知道趙大哥脾氣不怎么好,可與盧櫟處的很不錯,兩個人之間總是有一種特別的氣氛涌動,別人都插不進去。他一直沒看透,以前摘星說話露骨他以為只是那人沒事胡亂挑釁沒往心里去,現在看景星也是這樣一副表情……再看兩人對視的氣氛,心說壞了,他也以為盧櫟和趙大哥是一對兒了怎么辦! 盧櫟可還與平王有婚約呢!這兩次能介入官府驗尸辦案,也是因為抬出平王這面大旗,平王可不是好惹的,再不在意盧櫟,可未婚妻要是與別人有了什么不好的傳聞,他斷斷不會容! 沈萬沙眼珠子轉的飛快,想起一事,立刻跳出來,狠狠拍了拍盧櫟的肩膀,“哈哈哈趙大哥不過是擔心你太累壞了身子,你忘了你月前還病了一次?平王爺可是交待過,讓咱們好好照顧你!” 盧櫟被他拍的一趔趄,狐疑地側頭去看,只見沈萬沙眼珠子一個勁往景星的方向瞟,示意他這里有外人,不好吵架! 盧櫟立刻明白了,沖沈萬沙笑了笑,回頭看著趙杼,聲音冷靜,“趙大哥,你是平王府送來的侍衛,所做一切都是平王吩咐,為我著想,我謝謝你。但你現在在我身邊,為我所用,如果不聽我的話,我只能你請回去了?,F在我要繼續驗尸,請你不要阻攔?!?/br> 他一邊說話,一邊咬牙切齒在話里加重音,使眼色,讓趙杼明白現在境況,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而且——他對趙杼還有救命之恩,就算不想報恩,也不能壞了恩人的事吧,否則就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實在看不慣也沒關系,現在,馬上,分道揚鑣好了! 趙杼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頑強抵抗,膽敢挑釁他的人通常只有一個下場——死??伤幌霘⒈R櫟,為一個死了的女人不值得,他倒是可以強硬地把盧櫟帶走,可盧櫟一定不會高興。 不知道為什么,他有些不想看到那個畫面??蓧阂肿约哼@種事,他從來沒做過……趙杼胸膛鼓動,最后狠狠一拳砸在了墻上,墻壁瞬間破了個大洞,幽幽冷風從外面吹進來。 趙杼嗤了一聲,轉頭跳出房間,一個起縱就沒了影子。 盧櫟愣愣地看著那個破洞,這算怎么回事!脾氣這么大,就不能好好聽話嗎! 景星也有些愕然。停尸房雖然不比住宅,可因為是他的地方,下面不敢怠慢,墻壁打的還是極厚極結實的,這個姓趙的護衛一拳就打出這么個大洞,武功得如何強悍! 沈萬沙反應最快,第一時間笑瞇瞇看向景星,“王府出來的人都這樣,脾氣大,景先生不必在意,一應損壞,我會照價賠償?!?/br> 第61章 不剖 趙杼發脾氣走了,事情還要繼續。 盧櫟淡定地看了看正在客套的沈萬沙景星二人,“繼續?!?/br> 他將死者腿部打開,微微傾身查看死者下體,“未有侵犯痕跡……” 過了一刻鐘,盧櫟將染血的手套摘下,“部分淤痕不夠清晰,需得施以酒醋?!?/br> 沈萬沙立刻把他的仵作箱子打開,拿出酒,醋,紗布,一一遞給他。 盧櫟將懷疑有傷的部分用溫水清洗,擦以酒醋,覆上襯尸紙。再兩刻鐘后,將紙揭開,查看痕跡,果然顯露更加清楚。 女子胸前青淤明顯,吻痕很少,多為掐痕,大腿肩臂同樣有掐痕;頸后圓長不明淤痕顯露清晰,長條狀,左寬后窄,應是棒裝武器擊打痕跡;小臂外側除了割傷,還有奮力反抗造成的淤痕…… 沈萬沙聽著盧櫟的驗尸結論,覺得奇怪,“這姑娘長的漂亮,兇手對她有欲望,泄有男精,卻沒有侵犯她。把她的臉保護的很好,連口脂也只暈了一點點,卻殘忍的把人家身體弄成那個樣子……這兇手好生奇怪?!?/br> 所有檢驗以及記錄已經做好,盧櫟脫掉罩衣,“如此行為,必然是有原因的?!?/br> 他聲音平緩松馳,黑白分明的雙眸中隱有火花閃爍,明顯是有了靠譜的猜測,沈萬沙立時精神一振,剛要追問,景星說話了。 “兇手在成都府犯案多次,府里一應官吏提起無不氣憤,怎奈兇手狡猾,怎么也尋不到,”景星面容肅穆,“還好此次先生來了,先生大才,必能將兇手緝拿歸案!” 被截了話頭沈萬沙很不高興,聽到這話眉梢抖了抖,他開始覺得這個叫景星的仵作是不是不太對?這話初初聽著是在肯定盧櫟,期待他給本案帶來結果,可再一想又好像是在壓迫威脅,甚至挖坑,如果盧櫟不能順利破案,失去的可能不僅僅是一個仰慕仵作技術的人…… 細思極恐。 沈萬沙趕緊給盧櫟使眼色,提醒他注意這景星是否有問題。 盧櫟微笑搖頭,示意他不用擔心,偏頭看向景星,“只要官府配合,盧某一定竭盡全力?!?/br> 他輕輕淺淺的放了一句話,收拾整齊后問道,“死者的衣物在哪里?” “就在那里?!本靶切σ饕髦钢块g東側矮幾上的一個包袱,“剛剛先生驗尸時,我讓差吏去取來的?!?/br> “嗯?!北R櫟點了點頭,走過去將包袱打開。 里面只有一條淺粉輕紗,料輕質軟,很長,稍稍一碰就會抖動,仿若湖面的水波紋,柔美非常。 “是這條輕紗么?”盧櫟問沈萬沙。 沈萬沙點頭,“我看到她時,她身上穿的的確這樣顏色質感的輕紗?!?/br> 盧櫟將長長輕紗拿在手里,仔細觀察了一番,輕紗上只有血跡,沒有刺洞,如果這真是死者身上那一條,該是兇手傷完死者再將輕紗覆上去的。 這樣的輕紗一看就是青樓用的東西,死者是青樓姑娘,有這樣的輕紗很正常,可據沈萬沙和現場差吏所說,死者死于正月初十晚上亥時二刻,而死者后頸淤傷,胳膊上劃傷,部分掐痕表現證明這些傷是死者最先受到的傷害,大概是死前六小時造成。 六小時前該是申時初,就算白天短的冬季,天也沒黑,不會有恩客在這時候上門,就算有,也不會立時上床,所以不管死者在哪里,她都應該是穿著衣服的。 死者發現時沒有穿……是被死者脫去藏起來,還是有其它原因? 盧櫟微擰著眉,“碧衣去世當天可有人見過她?最后看到她的人都說了些什么?” “這個……”景星面色略有些為難,“我不是辦差捕快,不知道具體情況,只聽說老鴇不太配合,不愿意透露有關碧衣的消息,可倚翠樓是個大場子,人來人去很熱鬧,有人在未時看到過碧衣起床,再多的我就不知道了?!?/br> 見盧櫟把仵作箱子收起來,最后一遍檢查尸體,并把覆尸布蒙上,景星有些遺憾的問,“先生今天不剖尸么?” “你很希望我剖尸?”盧櫟突然回頭反問。 景星被他問的一怔。盧櫟整理著衣襟,慢條斯理開口,“我以為死者為大,不管何處都要給予足夠的尊重,不到迫不得已不得隨便剖尸,怎么成都府的官員都喜歡案件尸體隨意被剖,不會有意見么?” “可是先生不一樣啊,”景星抄著手,依舊笑吟吟,“先生以剖尸聞名,手辣眼利,只要一刀下去,剖開死者肚腑,就能知道兇手是誰,如此神乎奇跡,上官如何能不準?先生放心,我早已知會上官,先生只管下手便是?!?/br> 剖尸就知道兇手是誰?這是誰傳的瞎話! 還是景星在故意設套,如果沒聽出來,被哄著剖了尸卻沒有立刻說出兇手是誰,恐怕上官不會不怪罪,景星是故意沒說……還是其它? 沈萬沙很著急地看了一眼盧櫟。 盧櫟搖頭示意沈萬沙放心。其實他倒很想打開尸體看看,以前辦案,尤其是這種殺人案,一般外聯刑警開始辦案時,法醫室就開始解剖了,可古代不一樣,解剖是一件更加嚴肅更加困難的事情,景星有什么想法他不知道,是好是壞現在也分辨不出來,但他有自己的判斷,現在不是剖尸的時機,他該先去走訪試著找找線索,再想其它。 所以盡管手有些癢,盧櫟仍然拒絕了景星的建議,“不用,我想先去發現尸體的現場走一走,倚翠樓也要去看看,剖尸之事如果沒有必要就可免了?!?/br> 景星一臉失望,“那我去喚捕快過來隨侍?!?/br> 景星走后,沈萬沙湊過來拽指盧櫟袖子,“這個仵作好奇怪,說他喜歡你崇拜你吧,好像少了點熱情,說他不熱情也不對,明明言語里都是認可之意……”他食指抵著下巴,嘴里嘖嘖有聲,“身為一個察言觀色無比犀利的商人,本少爺竟看不出他的善惡意,從另一方面來講,此人很厲害?!?/br> “往下走就知道了?!北R櫟并不著急,如果是沖著自己來的,總會露出狐獨尾巴,如果不是根本不需要多想。他擔心的是趙杼,這人出去好一會兒了,不知道去哪兒了? 見他往外邊看,沈萬沙眼珠子一轉,貼上來,小心翼翼提醒,“小櫟子,不管平王如何,你現在是他的未婚妻,有名份在,就算看上了誰,也不能明著來,知道么?被平王知道,一定會被他生生撕了的!” 盧櫟不解,“看上了……誰?” 沈萬沙努努嘴,“趙大哥??!就算你們郎情妾意心心相印,也不能表現出來讓外人看到!”握著小拳頭說完,沈萬沙鼓著臉嘆了口氣,聲音里有些委屈,“我們雖然很要好,但這種事情你不與我說我也沒關系,我理解的,畢竟我們認識也不太久……可是要成親一定要同我講,份子錢還是要給的……” “想什么呢!”盧櫟終于知道沈萬沙在說什么,頗為好笑的彈了彈他腦門,“你不是眼睛很利么,這還能看錯?趙大哥是個男人,我怎么可能看上他,我將來要娶媳婦的,我喜歡膚白貌美身材好的大姑娘,不喜歡糙老爺們!不過呢——” 他白了沈萬沙一眼,“我跟你最好,將來要是看上哪個姑娘,必然要先與你說的,怎么求親還想找你幫忙,你要嫌我們認識短交情淺不愿意,只愿意給點份子錢,我就——” 他拉長了聲音,“賴著你幫忙!誰叫你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呢!” 沈萬沙眼睛騰的亮了,拉住盧櫟的手,“必須要找我幫忙啊,這方面我最懂了!少爺最講義氣,只要為了朋友,別說錢,兩肋插刀都可以??!” 盧櫟沖他呲牙,瞟了眼他腰間銀袋。 沈萬沙得意的叉腰狂笑,“哈哈哈太謝謝我爹了!少爺有的是錢!” 哄好沈萬沙,盧櫟再次往外看,趙杼不會……真生氣了吧。 捕快過來后,盧櫟和沈萬沙一起跟著人去了現場。 一路上仍然沒看到趙杼人影。 “就是這里!”沈萬沙走到巷子口有點不敢再往里進,扒著墻身子躲在墻后。 未時末,外面光線很好,盧櫟拍了拍沈萬沙的肩膀,“就這點膽子?!闭f罷他提起袍角往里走。 巷子并不寬,也不是直的,人往里一走,很快不見,沈萬沙一急,拎著袍角就往里跑,“小櫟子等等我!” 民居院落各有院墻,院墻與院墻之間,形成小小巷子,如果沒有小門開在巷子里,那巷子就久無人跡,地上什么臟物都有,環境很不好。 這條巷子在青樓背后,常年不見陽光,有潮濕泥土和翠綠的苔蘚,盧櫟一時不查,腳底滑了一下。 沈萬沙眼疾手快的扶住他,指著各個方向,“當時那個姑娘就躺在那里,因為背著光,起初我沒看到,走近了聞到血腥味,又聽到她急促的喘息聲,我才發現那里有人……” 第62章 現場 趙杼盛怒之下打破停尸房墻壁離開,一刻鐘后停了下來,在空曠野地吹冷風。他開始后悔,倒不是后悔生氣離開,他后悔為什么沒捏碎盧櫟那脆弱的小脖子!膽太肥了! 敢挑戰他權威的人一向不會有什么好結果,他從來不知道不忍心三個字怎么寫,可今天被那少年激怒,他卻下意識沒有傷害他,強迫自己狼狽離開,簡直豈有此理! 從記事到現在,他從來,從來沒有這樣殺伐不果斷的時候! 趙杼瞇起眼睛,雙手抬起一掃,掌風過處,周圍樹木都遭了殃,近一點的大樹齊腰折斷,草木絞碎,遠一點的仿若經歷一場颶風,枝葉往一個方向偏移,葉落枝折無數,十分壯觀。 遠處的邢左非常忐忑的朝洪右咬耳朵,“王爺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