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在湖州安安穩穩過了大年,冬去春來,衙門終于傳來好消息,駱昀調至都察院任左僉都御史,正四品,雖是與知府平級,然卻是正兒八經的京官,手中握有實權,監察各大衙門,是頂頂叫人忌憚的角色。 記憶里,原御史大人生得面向刻薄,神色陰冷,活像個閻羅王,駱寶櫻覺得自家爹爹這容貌,放到都察院去,那是真正的賞心悅目了。 老太太歡天喜地的領著一眾女眷去還愿,回來便叫袁氏趕緊收拾行李,因很快就要仆任,決不能耽誤。 相公升遷,袁氏當然高興,把細小瑣碎處理的妥妥帖帖,這日與老太太申請錢款,說到得京都,來往的都是名門望族,別人打扮精細,她們不能失了禮數,言下之意就是不要丟人,從頭到腳都要重新拾掇。 那是好大一筆錢! 需知駱昀每年的俸祿不過百來兩銀子,除去日常開銷,人情交往,還能余幾個錢?正好良田又欠收,老太太也是捉襟見肘,可沒奈何,人的體面是要的,幾番手抖之后,將手里的銀錢全都交了出來。 足有兩百多兩,袁氏瞧在眼里,眉頭略微皺了下,只駱家家當她清楚,老太太那里也榨不出多少油水了,想一想推了五十兩銀子回去:“湖州衣料首飾不比京都貴,這些體己錢您老還是收著玩玩葉子牌?!?/br> 這就是袁氏好的地方,老太太也知道,笑著拿了:“辛苦你,我是不知京都那里喜歡什么,你只將元昭元玨,幾個姑娘都打扮好?!?/br> 袁氏應聲,又說起到京都住宿的問題:“我大哥那里尚且能擠一擠……” 沒等說完,老太太道:“這倒不用,老jiejie一早說了,若是去京都,便先住在那兒,他們衛家地方大,我與她這些交情,也用不著推來推去,等衙門安排宅院,咱們再搬走?!彼D一頓,“另外澄縣的田,我看得賣了,離得遠不好照顧……官署到底逼仄,將來元昭,元玨還要娶妻呢?!?/br> 這樣擠在一處如何是好?說出去,恐是無人將女兒嫁進來。 那是影響到整個駱家的,袁氏也同意:“便讓管事算一算,有合適的機會就賣出去,卻也不能急,賣虧了?!?/br> 論到周到,袁氏是很妥帖的,老太太自然聽從。 袁氏告退前,又道:“既然住在衛家,只怕閑雜人等也不好帶太多,兒媳列了個單子,您瞧瞧,是不是都遣了。京都那兒,好教養的奴婢多,若是以后缺,再買就是?!?/br> 老太太不識字,那單子交到玉扇手里。 玉扇念了數十個人名,老太太聽到珊瑚二字,心道那不是服侍金姨娘的,若把她的丫環都賣了,那金姨娘…… 許是留著也無用? 一早知曉袁氏的手段,卻不料那樣雷厲風行,玉扇指尖微顫,心想幸好這么多年她都在老太太跟前,不然不定連她都要被趕走。玉扇由不得嘆口氣:“我也沒個值得稱道的地方,跟著去京都,要給老太太,老爺丟臉了?!?/br> 老太太忙道:“渾說什么,沒你在旁邊,我可不慣,我到哪里你都得跟著,別想著貪圖舒服?!?/br> 玉扇道:“在老太太跟前才舒服呢,不若別個兒,說走就得走,可憐也在家中待了這么些年。便是買了新的,就沒有不好的地方?樣樣都挑,哪日家里便留不住人。倒不是說夫人哪里不對,只是覺得難過?!?/br> 沒什么人情味,老太太心想確實,想她在縣里,左鄰右舍處得好,都像一家子,便在這湖州,她眾多牌友,也是熱熱鬧鬧,要離開多有不舍。而那金姨娘,到底也生了寶樟呢,怎么就能扔了? 老太太擺擺手:“珊瑚的名兒劃了?!?/br> 最終,金姨娘還是留了下來。 袁氏也沒法子,老太太不松口,她坐不得這個主,至于駱昀那里,金姨娘可有可無,許是也聽老太太的,她并不想在這節骨眼上叫他煩心,沒有提,只領著姑娘們去各家鋪子,細細挑選。 湖州雖不比京都,然而在大梁,繁華也入得了前十,真有大把的銀子拿出來,不乏精品,只看在駱寶櫻眼里,也就那樣。 她天生尊貴,生下來,漂亮的東西就享之不盡,這種不是頂級的,還真叫她提不起精神,故而坐在那里,極是乖巧,絲毫不與旁人相爭。 這種孔融讓梨似的寬容讓袁氏微微點頭,這孩子懂事,將來必定也是自家女兒的好jiejie,親手挑了一匹料子與她:“寶櫻你瞧瞧,喜不喜歡?” 櫻色的細綾,色彩鮮嫩,好似枝頭高掛的果實般誘人,駱寶櫻嘴角翹起來:“母親,這料子好漂亮,不過meimei穿更好看呢?!?/br> 袁氏笑道:“你別管她,既然喜歡,一會兒就裁了做裙子?!?/br> 那笑容很有幾分真心實意。 駱寶櫻忙道:“謝謝母親?!?/br> 眉眼彎彎的討人喜歡,駱寶樟目光斜睨過來,有點看不慣她學駱寶棠,裝出大度的樣子,什么都不爭有什么用?到頭來,別人真會感激你嗎?只會得寸進尺吧?她暗哼一聲,挑出塊適自己的衣料。 想到要去京都,喜上眉梢。 幸好年紀尚小,不曾在湖州定親,不然可錯過機會了,到得那里,她定要挑個世家公子將自己嫁過去! 數日一晃而過,很快便到駱昀赴任的日子,臨走前,湖州各大官員鄉紳為他踐行,駱昀又禮尚往來,連吃了好幾日的酒,想起江老爺與他說那句,山水有相逢,他挑唇一笑,倒不知誰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呢。 靠在車壁上,袁氏給他揉肩膀,柔聲道:“老爺這幾日辛苦,路上睡一會兒?!?/br> 駱昀笑道:“也辛苦你了,娘都夸你手腳麻利?!?/br> 袁氏抿嘴一笑:“難不成還讓母親cao勞呢,都是我該做的?!彼碜右赖媒?,將臉兒貼在他肩頭,“不過去衛家住,當真方便嗎,衛家別個兒不會說閑話?” 她原希望他們暫住去她大哥那里的,結果老太太呢,又支氣了,非得顯擺跟衛老夫人的交情。 駱昀沉吟片刻,笑一笑道:“堂姨在衛家也cao持了幾十年,這等人情若沒有,衛家未免太刻薄人,不過家里田地還是盡快賣了,將宅院置辦起來?!?/br> 袁氏只得道好。 在途中行得一個月,方才到京都,遠遠看見城門,駱寶櫻推一推睡在身邊的駱寶珠:“珠珠,到了,你看!” 駱寶珠忙睜開眼睛,軟軟的身子尚在駱寶櫻懷里,就叫道:“哪里,哪里?” 瞧她那歡快樣兒,駱寶樟噗嗤一聲笑道:“傻了,不拉開簾子怎么看?” 駱寶棠給她拉的大些,透過車窗,果然瞧見京都的城門,巍峨聳立入云端似的,只瞧得一眼,便覺那城門,城墻厚得驚人,千軍萬馬也沖不開,她啊的聲:“這就是京都啊,門好大呢?!?/br> 豈止門大,里頭更是包羅萬象,別處買不到的,這里都有。 駱寶櫻身上有種京都人的驕傲,只不能露出來,不然別人當她腦子壞了。直進入城門,她也跟著那幾個探出小腦袋四處看,別人看得是新鮮,她看得是重回故地的歡喜,憂愁,百感交集。 而這感覺,到得衛家大門時,積郁得更濃。 幾何時,她踏入這門,本是憑著衛家未來孫媳的身份,而如今呢,卻是衛老夫人的堂親,誰也不認識她。 衛家百年的老宅在傍晚沐浴著光,明亮厚重,眾人走在其間,路過精巧的樓臺亭榭,除了在心中感慨,一個字都說不出口。歲月在這府邸刻上了風霜,能鎮壓住初初來此的客人,只剩下驚嘆。 從垂花門進去,繞過影壁,走上甬道,駱寶珠抓著駱寶櫻的手,輕聲道:“衛家好大啊,比咱們家大了幾倍,我都不記得路怎么走了?!?/br> “來回多走幾次就會熟悉?!瘪槍殭褤u搖她的手,“再說,還得住幾日呢……”正輕聲細語時,只聽后面駱寶樟發出一聲輕呼。 極輕極輕,只有近旁的人才能聽見,駱寶櫻詫異的看向前方。 原是有人來了。 年近二十的年輕男人穿著身天青色的春袍,外罩件淡藍薄衫,也不知是什么織就,在風中閃耀著華光,竟是比那日光還要耀眼。 待到走近,方才見他容貌,昳麗爾雅,清漣出塵,仿若不帶一絲煙火氣。 眾人目光都被吸引,就連駱寶珠那樣小的姑娘都傻乎乎盯著他看。 唯獨駱寶櫻,她雖然也在看著他,然而心思太多了,只見他神采飛揚,沒有半分的憔悴,那火氣就直涌上來。 看來她的死,終究對他是沒有什么影響吧? 他越無動于衷,她此番笑得越甜,就等著喊他一聲表哥哥呢! ☆、第 17 章 衛老夫人雖嫁入名門望族,然論到自個兒的家世,祖上幾代務農,與駱家沒有兩樣,要不是她父親好似魁星投胎,祖上冒青煙,也是難以入仕的,故而她的底氣一直不足,那親戚也都不入流,唯獨堂妹,駱老太太一枝獨秀,兒子成器,竟也做成了官府之家。 往后提到自家親戚,她能有個說法,且幼年與老太太素有情誼,衛老夫人格外看中駱家,使衛瑯親自迎到門口。 一眾人中,年紀最大的自然是老太太,衛瑯上前行禮:“祖母日夜念叨,姨祖母您總算來了?!?/br> 聲音略有些低沉,好似悅耳琴音,老太太咋一瞧見這等俊美的男兒,晃神片刻,哎呀笑道:“你定是瑯兒了!老jiejie啊,當初來咱們家,張口閉口都提到你,不知多疼呢!你今兒不上翰林院?” “正當清閑,與上峰告假,提早回來了?!毙l瑯言行舉止很是斯文,又朝駱昀,袁氏與兩個少年一拱手,“表舅,表舅母,兩位表弟好?!?/br> 并沒有看向幾位姑娘。 到底是世家子弟,目不斜視。 袁氏一早知曉衛家的名聲,今兒只見衛瑯一人,管中窺豹,大約也能猜到此家的門風了。不過既然是親戚,何必如此見外?她笑一笑,與四位姑娘道:“快來見過你們三表哥?!?/br> 原先失魂的駱寶樟連忙端正了形態,昂首挺胸,做出大方的樣子。 三月春衫削薄,十四歲的姑娘發育良好,當真是波濤滾滾,鶴立雞群,加之蛇腰纖細,更引人注目,只衛瑯神色淡淡,并沒有多加注意,倒是目光從駱寶櫻面上掠過時,略微停頓了下。 委實是因她笑得太甜,不若駱寶棠矜持,駱寶樟故作矜持,駱寶珠天真,她那笑,從眼角眉梢暈染開來,說不出的燦爛。一雙眸子也生動,瞳孔如曜石,沉在潭底,湖面波光盈盈,耀眼至極。 好似星子倒映。 見他看著自己,駱寶櫻斂衽一禮,手掌交疊放在腰間道:“三表哥?!?/br> 小小的人兒,大方得體,聲音也甜,衛瑯一眼就看出,這四個姑娘中,這個是教得最好的,但也沒有放在心上,朝她稍一頷首,又去與老太太說話,領著他們去上房。 丫環婆子們魚貫而出,穿戴整齊,絲毫沒有聲響的立在身側。 老太太瞧在眼里,砸了咂嘴,暗道袁氏說得不錯,這些世家當真不一般呢,等回頭自家買了宅院,是得好好管教,千萬不能丟了兒子的臉,毀他前程。別看老太太平時散漫,始終還是把駱昀放在第一位的。 到得上房,衛老夫人領著一眾女眷已經站在門口等著了,見到她,眼淚就淌下來,拿帕子擦道:“上回一別,咱們可有十年未見了!” 聲音仍是那樣慈祥,駱寶櫻看向她,高高瘦瘦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正是印象里的樣子。當初她來衛家做客,也曾被衛老夫人拉著手,笑著打趣,說她嫁進來,衛瑯定然會每日早些歸家,不在翰林院弄勞什子的武宗實錄。 她眼眸微濕,而那頭老太太已經與衛老夫人相擁而泣了。 眾人忙來相勸。 好一會兒才平息,衛老夫人拉著老太太的手一同入座。 衛家大爺在大名府任職,大公子在青州任職,故而女眷,只余衛二夫人程氏,衛三夫人何氏,令有二房兩位姑娘衛菡,衛蓮,人數并不多,就算是初次前來,也都容易記得。 衛老夫人一一去看的時候,輪到駱寶櫻,怔了一怔,心想這孩子與她生母竟是七八分的相像,猶記得那時去探望老太太,見到駱夫人時的驚艷,人也和善,只身體不太好,說話間就咳嗽了幾回,果不其然,生完駱寶櫻便去世了??蓱z這孩子沒親娘,但當著袁氏的面不好說,衛老夫人拿出一個荷包送與駱寶櫻,笑道:“跟觀音菩薩面前的玉女似的!” 聽到夸獎三孫女,老太太笑瞇瞇道:“還會打葉子牌呢,猜得可準了,有她在,我都不愁吃喝?!?/br> 眾人都笑起來。 衛老夫人道:“你呀,還是老樣子,不過我平日里也冷清,你來了,正好與我解解悶兒?!?/br> 衛二夫人打趣:“哎呀,來了高手,我可得多準備些銀子了!” 衛三夫人卻是安安靜靜的,并不怎么喜歡說話。 駱寶櫻偷偷瞧她一眼,發現她眼底有些愁容,暗道也不知是否在為自己傷心?畢竟當初,衛三夫人也是很滿意她這個未來兒媳的,也只有他……她小嘴兒撅起,朝衛瑯看。 他坐在衛老夫人的右下首,神態閑適,寬大的袖子搭在椅柄上,露出半截修長的手指,潔白如玉。 庭階芝蘭,用來形容他最合適不過。 不過駱寶櫻對他實在生氣,要換作是衛瑯去世,只怕自己早就哭得天昏地暗了,哪還有什么心情見人,他倒好,還出來迎客呢,恨不得就上去,拿拳頭狠狠捶他幾下! 興許是目光太過炙熱,衛瑯略有察覺,朝她看去。 然而此刻,駱寶櫻又無事人一般,乖巧的坐在駱寶珠身側,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很是天真可愛,讓他誤以為錯覺。 當然也沒有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