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云娘便一次又一次地告訴他們,“一定能的!” 十多天后,大軍回城,云娘等來的卻是噩耗,阿虎哭著進來,“夫人,六爺,六爺,被夷人圍住了,讓我回來,回來送信!嗚嗚嗚!” 云娘覺得自己的心被人用力捏住了,整個人都凝住,連呼吸都不能了,她晃了晃,差一點就倒下,可是她用力握住了手,卻扶住門框站直了道:“你好好說,把事情都說清楚?!?/br> 可阿虎已經哭得不成了,“我不想回來,我要和六爺在一起的,可是,可是,六爺一定要我回來!” 好在與阿虎一起回來的參將史友雖然傷心,可倒還撐得住,抹了一把眼淚道:“我們跟著副總兵北上,遇到了夷人的埋伏,當時的情況十分地危急,副總兵便親自帶人斷后,讓我帶大家先退出埋伏?!?/br> “當時,事處無奈,我只得聽副總兵的將令帶著大家逃了出來,之后總算不負副總兵的托付,將襄平城內的將士們大部平安帶回了襄平城?!?/br> 眼下諸人個個形容不堪,又有很多都受了傷,顯然經歷千辛萬苦才能回來。而玉瀚,正是為了他們才親自留下替大家擋住夷人。 跟著史友回來的諸將也紛紛道:“正是如此,如果沒有副總兵,我們便都回不來了!”說著又都痛哭不已,“只是副總兵,再不能回來了!” 阿虎放聲大哭道:“夫人,我們退出的時候,看見六爺被夷人射中了一箭!” 屋內哭聲一片。 史友哭了一會兒,拿袖子再擦擦淚,招眼來看副總兵夫人,見她竟然一直沒哭,便小心翼翼地道:“夫人,副總兵不可能再回來了,請節哀?!?/br> 云娘只平靜地搖搖頭道:“還有什么?” 史友勸道:“如今大軍平安回來,雖然還有些事情,可也不必太急,夫人還是先回房歇一歇吧?!?/br> 云娘便知果真還有要事,便道:“有什么事現在都一同說了吧?!?/br> 史友只得上前道:“分開前,副總兵親手寫了一封信,讓阿虎交給夫人?!闭f著又向阿虎道:“你還不將信拿出來?” 阿虎方才止了哭聲,從懷里十分珍重地掏出一截卷著的素綢來,“六爺親手寫的,要我只交給夫人?!?/br> 史友等人亦證實道:“副總兵果真如此交待,讓我們回來聽夫人之令?!?/br> 云娘接過,一眼便看出果真是從玉瀚里衣上撕下的一角,衣襟上正是自己的針線,已經弄得很臟了,打開一看,上面黑紅色的印跡倒還能看得出,“夫人,馬如松反叛,史友持帥印守城?!笔畮讉€字非常潦草,恐怕是用手蘸著血寫出來的。 意思很明白,云娘向下看了一看,跟隨玉瀚出征的諸將都在,只除了馬如松,便問:“馬參將呢?” 史友便道:“我們到了赫圖城附近,馬參將說分兵而進更容易成功,副總兵原本不許,只怕分兵后兵勢太弱,可他一定要分兵,日日鴰噪不休,后來副總兵只得讓他帶著他所部人馬走了另一條路?,F在并不知他去了哪里?!?/br> 又有人道:“說也奇怪,馬參將便似知道我們能遇到埋伏一般,一定要提前另走一條路?!?/br> “還有,我們一直沒有遇到總兵府的兵馬!” 云娘便將那綢角緊緊地握在手心中,再問:“阿虎,這信果然只我一個人看到了?” 阿虎含淚道:“那時情況十分危急,六爺寫好了立即交給我,又再三叮囑,絕不能給別人看!我一直放在懷里沒拿出來!” 史友等人也道:“我們都知這信重要,回來一路上都將阿虎圍在中心,保住這信的安全。且副總兵既有將令,自然不會去看那信?!?/br> 云娘便點了點頭,“那我便明白了?!?/br> 正說著,又人將士來報,“馬如松帶著所部兵馬回到城下,是不是要打開城門?” 這話卻是問了眼下守城的衛遼中衛指揮使鄧闖,眼下他正代理襄平城守城之職,因接了史友等人進來,便也跟著來到副總兵府。眼下便點頭道:“我去接馬參將進城?!?/br> 史友待諸人便都紛紛道:“趕緊讓他進來,我們問一問他怎么先走了,是不是也遇到了夷人?” 云娘便叫住大家,又道:“史參將,你過來一步說話?!?/br> 兩人退到了屋子里面,云娘將手里的綢角打開給他看了一眼,見他臉上掩不住的驚訝,繼而撥出腰刀憤怒地道:“我去將馬如松砍了……” 云娘趕緊攔住,“如今還不到說出來的時候?!?/br> 史友也醒悟過來,停下道:“那就不許馬如松進城?” 云娘搖了搖頭,“馬如松雖然反了,將大家行軍的機密告訴了夷人,可是他手下的那些將士們卻未必知道,總不能將他們也拒之門外。而且如果放他逃到夷人那里,豈不是不能殺他為玉瀚報仇?總是要將他放進城來才對?!?/br> 史友方才明白,嘆道:“無怪副總兵一定讓阿虎捎信給夫人,夫人果真是女中豪杰!到現在方寸一絲不亂!” “我雖是一介女流,可也是朝廷親封的誥命夫人,副總兵又將信帶給我,讓大家聽我的令,我自要替他替朝廷把事情辦好了!” 馬友十分地心悅誠服,“如今我們都聽夫人的!” “那好,”云娘便道:“你只做什么事也沒有,親自出去接他進來,再將襄平城五品以上的將領們都招進府中,把剛剛玉瀚只帶信給我的事情向大家說明,再號令大家聽我吩咐,我拿出帥印來交付你,由你來守城!” 馬友便拱手道:“我聽夫人將令!” 云娘重新將那綢角握在手中,向他道:“那便去吧,一定小心,別被馬如松覺察!” 看著馬友走了,自己也轉身回了內院,將全套的誥命服飾穿戴起來,捧出帥印,回到玉瀚的議事廳。 須臾,史友帶著眾將與馬如松一同進來,只聽堂外馬如松尤高聲道:“我哪知夷人在那邊埋伏了,還道副總兵怎么誤了時?總兵大人與我們等了兩日,見還不見人,因孤軍出征,不敢再留,只得令大家各回駐所,我方才回來。一路上聽了消息,只得快馬加鞭,卻不想副總兵竟然殉國了!” 史友的聲音卻低低的,“都是我們掩護不力,才使得副總兵遭了禍事?!眳s更顯得馬如松的聲音十分地高昂。 伴著靴子聲,刀劍相撞之聲,他們已經走了進來,幾位受了傷的將官們早按捺不住,便上前高聲叫罵,“馬如松!你為何能在埋伏之地前離開了大軍?” “是??!你怎么知道夷人在那里,是不是你那老丈人與你合謀要害了我們!” 馬如松亦高聲叫罵,“我們家世代居于遼地,世襲軍職,死于邊事的總有幾十人,若不是我父親,夷人早攻了過來,如今大家也未必還能在遼地,你們竟敢說我們家與人夷人合謀!” 又氣憤道:“我雖納了夷女,可那是歸降的西夷人,又不是東夷人,你們再拿此說嘴,我定不肯饒!” 大約平日里并沒有敢與馬如松如此說話,但是今日卻是不同,大家方被夷人埋伏,差一點姓命都沒了,哪里還能有好話,叫嚷得更兇了,幾乎要動起手來。 原本不大的議室廳里亂成一團,還是史友左右相勸,又攔住那些要揮拳的人,“副總兵命我們回襄平城后聽夫人號令?!?/br> 大家方才看到正站在議室廳中間的女子,鳳冠霞帔,懷抱帥印,神情肅穆,有如玄女下凡,再想到以身殉國的副總兵,突然都噤了聲,齊齊地上前拱手行禮道:“夫人!” 云娘便向史友點了點頭。 史友將方才的話重新說了一遍,又詳細把他們當時的情形描述了一回,只不提他已經看到了那綢角上的字,然后問馬如松,“你可聽明白了?” 馬如松只得無奈道:“我自然聽明白了,不過我真不知道夷人在那里設了埋伏,就是副總兵總不能無憑無據地說我通敵吧!” 史友便冷冷一笑道:“是非曲直,副總兵自然是知道的?!闭f著看向云娘,“請夫人傳令?!?/br> 云娘卻先問大家,“副總兵特別傳將令給我,你們可聽令?” 副總兵是為了救大家方才殉國的,因此除了馬如松,其余眾將皆拱手轟然答道:“聽夫人令!”馬如松見大家都盯著他,也只得無奈道:“反正我問心無愧?!?/br> 云娘便重新打開手中的綢布一角,高聲道:“馬如松并未反叛,史友反叛,夫人持帥印守城!” 第172章 守城 云娘宣布了玉瀚送出的信,所有人都怔住了。 史友向前一步逼住云娘道:“明明副總兵傳令道馬如松反叛,令我持帥印守城,夫人為何污陷我反叛?請將副總兵的將令拿出來給我們一見!” 阿虎這時卻從后面縱身撲在史友身上,將他按住道:“我們六爺說你反叛,就是你反叛!而且,你竟敢與我們家夫人大喊大叫!” 此時唯有留在襄平城內的鄧闖上前與他一同按住史友,其余眾人皆茫然無措。云娘便厲聲向大家道:“難道你們不聽副總兵的將令嗎?” 玉瀚這些日子在襄平城早已經立下威望,因此眾將聽了便趕緊一同上前將史友制住,拿繩子捆了。 史友一直大叫不服,云娘看大家雖然聽令,但顯然只有阿虎是真信自己的、鄧闖至多半信半疑,但他一向最信服玉瀚,因此才被留下守城,而其余眾人并不相信,便拿出那塊綢角道:“你們上來看?!?/br> 天朝的文官自然都是科舉考上的,但是武官的出身卻各有不同,有考武舉的,有世襲的,也有通過軍功而得封的,因此眼下倒有一多半人不識字,便推了幾個識字的人上來。 那幾個人讀了上面的字,便都將疑惑的目光看見云娘,史友更是大叫,“大家親眼看見了,便可知我是冤枉的,快放開我!” 云娘冷笑道:“如果副總兵直接寫明是你反叛,你豈能令阿虎將信送回來?又豈能將襄平大軍帶回?這里自然有機關?!?/br> 說著叫人將史友也送到前面來,將那字指給他們看,“‘馬如松反叛’,這五個字皆是正常寫的,接著‘史友’兩字中的‘友’卻寫反了,這說明什么?馬如松并未反,而馬友卻反了!” 諸將中便有人道:“無怪我見這個‘友’字寫得很怪?!?/br> 云娘解釋道:“這本是周鼎上的寫法,‘友’字是兩只手并排放在一處,表示友好,現在副總兵特別將‘友’的兩只手反寫,就是為了提醒我們史友反了?!?/br> 大家便恍然大悟,紛紛叫道:“原來如此!” 再看史友,怔在當地,半晌才繼續嚷道:“我曾經立下無數戰功,怎么能反叛!”但聲音明顯比先前弱多了。 誰還看不出他已經心虛了?于是大家便都罵道:“無怪我們能中夷人的埋伏?原來是你!死了這么多兄弟,副總兵也沒能回來!”又有人要撥刀砍了他。 鄧闖卻攔住又向云娘道:“夫人,雖然應該將史友斬首示眾!但其間有什么隱情還不知道,還是暫且將他收押為好?!?/br> 云娘也覺得鄧闖這話老成持重,便點頭答應,令人將史友押了下去,關在副總兵府。 心里卻想著當年玉瀚教自己識得周鼎上字的時侯,如何拉著自己的手比著講這友字是什么意思,應該怎么寫,一時心如刀絞,玉瀚用此辦法向自己傳信,只能說明他處在最危險的情況之下,果真兇多吉少,而且阿虎又親眼看見他被夷人射中。 云娘自到遼東后曾聽了不少遼東女子的故事,軍戶人家的女子,在父兄丈夫等親人死于國事后,并不會哭泣自傷,而是接過他們的刀槍,親自與夷人交戰。當時自己萬分敬佩之下,覺得這些如同花木蘭一般的女子是自己根本比不了。 但是眼前,云娘突然明白了,并不是那些女子們多堅強,而是殘酷的形勢令她們只有堅強起來,現在的自己也一樣。 流淚、哭泣有什么用?難道玉瀚就能回來嗎?云娘用手緊緊地按住綢布大聲道:“副總兵告訴了我們馬友反了,又讓我們守城,說明夷人可能就要來攻城了,現在我們一定要守住襄平城!” 就在這時,忽聽一片鑼鼓之聲,又有軍士急報,“夷人來了!正圍住了襄平城!” 大家先前已經信了,此時更明白副總兵夫人所說不錯,“副總兵早已經料到今日之事,我們聽夫人將令齊心守城!” 云娘哪里懂得守城?但是不知為什么,如今她全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去做,便手中握著將印一一吩咐道:“鄧闖,副總兵走前將守城的責任交給你,現在還由你帶將士們守城!” “其余諸將,聽鄧指揮史軍令!” “史友關押,如有異動,立即斬首!” “諸位將官,我們誓死守住襄平城!” 所有將官們都轟然答道:“我們誓死守住襄平城!” 鄧指揮史便在議事堂中發下將令,眾人便急忙遵令而去。唯有馬如松停在后面,見眾人都走了,便向云娘拱手道:“多虧副總兵夫人,否則大家還當我與夷人勾結呢,其實我雖然納了個夷女為妾,但夫人從京城來,自然知道本朝宮中一直有外族女子為妃的……” 見副總兵夫人一直看他,停了下來轉而道:“當日我并不知道夷人就在前面埋伏,而是果真覺得分兵有利于攻城,才向副總兵提議的……” 云娘便截住他道:“我知道你沒有反叛天|朝,但是你做過什么,副總兵也早知道了,否則不會將你的名字放在前面特別提出來。如今大敵當前,我暫不追究,而且還可以答應你,只要你一心協助守城,總能保你性命無憂!” 馬如松神情變了幾變,終于道:“我家世代居于遼地,豈能不用心守城?只是我們父子的性命,還請夫人保全?!?/br> 云娘便揮手道:“你將功折過去吧!” 大事已定,云娘并未回內院,反而抱著帥印到了城墻上,逐一巡視,其實她并不懂應該怎樣打仗,可是卻明白自己在這里出現正能穩住軍心,讓大家更加同仇敵愾。 從城墻上向下望去,約有數萬夷人,騎在馬上縱橫叫囂,雖然聽不懂他們說的是什么,可是云娘看著他們神情激昂,似乎有萬分的憤慨,負土填河,伐木為器,顯然以為一定能攻襄平城! 先帝時因遼東夷人勢大,而廣寧又處遼東西南,對于遼東腹地力有不及,于是在與夷人對峙之地重設城池,大修襄平故城,城池高厚壯固,屹然雄壯,下統九衛,兵馬數萬,自建成起便威鎮遼東,拒夷人于遼東之北。 夷人突然攻打如此壯闊的城池,不可能是一時心血來潮,想到先前玉瀚奉命出征,正中夷人埋伏,然后馬友卻能安然帶兵回城,這一系列的事件后面不知有多少錯綜復雜的陰謀詭計。眼下夷人一定以為玉瀚出事了,襄平守軍也實力大減,又盼著有史友能在城內呼應,才如此有信心前來攻城吧! 云娘收回目光,再看襄平城內,鄧闖已經令人將城內四門俱關,又以土袋封住,將大批箭只送到城墻之上,一隊隊軍士們井井有條地走上城墻布防,她知道襄平城一定能守得??! 攻城是在第二天開始的,有如飛蝗一般的箭就在云娘身旁掉落,她又親眼看到夷人們口銜彎刀,攀著高高的云梯向城墻上爬上來,城中的將士們也向下對射,將石頭擂木一排排地推下去,用滾石將云梯推掉,放火油燒木梯……她心中的怒火有如沸油一般翻滾,恨不得也拿上一把大刀也上前將那些夷人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