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至于官員們上朝穿著補過的衣裳,其實就是沽名釣譽,可偏皇上相信,便就成了如今的風尚,京城里破舊朝服要比新朝服貴上兩三倍呢?!?/br> “那大家豈不要將新衣故意弄舊了?” “想來會是如此吧,”湯玉瀚便笑道:“有人笑談大朝時一群破衣爛衫的官員共赴皇宮,算得上京城的一景?!?/br> “那皇上果真不知道嗎?” “果真不知道?!?/br> “可是這么多大臣,就沒有人告訴他嗎?” “沒有?!?/br> 見云娘被震驚得無以復加,便又笑道:“這些事情你聽多見多了,便覺得沒有什么?!?/br> 云娘見湯玉瀚依舊蹲床邊,只低頭看她的雙足,又拿起來放在口邊香著,便猛地抽出雙腳,也不顧上面還有水漬便放入被中,又指著他的額頭道:“我們說著正事,你卻只管鬧,我們正在驛站里,小心讓人看了笑話!” 湯玉瀚見云娘生氣了,便趕緊洗漱了上床,卻笑道:“世上的事以真為假,以假為真的并不少,就比如你聽了《朱子家訓》并非朱子所著,又知奚老夫人等曲解朱子之言,便覺得朱子還是沒錯的,其實更不然?!?/br> “朱子其人,在當朝時名聲就極差,有人問他寡婦就要餓死了是不是應該改嫁,他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可是他自己卻將故人的財物留做私有,又引誘了兩個尼姑做妾,與喪夫的兒媳通jian至孕,只是后人推崇他的理學,便將他的這些事情都抹去不傳而已?!?/br> 云娘一時竟不能相信,“會不會有人故意污陷于朱子?” “當年的御史大夫彈劾朱子,便告他“不敬于君”、“不忠于國”、“玩侮朝廷”、“為害風教”等十項罪過,后來他上表時承認了方才的幾項,又說要‘深省昨非,細尋今是’悔過自新,是以這幾項應該是沒錯的?!?/br> “所以呢,”湯玉瀚便笑著將那對玉足放在胸前,人也欺了上去,“我為自家娘子滌足,不過是閨房之樂,誰又能笑話我呢?” 云娘先前聽了湯家面臨的危險,雖然她一定要陪著玉瀚,可心里免不了有幾分沉重,又兼想到一路北上,今后便徹底離開熟悉的盛澤鎮,也離開了熟悉的家人朋友們,反倒要與各種各樣的官夫人打交道,不免緊張不已。 可是見玉瀚明知湯家前途莫測,可卻是一副毫不在意的神色,原以為他在眾人面前不肯露出真心,現在回房之后卻也一樣如此,就是自己與他說起正事,他依然嘻笑如常,便睜大眼睛問:“這樣的形勢,你就不擔心?” “先前免不了要患得患失,可自要與你一起進京,便不知怎么突然間就不那樣憂煩了?!睖皴Φ溃骸昂螞r我們一直擔心,則什么也不做了?” 云娘果然覺得有理,但自然立即釋懷,“雖是如此……” 湯玉瀚卻接過她的話道:“雖然如此,我亦反復思量過,湯家立于危墻之下,但我們總要想辦法撐起一片生天來?!?/br> “我知道你一定能行,”可云娘卻嘆道:“我卻差得多了,本要練練與這些夫人太太們應酬,將來到京城助你一臂之力??山裉烊マ杉抑安]有認真想一想,穿了不合適的衣裳,下一次總要先問一問主人家的事情,投她們的心思才對?!?/br> 湯玉瀚見云娘存了這樣的心,便將她按在懷里道:“家族興亡的大事由我們男人來承擔就夠了,你不必費這么多的心?!?/br> “家里大事固然要靠男人,可是女人間的應酬也不是沒有用的,只看錢夫人就知道了?!彪m然錢夫人沒有向自己說起,但是云娘還是明白錢縣令送出的賀禮都是通過錢夫人之手,就像她先前給自己的銀票一樣。這種女人間的來往,就算將來被翻了出來,也與男子間的不同,似乎更容易被當成尋常人情。 “在杜家村也好,盛澤鎮上也好,很多事應該是男人做的,可也有一些事女人做卻更方便些,”云娘是認真想過的,自然已經有了主意,“我想我們去了京城,也應該是一樣的,現在雖然我還不大明白,可是多與大家在一處便會慢慢懂了?!?/br> 湯玉瀚最初想要云娘時,未加思索地就準備納她為妾,正是因為在他的認識中,云娘的出身見識也只能做妾。不想云娘竟然十分不甘愿,寧肯不嫁也不想委屈求全。后來得知她的深情,便一無反顧地娶了她。 成親之后,湯玉瀚十分地快樂,他喜歡云娘,喜歡云娘帶給他的種種快樂,但是,他依舊只想著自己要好好地寵她,他一直覺得看著云娘過得開心,自己才能真正開心。這種情感,雖然是湯玉瀚先前從沒有感受到過的,但是遇到了她便自然而然地升了起來,仿佛與男性的本能一般同時復蘇,更是帶給他無尚地滿足。 湯玉瀚會哄著云娘,會逗著她玩,會教她讀書,會帶她去看戲,會給她買首飾……唯獨沒想過的是要云娘幫他做什么。在他的心中,云娘是小小的,嬌弱的,沒有經歷過許多世情的,正是要他全心呵護?,F在聽著云娘如此用心地盤算如何能幫到自己,而且還不容辯駁講了一番道理,心里不由得生了萬千感慨。 先前的那一個,其實是能幫武定侯府的,湯家和自己也對她寄予了厚望,但是她卻是那樣不屑,甚至就當自己只希望她盡到一個妻子應該做到的責任時,她亦是不能,最終的結果又是令人如此黯然傷神。 可是他的云娘,卻主動地將這些事情一件件地攬在她柔弱的肩上,她用心照料自己,她讀書認字,她用心琢磨官夫人的應酬,因為在她心里,把自己看得比什么都重! “云娘,”湯玉瀚十分鄭重地道:“不管太子會怎么樣,我一定會想辦法保住湯家,保住我們。就算是湯家的爵位沒了,我也會給你掙得誥封,讓你富貴榮榮耀!” “其實我倒從來沒想過要當誥命夫人,”云娘嘻嘻地笑了一聲,“我只想一直與你相伴,成親前去靈運寺時還特別在菩薩面前許了愿呢?!?/br> “知道你果然真心要與我相守一生,我就想著我們應該回靈運寺還愿。只是我們這一次匆忙離了盛澤鎮,倒是不能成行。待將來湯家無事了,我們一起回來時再多備香燭燈油拜謝菩薩吧?!?/br> 玉瀚正將頭埋在她的長發中,聞言只輕輕應了一聲。 云娘便滿意地出了一口氣,似乎他們很快就會回來還愿了。然后她隨手將自己的長發理了一下,卻突然發覺原被玉瀚枕在下面的一處有點濕。 云娘這是第一次見到玉瀚失態了,他在人前常是一副冷峻的樣子,可在家里卻時常與自己嘻笑玩鬧,就是有多大的事情,他也是滿不在意,輕松地解決掉。但是眼下,難道他竟然哭了嗎? 她卻不想去追問,男人的眼淚是不會讓女人看到的,于是只做不知,輕輕地將手搭在他的肩上道:“我們早點睡吧?!?/br> 第94章 心機 第二日,官船離開了府城,錢縣令和夫人又殷切地前來送行,并想那只點翠金釵送了云娘,“留著做個念想兒吧?!?/br> 云娘卻沒想到,幸好腰間結著一塊新得的玉佩,上面的絡子打得也算精巧,便解了下來道:“我也送夫人一樣微物,聊表寸心?!币酪老e,更不待言。 就在上船前,云娘正好與錢縣令打了個照面,錢縣令便向云娘拱手道:“上一次家里的小妾不懂事得罪了夫人,我已經狠狠地教訓了,又逐出家門,還請夫人不要記在心里?!?/br> 過了這許久的事還提起來?云娘趕緊還禮道:“本就沒有什么,錢夫人已經特別遣人來說過一回,哪里值得縣令大人也專門來賠禮呢?” 錢夫人便上前笑道:“我家大人一向最重禮節的,當日便氣得沒睡好覺?;氐郊抑懈嬖V了,我竟才知道,便將劉氏發賣了,又上我遣人陪禮,現在見了面自然要向夫人道歉的?!闭f著又慶幸道:“虧了在吳江縣地納的,并沒有在家中過了明路,長輩們并不知道?!?/br> 然后也向云娘一禮,又笑道“這樣大的事情,也虧得湯夫人寬厚,并不計較。但細論起來,也是我管教不嚴之過?!?/br> 云娘還禮不迭,“原本無事,并不敢當?!?/br> 這時登船離去。 至回了船艙,湯玉瀚便問:“錢南臺昨日便一再與我賠禮,我原沒在意,他今日又說,是何事呢?” “那日你見我換了湯婆子還問過,我不是告訴你先前的那個給了錢縣令的妾室用了嗎?”云娘便將事情的前后講了出來。 湯玉瀚聽了十分地氣憤,“一個妾室竟敢如此無禮!你當日便該立即著人請錢夫人來的,再或者一個耳刮子打過去,還給她加什么被子、湯婆子?”又道:“錢南臺倒也不算糊涂到底,當日便教訓了劉氏給你出氣?!?/br> “我先前去吳江縣時,就見過劉氏幾次,她仗著受寵,在錢夫人面前也一向有些無禮,到我們家也是一樣。不過當時我只愿在我們家平安度過,沒想到最后還是鬧了出去?!?/br> 而且此時云娘卻另有一番思忖,想了想還是將自己無意聽到錢夫人與樊小姐關于劉氏的對話都告訴了玉瀚,然后道:“錢夫人一向討厭劉氏得寵,可是她不愿意親手處置,所以便借著到我們家的機會讓劉氏得罪于我,又把消息告訴錢縣令,終于惹怒之錢縣令,打了劉氏,最后將人送回娘家?!?/br> 玉瀚聽了點點頭,“你說的倒都對得上,尤其是桃兒那丫頭,若非錢夫人的心腹,絕不會跟了劉氏又被錢夫人重新帶在身邊?!苯又煮@嘆,“南臺兄一向贊他夫人特別大度,原來竟如此有心機!” 云娘之所以看破了卻沒有說破,尤其是在錢縣令夫妻面前完全沒有表現出來,卻是因為她卻有些同情錢夫人,便瞧了玉瀚一眼道:“你還說她有心機,錢縣令如此寵愛劉氏,寵得她都忘記了規矩,錢夫人再沒有心機能行嗎?” 湯玉瀚畢竟與錢縣令早就相識,便為他解釋道:“其實南臺兄倒不是寵妾滅妻的人,他對夫人一向敬重。而且就算他想寵妾滅妻,他家里也不能答應,樊家與錢家的生意可都是在一起的!” 云娘方才就聽玉瀚贊錢縣令,現在他竟又替錢縣令說話,便冷笑一聲道:“錢夫人難道只想要一個“錢夫人”的身份就罷了?只任由劉氏奪了她夫君的人,只給她留個身份!” 湯玉瀚卻從沒在女人堆中混過,于女人間的爭風吃醋并不明白,且他又是極清朗的性子,從不拘于小節,對于這些家事,大家平日里便是如此評論的,是以便隨口說了。此時方才明白云娘話間的不滿,便就笑了,“有心機得對!要我說這件事情全是錢南臺的錯,他就不應該寵愛妾室!”突然見云娘理也不理他轉身過去,終于靈光一現,從后面將人抱住,“他根本就不應該納妾才對!” 云娘便笑了,冬日的冰雪轉瞬融化,春日的花兒綻放在枝頭。湯玉瀚愛得什么似的,捧了她的臉不住地香著,又笑道:“我早答應了你不納妾的,你便放心好了?!?/br> 嗯,玉瀚這人確實是言出必行的人,云娘果然放心。 不過云娘卻將一雙黑漆漆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不勝擔心地道:“我自然信你,只是先前我們在盛澤鎮,就算有人生了些歪心,我也不怕??墒?,到了京城,我就怕了?!?/br> “不會的,就是我想獨自回京的時候也想再娶別人,更不用說納妾了,”湯玉瀚在那兩只水汪汪滿含期盼的眼睛上各自香了一香,“這一輩子再沒有比你還喜歡我的人了,我怎么舍得你呢!” “你真壞,那時還說要多送我財物,讓我不許再嫁呢?!痹颇锉阈Φ溃骸澳闳羰窃俑艺f離我而去,我一定要再嫁!不管是誰,只要來提親就嫁!” “我再不說的,”湯玉瀚看著云娘認真地道:“昨天晚上我抱著你睡的時候就想,幸虧我們還在一起,如果分開了,我一個人可怎么辦呢!” 又見云娘的眼睛因歡喜變成了兩只彎彎的月芽兒,便笑道:“其實我知道,如果我走了,你才不會再嫁,一定會守著織機等我?!?/br> 是的,如果玉瀚離開了自己,那么她的余生還能有什么呢,自然只有織錦了,“所以,我一定要與你在一起!” 一路北上,出發的時候本已經隱約可見江南的春天,可是他們卻一點點地離春天越來越遠。天氣越來越冷,云娘便一層層地加衣服,很快便被玉瀚笑稱為粽子。 “其實冷一點倒還罷了,我只覺得這里干得很,身上都粗了呢?!?/br> 湯玉瀚先前還沒有發覺,經云娘一提才覺得是不如在江南時那般細膩滑潤了,便也急了起來,“這可怎么好?”又突然想到,“不如每日多沐浴幾次?!?/br> 云娘不由笑了,“我又不能整日泡在浴桶里?!北愕溃骸暗却偻r我們去脂粉店里看看,是不是有油脂多些的香膏?!?/br> “是了,我怎么就沒有想起來?”湯玉瀚道:“先前我琉璃廠還曾見過古時的脂粉方子呢,只是那時對這些一點也不在意,一張也沒留下,還真是可惜呢?!?/br> 云娘聽了也覺得可惜,又一想當時玉瀚一定是沒有心愛的女子,所以才對那些方子漫不經心。又想到當時玉瀚明明喜歡自己,卻只傻傻地在巡檢司等,便噗地笑了,“就算留了方子,難道還能帶到這里?就算真地帶來了,我們又拿什么配?” “倒是有人喜歡弄這些,當年的方子也給了他……” 云娘便問:“你說的是誰?” “馮將軍的小兒子馮湘,他最喜歡在內幃與jiejiemeimei們廝混,又特別長于調花露弄胭脂的,當年我們時常笑他?!?/br> “現在他在哪里?” “正在青州任千戶?!?/br> “本想讓你去抄了方子回來,原來這么遠?!痹颇锊粍龠z憾,又逢官船靠岸,便與玉瀚去臨近的鎮上買了香脂手膏,每日涂上幾回,果然覺得好些。 又過幾日,再一次靠岸時,云娘正要與玉瀚下去走走,正等著搭跳板,就見岸上兩騎飛奔而來,帶起一道道塵土,及到近前,卻見兩個穿著戰襖的軍士騎著兩匹高頭大馬,十分威武。云娘在江南,一向很少見到馬匹,尤其是這種高頭大馬,一時便看住了。 卻見那兩位軍士在碼頭下了馬,一條船一條船地問著什么,走到船頭便聽得,“武定侯府的湯副千戶可在這船上?” 云娘方才醒悟原來這兩名軍士是來見玉瀚的,此時那兩名軍士已經被唐縣丞叫住了,抬眼見了玉瀚,隔水便拜,然后一人留在岸上牽馬,另一人捧出一個包袱跪送呈了上來,“青州馮千戶遙問大人安好,并奉上此物?!?/br> 玉瀚接了,扶起笑問:“你們大人好?” 云娘聽他們寒喧,才知原來這兩名兵士昨日夜間到了上一個渡口,聽說官船已經走了,便又追到了這里,方才遇到。 湯玉瀚問了幾句,便拿兩塊銀錠賞了下去,笑道:“回去上覆你們大人,東西收到了,不勝感激,來日再見,必當面拜謝!” 云娘聽是從青州送來,只當有重要物件,卻見玉瀚只命小廝將包袱送回船艙,便悄聲問:“你不現在打開看看?” 玉瀚便笑問:“你想瞧瞧是什么?”說著拉了她的手走了回去。 玄色緞面包袱放在桌子上,不免染了些許塵土,湯玉瀚將包袱打開,云娘湊過去一看,原來又是一層包袱。 這一層包袱卻是用彈墨綢緞做的,素白的底子上面有幾道濃淡不均的黑色印跡,十分地雅致,又因包在里面,非常潔凈,可見送包裹的人心思之細,卻亦讓人對其間之物充滿期待。 及解開第二屋,里面竟然還有第三層包袱,是一種云娘叫不出名字的厚實料子,織染法子也十分特別,卻是不常見的荔色,裹得嚴嚴的。 云娘便用手摸了一摸,看著十分粗厚的東西卻十分地柔軟順滑,不由奇道:“這是什么布料呢?” 湯玉瀚便道:“這叫哆羅呢,西洋人進貢的?!?/br> “那豈不是很貴重?” “一匹哆羅呢總要一兩百兩銀子,而且全部是進上的,就是有錢也沒處買?!?/br> 什么東西要拿這樣貴重的布料包著,云娘越發覺得包袱里的物件一定稀奇得很,又見這層哆羅呢料子包得十分嚴密,又用針線縫上了,趕緊拿出自己的小銀剪小心地剪開,里面的東西方才露了出來。 原來是一個七八寸見方的金鑲雙扣琺瑯扁匣子,上面卻畫了一個黃發碧睛的女子,穿著一條帶了許多花邊的裙子,只是胸前卻露出許多,竟似半裸一般。云娘哪里見過這個,不由得紅了臉,啐了一口,扭過頭去,“竟是這……” 湯玉瀚便笑了,“這只是匣子,東西在里面?!?/br> “我不看?!?/br> “你要的東西怎么又不看了?”湯玉瀚便握住她的手將人拉了過來。 第95章 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