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云娘出身鄉村,哪里聽這這樣的事情,原擔心不已,但見他此時神色,便也有些隱約明白,“原來你竟然把他們當成魚來釣……” 湯玉瀚臉上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又掛上了那幅一切都不放在心上的貴公子風度,不以為然地道:“放心吧,知府又算什么,他還夠不上我去釣他呢?” 見云娘雖然明白了,但依舊惴惴不安,便笑問:“你說世上最大的官是誰?” “是丞相?還是大將軍?”云娘看湯玉瀚只是搖頭,便又想了想,更沒有頭緒,“我也不知道了?!?/br> “原來你也有猜不到的時候,”湯玉潮便笑了,“最大的官當然是皇上了!” 皇上哪里是官呢? 但是,也對,皇上既然管著天底下所有的官,也就算是最大的官! 于是湯玉瀚笑道:“所以比起皇上,知府又算什么?就是知府背后的人也算不了什么!” 云娘聽了玉瀚的道理,果然放下心來,誰不知皇上最恨貪鄙之人呢,而玉瀚又一向只按律法行事,最是清廉,果然沒有什么好怕的。便笑,卻道:“讓人等太久也不好,你還是出去吧?!?/br> 不管怎么樣,府城來客還是要見的,湯玉瀚起身與她回了房,由著云娘幫他換了官服。 這一次他像一個木偶一般,坐在椅子上由著她幫忙拉上靴子,再站起來張著兩只手,瞧著她解了外衣,再拿了熨得妥妥貼貼地官服幫他穿好,最后戴上帽子,還踮起腳幫他仔細地正了又正,更覺十分地享受,順便還能在圍著自己轉的人身上捏上一回,惹得云娘拍了他一巴掌才老實下來。 衣服換好了,卻又舍不走了,坐在椅子里笑道:“其實晾他一晚明天再見也行的。 云娘就笑了,“瞧你的神態,似乎是比知府還大的官?!?/br> “雖然沒有他官大,”湯玉瀚微微一笑,“可是他卻要來求我,而我并不需求他?!?/br> 果然,玉瀚只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所以便理直氣壯。而知府竟然要幫偷稅的人說情,自然就要低頭了。 冷不防,湯玉瀚又叮囑道:“我出去的時候,你還燉昨天那個補湯給我喝?!?/br> 云娘便臊了,其實她不過心疼他太累,便讓荼蘼在湯里多加了一點料,可卻被他稱做了補湯,似乎她別有深意的,瞪起眼睛道:“今天的湯就是清水加一點鹽,你喜歡喝就喝,不喜歡就不喝!” 湯玉瀚便求道:“總要打個蛋在里面吧?!?/br> “也好,就一只蛋?!?/br> “再加點韭黃,好不好?” 園子里種了很多,根本吃不完,云娘也只得答應了,“好了,讓荼蘼切了小段撒上去些?!?/br> “你不知道吧,這兩樣就是很補的了!” 云娘便推他,“你快走吧,不要再氣我了?!钡热苏娴淖吡?,卻趕緊去廚房找荼蘼吩咐了晚上的菜式。 再回了房就立即又想到他,盼他回來了。 好在,人果真很快就回來了,湯玉瀚見云娘翹首以待的樣子,十分地憐惜,便借著換衣服的時候香了香面孔,又告訴她,“不必擔心,沒什么大不了的?!钡堑搅送砩?,將她抱到床上溫存了一回后卻起身穿了衣服出去,咬著她的耳朵輕聲道:“等這幾天過去,就還像先前一般陪著你?!?/br> 玉瀚是巡檢官,自然有許多公事,哪里能整日在內幃混呢?云娘見他用手按住被角,知是不讓自己起來,便只得道:“你只管忙去,不用惦記我,一會兒我讓荼蘼給你送宵夜?!?/br> “宵夜也不需送了,我今夜去吳江縣,三五天后才回來?!?/br> 說著放下了帳子,又關了門,人終是走了。 云娘并不是小女孩,道理盡是懂的,可她終是覺得屋子里好清靜,衾內好冰冷,一夜都沒有睡好。 早上起來也無精打采的,見荼蘼端飯過來便問:“他們可是時常一出門就是好幾日?” 荼蘼便笑道:“可不是,先前還時常出去打獵,這些日子倒是不去了?!?/br> 云娘便啞然失笑,成親才幾日,就這般離不開了??墒墙K究還是悶悶不樂,飯后又怔了一會兒,方坐到織機旁,織了半晌心緒方平。 等到將荷花帕子織成了一段紗,云娘看著那五幅圖案暗笑不已,原來自己已經憊懶至此了,半日的活計竟然織了五六日,如此這般簡直比初學的新手還要慢。 又想著湯家雖然日子并不艱難,玉瀚也有每年三千兩銀子的進項,可是也不能坐吃山空,以后的日子再不能這般荒唐,玉瀚做事的時候自己總要多織些。又細算了算,定下要在臘月二十之前湊出五百塊帕子,一躉交給于老板,再要上一個好價錢,將織機和絲線的本錢賺回來一些。 云娘想好了便袖了新織的紗去蘇娘子的繡莊,一路上與她招呼的人極多,她一一笑應著。到了繡莊里間,蘇娘子見了她便將手里正繡的花繃子扔下,笑道:“好一個新嫁娘,果然美得很?!庇掷囊氯辜毧瓷厦娴睦C圖。 原來云娘穿了件石榴紅裙,卻用翠線在裙邊隨意繡了藤蔓綠葉,而上身的湖綠短襦卻用金紅的錢在領口袖口繡了折枝花,將一身喜慶而艷麗的衣服裝扮得格外靈動活潑。 蘇娘子細細看了半晌方才放下,卻正色道:“云娘,其實論繡功我也不比你差什么,只是你總能繡出與眾不同的新奇樣子來!” 云娘見她好強的性子始終不改,可自己也不肯服輸,便笑著坐下,“只論繡工,我承認你比我好?!?/br> 蘇娘子聽了神色略平,可是轉念又道:“你又不是專門的繡娘,我繡工比你好是應該的,只是看了你這套衣服上繡的花,我還是服了你!” 云娘便與她逗笑,“你再用金線繡一條百花不落地石榴紅裙,用銀線繡一件百蝶翠衣,一定能壓過我的!” “手巧就算了,偏一張嘴也不讓人!”蘇娘子倒了茶端來,卻笑道:“你與我打趣,我卻是認真的,明兒個就開始繡你說的衣裙!” 云娘只當她說笑,接了茶瞧著她笑。 沒想到蘇娘子卻又悄聲道:“你不知道,張舉人家一直想把女兒嫁給湯巡檢,卻沒想到你卻嫁了過來,現在徹底斷了念想,這兩天與開銀樓的陳家三兒子訂了親,正是要準備幾套喜慶的衣衫呢?!?/br> “按你說的樣子,我繡了送去,除了繡錢,怕還沒有賞錢?” 云娘知道鎮上幾個大戶人家的繡活都在蘇娘子家的繡莊做,便笑道:“你得了賞錢,別忘記了請我喝酒?!?/br> 蘇娘子卻挑起眉毛笑問:“若是請你喝酒,我現在便請,只是你肯去嗎?” 云娘才不肯,就為了喝酒的事,玉瀚已經笑過自己好多次,她哪里能再送把柄上門去呢?便紅了臉道:“你真真是變壞了,明明我給你出好主意,你卻氣我,等我再有了好主意再不告訴你了?!?/br> “明明變壞的是你,你我,加上丁寡婦,我們三個在一起喝酒多快活,偏你悄沒聲地嫁了人,酒也不能喝了,倒來說我變壞了,我們去找丁寡婦,讓她評評理!” 兩人正笑鬧著,就聽有人說:“唉喲,原來新巡檢夫人過來了!” 第70章 火燭 云娘與蘇娘子熟了,每次過來直接便進繡莊里面的小屋,這里與前面是隔開的,也只有蘇娘子用,是以她們說話并不怕別人聽了去。 眼下兩人被驚了一跳,趕緊回了頭去看,卻是說媒的朱嫂子。 云娘一路上皆被人如此稱呼,最初還有點不自在,現在卻覺得沒什么了。含笑起身問候,“朱嫂子,在這里竟遇到了,還真是巧呢?!?/br> “不是說無巧不成書嗎?”朱嫂子也不等蘇娘子相讓,便熟門熟路地在云娘一旁也坐了下來,展開一個極燦爛的笑,將臉上厚厚的米分都笑得瑟瑟地落了許多,問道:“就快置冬裝了,繡莊里可有新奇的花樣?” 蘇娘子便笑道:“您老的衣服,我正讓我侄女親自繡著呢,用的正是最新的五?;?,可拿來您老看一看?” “不必了,不必了,你們家的繡功都是祖傳的,自然極好,”朱嫂笑著擺手,“從你娘管著繡莊起,我就在你家訂衣服,現在已經三代人了,哪里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她不看衣服,卻也不走,只笑著向她們倆人說:“我說的媒,每一樁都是天作之合,現在新巡檢夫人坐在這里,你們只看她這氣色,便知我這媒說得極好了!” 云娘聽這話,便不好答言,只垂頭微笑,卻見朱嫂子一身喜慶的打扮,眼睛則一直瞟向蘇娘子,心里突然明白了。 朱嫂子說著自己拍了拍巴掌,自己贊賞自己一回,又接著笑道:“那日湯巡檢特別來請我說媒,我想盛澤鎮上這許多女娘,說哪一個好呢?好在我的眼睛可不比孫猴子的火眼金睛差,一眼便看中了云娘!模樣好,性子好,手還巧,這些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你們說是什么?”、云娘聽她如此一轉,不免也很好奇,只見朱嫂子拿眼睛在她們臉上掃了一回,卻向蘇娘子道:“我告訴你啊,最重要的是我一眼看出他們有緣份!” 她又拍了一巴掌,比剛剛還響,臉上米分都被振掉了一層,聲音也驀然高了,“果然,我一說便成了!盛澤鎮上誰不羨慕!是以現在鎮上哪家有小兒女的不請我說親?前兩天張舉人家銀樓陳家的親事,也是我一次就說成的!” 然后又轉回向云娘道:“果然就是如此吧!” 其實并不是如此的,但自己與玉瀚的親事果然是朱嫂子做的媒,云娘便不反駁,只得含笑不語,卻將目光轉向蘇娘子,見她一付若有所思的模樣,心中十分好奇,朱嫂子做媒要為她說的是誰呢? 朱嫂子卻不說了,起身道:“還有好幾家請我說媒呢,我便走了?!庇窒蛟颇锏溃骸澳悻F在日子過得好,不要忘記勸勸阿針,她明年就三十了?!惫皇侨说慕磺?,連蘇娘子的小字都知道。 起身送走了朱嫂子,云娘倒有些不自在,如果不知道蘇娘子先前有個情郎,她也許會就著朱嫂子的話隨意勸上兩句,可現在卻不知如何開口了。又覺得蘇娘子竟比自己還要尷尬,只裝著喝茶,連頭都不抬,便從懷里拿出新織的妝花紗,“你瞧這個樣子可好?” 蘇娘子展開輕紗,便驚叫起來,“這是哪里得的樣子?果真新奇可愛!” “我自己想出來的,”云娘一笑,卻問:“你說,我到年前織出來五百塊,每塊向于老板要五兩銀子,你說可行嗎?” “行,自然行!”蘇娘子早忘記了先前說云娘不如去打劫的話,一口咬定道:“他若不要,你便托人送到京城,一定賣得脫!” 云娘見她也說好,心里更是大定。 蘇娘子又細看帕子,愛不釋手,“先前那些花呀蝶呀的,雖然也好看,只是我倒更喜歡這清新的荷花,等做成了,我自已也要留上一塊?!?/br> 云娘便笑,“那我送你?!?/br> “那便說好了,不許后悔的?!?/br> “自然不后悔,還有丁寡婦,我也要送她一塊?!?/br> 蘇老板便又笑道,“這花樣我好喜歡,想繡成小桌屏,可以嗎?” 云娘便道:“自然可以,只是我這帕子要在年底方才出脫,你若繡了也不能早拿出來在外面賣,免得xiele底?!?/br> “這些我都盡懂的,”蘇娘子點頭,“我等你這批帕子都出脫了再擺出去?!?/br> 兩人又商量了一會兒,云娘便要走,“出來半晌,也該家去了?!?/br> 蘇娘子起身相送,走到了門前,卻突然拉住了云娘的袖子,“我現在心里亂得很,你幫我出個主意吧?!?/br> 云娘其實早猜到了朱嫂是來給蘇娘子說親的,只是這事并不好問,便只做不知,現在見她向自己求教,哪里會不用心幫忙,遂隨她重新回了屋內,“什么事你只管說吧,我自然真心相告?!?/br> “那個京城來的于老板,你也見過的,”蘇娘子既然下了決心說出,便如竹筒倒豆子般地,再無一點扭捏,“他原籍是江南的,離這里不遠,年少時就去了京城,家也立在那邊。到了中年,反倒戀起家鄉了,想著將來落葉歸根總要回江南的,便看上了盛澤鎮,打算在這里置上房舍,再過上一兩年便將京城的生意收了,回這里養老?!?/br> “也不知怎么看上我了,便尋朱嫂子向我娘說,”蘇娘子無奈地一笑,“我娘面上不說,心里一直覺得虧欠我,正好侄女也長大了,家傳的繡活比我做得還好,便點了頭,只說看我的意思。我原已經一口回絕了,可奈不住我娘、朱嫂子日日來勸,就是丁寡婦也說我該嫁,現在倒是十分躊躇?!?/br> 云娘便問:“那于老板家里還有什么人?” “他的發妻去年死了,家里還有兩個妾,又在府城和吳江縣各有一個外室,又答應我娘等生意停了便都給些銀錢打發了,不接到盛澤鎮來?!碧K老板苦笑道:“我娘特別去打聽了孫老板,實情也差不多如此,便說他沒瞞我,也算是有十分的誠意了?!?/br> 云娘是見過于老板的,雖是做生意的,但是在盛澤鎮里往來很多年,與許多大牙行都很熟,也算是知根知底,且那人也不是油嘴滑舌之輩,將來想落葉歸根也是常見,若論家身、人品,倒也配得上蘇娘子。 可是,若是先前,她也許會勸蘇娘子嫁了,畢竟她的那個情郎離開盛澤鎮已經十多年了,一點音信也沒有,恐怕一輩子也不能回來了。而蘇娘子又為家里耽誤了這許多年,也難再遇到更合適的人。 但是,看著蘇娘子雖然為難,但連一點羞澀之意也沒有,哪里是談論親事的樣子?又不愿意如此勸她了,便道:“其實我亦不知如何,只將我的事告訴你吧?!?/br> “我初嫁鄭家時尚且年少,畢竟是結發夫妻,也曾有過好日子,后來和離出來,雖然是鄭家人心狠,但其實自己也是太傻。后來我便決定再不嫁了,心里曾十分羨慕過你一直未嫁,又有自己的繡莊可以度日。再然后,我遇到了他,陰差陽錯的我們就有了情,現在我又覺得嫁人還是好的,只是一定要嫁對人?!?/br> “所以于老板是不是對的人,也只有你自己知道了?!?/br> 云娘說完,見蘇娘子坐在位子一動未動,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簌簌地落了下來,拿帕子堵著嘴,只是一聲也沒有,輕輕地嘆了一聲氣,卻也不勸,只悄悄地出了繡莊。 回到家中,一面織錦,卻一面在心里罵蘇娘子的情郎,“你這一去十多年,倒底是生還是死,是回還是不回,為什么只沒個音信!” “讓她是等還是不等呢?” 因cao心著蘇娘子的事,卻又想到了玉瀚,十分地惦念,也不知他公事辦得如何,何時回來,半晌沉不下心來織紗。 但不管怎么樣,只她一人在家,織錦的時候還是多的,織機上的紗一點點地長了起來。 這一日天晚了,秋日里天已經變短了,云娘織得興起,吃罷晚飯也不休息,遂點起了兩只大蠟燭繼續織。不知何時,卻從后面伸過來一雙手臂,尚未回頭,已經感覺出是他,急忙將梭子放下,轉身笑著撲過去道:“你總算回來了!” 湯玉瀚被她摟住,卻不笑,只板著臉道:“喜歡織白天織些就好了,怎么晚上還要織?” 云娘想起他曾在夜里敲窗子不許自己織錦,便趕緊討好地笑道:“閑著無事,就織一點,你看我點了這樣粗的大蠟燭,一點也不傷眼睛!” 湯玉瀚卻氣道:“我才不心疼你眼睛呢,我是舍不得用這樣粗的蠟燭!” “你呀!”以前說織機響吵得他睡不著,現在又說舍不得用蠟燭,云娘便點了他的額頭笑,又踮起腳在他的臉上香了一口,“好了,是我不該用這樣粗的蠟燭,不許氣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