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云娘如此一想,索性便要將家里的帳目都清一清,于是問:“平日可都是阿虎管著家里的錢?你可知道?”見荼蘼點頭又問:“現在家里還有多少銀子?要還的帳有多少?” “俸祿銀子都在阿虎手里,先前剩了一些,后來我們成親用了大半,現在欠了盛水酒樓六十六兩、朱媒婆三十兩、綢緞鋪子三十兩、喜事鋪子二十兩、裝裱鋪子二十兩、糕點鋪子十兩……一共二百四十五兩?!?/br> “還有,欠帳的事六爺還不知道呢,他本讓我們直接給錢不許欠的,又說是這一千兩,盡夠用了?!陛鞭聦⒛倾y票抖了一下,“我們拿著這張紙都愁死了,阿虎說六爺的話一定是對的,可又不敢去問?!?/br> “后來,我就想盛澤鎮上很多人家一年的帳都待到年底才還,便悄悄告訴阿虎,等娘子來問了再說,”荼蘼便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娘子,現在你說怎么辦?”說著將那銀票交給云娘,神情間十分地放松,如釋重負。 云娘聽著帳目便知道成親一應的事物都包了出去,就連回門禮也訂好了,東西雖然都對,可是這個帳里卻不知有多少水,至少讓人白賺了一多半。 這些事情玉瀚不屑管,阿虎和荼蘼不懂,只聽人報了價便應了。若是自己去訂的,自然不會讓人這樣騙,只是哪里有自己去訂這些東西的道理?現在既然已經定好的價,卻也不能反悔,但她一向是最會過日子的,不由自主地將眉蹙了起來問:“禮錢收了多少?” “一文禮錢也沒收?!?/br> 尋常辦喜事,收回來的禮錢都是要比酒席用的銀子多,可是在盛水樓花了六十多兩銀子,竟然一文禮錢也沒有! 荼蘼又趕緊道:“六爺讓盛水樓備了二十四桌酒菜,在巡檢司前開的流水席,可是卻一文錢也不收,有來客一定要送賀錢的,讓阿虎立時都散給河邊玩耍的孩子們?!?/br> 也是了,玉瀚并不是盛澤鎮上的人,且他的行事風格也是不愿與盛澤鎮上的人打交道,他又那樣高傲,總不會欠下人情離開鎮上。 那么以他的本心應該是不想辦喜事的吧,可是他還是大張旗鼓地辦了,云娘突然悟到,他辦喜事應該是為了自己的吧,畢竟就算是二嫁,自己也不想悄無聲息地被花轎接進門了事。 玉瀚一個單身男子,又不是細心的人,竟然能替自己想了這么,對自己果真是十分有情有意了。 云娘在心里想了一回,眉也不蹙了,反抿嘴笑了。 荼蘼便奇怪地問:“娘子,六爺一文禮錢都沒收,你怎地不生氣?” “不收自然有不收的道理,以后我們只管聽他的?!?/br> “那這帳?” “也要趕緊還了?!痹颇镎f著突然想了起來,“先前我讓阿虎送過來的分成銀子在哪里?” “是那個青緞包袱包的銀子嗎?” “正是?!?/br> 荼蘼便指著西屋道:“那天我和阿虎送進去了?!?/br> 云娘去了西屋,見自己送來的包袱正在桌上,打開一看,一包銀子原封未動,便問:“為什么不拿這個付帳?” 荼蘼只在門前不肯進來,卻道:“六爺不讓我們進屋子里,我們也不敢拿?!?/br> 難道這銀子也要留著瞧嗎?云娘又忍不住笑,從里面拿出幾個銀錠,其余的又收好,道:“這銀票我收著了,你讓阿虎拿了這包袱銀子還帳,還能剩下幾兩,就算給你們倆的喜錢吧?!?/br> 荼蘼見了這白花花的銀子著實開心,笑得眼睛瞇成了一道縫,“還是娘子回來的好,我總疑心六爺是騙我們的,一張紙怎么能有一千兩重?只是阿虎說六爺定然不能錯的,不肯讓我問,我也不敢,怕他再打阿虎?,F在有了這許多銀子,我便將帳還了,還能多攢些私房?!?/br> 又走進來提起那包袱道:“我能拿得動,不消等阿虎了?!?/br> 云娘進了這屋子,倒又想起了一件事,便想借機一探究竟,遂向荼蘼擺手道:“你去吧?!?/br> 荼蘼便退了下去,可是又從門外伸了頭進來問:“娘子,包銀子的包袱真好,也給了我,可好?” “你倒識貨!”只為了那銀子是送給玉瀚的,云娘便用全新的青緞做面,白綾做里子縫的包袱,又耐用又好看,原本舍不給人的,只是看著荼蘼的笑臉,總不忍回絕,便點頭應了,“你拿去吧,只是要愛惜地用?!?/br> “我知道的,正要用它包我們的銀子,看什么時候能攢到這樣一大包?!陛鞭抡f著將銀子背在身上走了。 云娘便走到了她第一次來時玉瀚坐的桌前,見上面依舊擺了許多的筆墨書紙,自己送的那兩塊墨正在最顯眼的地方,下面卻沒有壓著書信。然后就一樣樣看了過去,直到打開一本書時,里面突然掉出來三張銀票,每一張都是一千兩的,正與自己手中拿著這一張一模一樣。 自己其實就是想看看他說過的信,并沒有想查他有多少銀子的,云娘便像做壞事被抓包了似的,趕緊將那銀票都放回原處,書也擺好,從西屋里匆忙跑了出來。 半晌定下神來,將臥房收拾了一回,因房內床帳布幔等用品皆是嶄新的,亦無太多可做之事,只將玉瀚的衣物整理一番,果真只有平日看到的幾件,擺放得也整齊,便將自己為他做的幾套也放了進去。 接著便又收拾到了西屋,這一次只是將東西擦抹干凈,卻什么也不去亂翻亂看了。見西屋又有一處次間,走進去就見那妝花織機竟然擺在窗前。 云娘這一喜可非同小可,她原就想著將家里的事情理好,就回織房織紗的,卻沒想織機卻已經搬了過來,且正放在玉瀚的書房一旁,織紗十分地方便,且各色的絲線也都原封不動地挪了過來。 她趕緊洗了手便織了起來,一個月沒摸織機,還真想呢。 透明的紗上一片碧綠的大荷葉,上面還滾著露珠,一朵淡粉色的荷花從葉子上面挺出盛放,上面還落著一只小小的蜻蜓,另一只含苞待放的花朵矗立在一旁,心中的樣子一點點地在紗上出現,云娘越織越愛,臉上不禁浮起淡淡的笑意。 一只大手放在了她的肩上,“就這樣喜歡織錦?一面織一面還在笑?!?/br> “你回來了?!痹颇锾а郾阈?,“一直忙到現在,可有什么事嗎?” 湯玉瀚不屑地哼了一聲,“能有什么大事?” 云娘便笑道:“玉瀚,你瞧,這是我自己想出來的新花樣,你覺得好看嗎?”花樣已經織好了一段,她又將下面的略一解說,便很能看上一看了。 “不錯,你學過畫?”湯玉瀚問過也笑了,云娘連字都不大識,怎么可能學過畫,但是他還是嘆道:“這個花樣上荷葉、花和蜻蜓擺放得十分錯落有致,仿佛畫中老手精心布局的一般,你是怎么想到的?” “我就是覺得這樣的好看,又想著織了帕子賣到京城,一定能賣很多銀子,你說這一塊跟于老板要五兩,除去了線錢、給蘇娘子的繡工錢,利是不是很厚?”說著便滿臉得意地仰頭看他。 湯玉瀚便被她逗笑了,“你就這么愛銀子?”說著攜著她的手回了西屋,到桌前掣出一本書,拿出三張銀票交給她,“這些都給你?!闭窃颇锵惹翱催^的。 第67章 歪理 雖然云娘已經知道了這幾張銀票,但接到手里卻又是一重欣喜,不只為了銀子,也是為了他對自己并不瞞著。 云娘笑著接了,卻將自己帶來的兩張和上午的那張一齊拿出,“哪里用得了這許多?”又將阿虎和荼蘼為難的事告訴了他,“若不是我來了,他們便將這銀票剪了,一千兩銀子便丟到水里?!?/br> 不料湯玉瀚卻不以為然地道:“剪了大不了就廢了這一張,他下一次必然就不會亂剪了?!?/br> 難道一千兩的銀票就這樣白扔掉? 云娘再看他毫不在意的神色,竟然也無可奈何,突然又明白,“只不過你還會打阿虎的,對不對?”便笑道:“帳我已經讓他們拿那包銀子還了,還剩這幾個銀錠我們過日子用,至于這許多銀票,不如我們買些織機可好?” 對于買織機,云娘心里早有一篇帳,便笑道:“銀子白放著并不生利,買了織機請人織錦,一年兩年便翻了倍……” 湯玉瀚便笑著打斷她,“我既然娶親了,家里的事和錢自然都由你管,你想買織機便買,并不用問我的?!?/br> 云娘卻也信心滿滿,“你做你的大事,家里我一定能管好的?!?/br> 成親方才一天,云娘便將自己這里完全當成了她的家,慨然擔起所有的家事,湯玉瀚心生歡喜,不由先贊了一聲,“你真能干!” 其實不論她做什么怎么做,他都是極喜歡的。 因見她喜歡銀子,便也不再覺得這東西俗不可奈了,又指著銀票告訴她,“朝中的俸祿米并不多,只我和阿虎是夠用了,可你嫁過來卻不要如此儉省,我們湯家每月還給我二十兩月銀,年底又有分紅,我出來后由大嫂幫我收著,另我自己也些產業,每年還有三千兩銀子的進項,你只管用?!?/br> 又有些遺憾,“先前我從沒攢過銀子,隨手便用光了,所有的銀子都在這里,不過,以后的也全給你?!?/br> 湯玉瀚一股腦兒將自己的事說了,甚至他自己都沒有發現,他從不愿意告訴別人的,可卻不嫌麻煩地一一告訴她。 “什么?一年用三千兩銀子?”云娘無法想像,一時連買織機的事都顧不上想了,只好奇地問:“那要買什么東西才能用完呢?” “其實三千兩根本不夠用,很容易就用光了,”湯玉瀚說著隨手指著掛在墻上的那幅花鳥圖道:“這張畫是北宋崔白的真跡,要值一兩千兩銀子,三千兩銀子也不過只能買兩三幅?!?/br> 那畫正是自己送來的,掛在玉瀚平日里坐的位子對面,云娘一早就看到了,心里也因此十分歡喜。 但是她絕對沒有想到的是——這畫竟然值一千兩銀子? 云娘又顧不得追問他先前怎么用錢的事了只是不信,“這樣一幅畫就能值一千兩?” “是的,這張真品不知怎么混到了贗品里,書店的老板只要十兩,我見你不讓我買便走了?!庇皴阈χ此?,“沒想到你竟買來送我?!?/br> “你說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br> 剛剛是荼蘼和阿虎差一點將一千兩的銀票剪壞了,現在又是一千兩銀子的畫兒差一點丟了,這樣大的數目云娘猛然間很難承受。 而且她想著,這兩樣事畢竟還是不一樣的,銀票剪壞了只要拼起來或許還能找錢莊商量商量要回來些銀子,但是畫若沒有買回來就徹底沒了。云娘覺得自己差一點站不住,扶住他才穩住身子,“若是我不送你,你豈不是失了一千兩銀子?” “失就失了也無謂,我本也沒想買畫兒,只是走到街上看到你進了那家鋪子,便過去瞧瞧的?!?/br> “幸虧……”云娘捫胸又嘆道:“不過,我只給卜老板一百個銅錢?!?/br> 這一次湯玉瀚也驚了,“一百個銅錢買了這幅畫?” “而且還有另外五幅畫兒?!?/br> 湯玉瀚嘆了半晌,又道:“那幾張卻都是贗品,不值錢的,但只裝裱的本錢也不止。只是你怎么知道只這張是真的?” “其實我不知道,我只是看你喜歡這張,在這張上面彈了一下灰……” 湯玉瀚嘆了一聲,“我不知道我還是有破綻,竟被你看了出來?!?/br> “什么破綻?” “就像面露喜色、彈灰之類的與平時不一樣神情舉動就是破綻。在京城里有個琉璃廠,那里的古玩字畫魚龍混雜,很多文人到那里去逛,為的就是挑些別人不認識的寶物。而挑東西,除了考人的眼力,更要有泰山崩于眼前而神色不變的功夫……” “我明白了,”云娘叫道:“如果你看中了好東西,又表現出來特別喜歡,賣主就會加價的,對不對?” 湯玉瀚拿手在她的臉上捏了一下,“你倒是聰明!” “那你說我有破綻嗎?”云娘便將自己買墨和畫的過程講給玉瀚聽,就連自己當時偷偷看他的事也沒有瞞著,當時覺得再不能說的心思,現在覺得也沒有什么,倒甜絲絲的。 “真沒想到,我們家的云娘竟然這般了不起,這豈不是兵法上的‘欲擒故縱’、‘釜底抽薪’?用得如此純熟,真是個中高手??!” 云娘聽他這樣贊自己,雖然有幾個詞沒聽懂,可是卻興奮得臉都紅了,想想又道:“不如我們去卜家的鋪子再看看,是不是還有這樣的畫?” 玉瀚便哈哈笑了起來,“能得了這幅畫已經是僥幸,哪里還能再有?不用說盛澤鎮上,就是琉璃廠里能撿到這樣的便宜也是萬中無一的事?!?/br> 云娘也啞然失笑,“是了,我太貪心了,若是到處是這樣的便宜,恐怕就是假的了?!?/br> “你這話說的正對,”湯玉瀚笑道:“我年少時在琉璃廠混了幾年,都沒有像你這樣用百十個銅錢買到一幅北宋名家真跡的事?!庇衷S諾,“到回了京城,我一定帶你去琉璃廠看看,若是選中了什么,只由你去談價?!?/br> 兩人一見面就說了這半天,云娘便道:“也到了晚飯的時候了,你換了衣服洗手罷?!?/br> 說著要去幫他將帽子摘下來,可湯玉瀚已經先一步拿在手中,只一扔,正好掛在屋角的一個架子最上面,接著又把身上的官袍脫了下來,也揚手丟了過去,也落在掛衣服處,剛要將兩只靴子蹬掉,就見云娘已經笑得彎了腰,“你平日都是這般?” 湯玉瀚振了振眉毛,板了臉,可在云娘面前畢竟板不住,終于也笑了起來,“自已一個人就是這樣混日子的,倒也習慣了?!?/br> 云娘便笑讓他坐下,幫他將靴子拉了下來,又拿過自己做的便鞋穿上,起身道:“走幾步看看,是不是合腳?” 很平常的事,云娘只顧著他的腳,卻見他不動,抬眼就見他的眼睛發出黑黝黝的光,灼得她趕緊閃了開來,趕緊走到前面笑道:“晚飯已經好了,先洗手吃罷?!笨此纳袂?,如果現在不吃一定吃不上了。 湯玉瀚終于一笑,“也好,先吃飯?!?/br> 洗了手又問:“中午荼蘼送飯是你的主意?” “我想還是吃些家常的茶飯好,又聽說你回了巡檢司,便讓茶蘼送了過去?!?/br> “是好,以后每天都要給我送?!?/br> “嗯,”云娘答應著,幫他夾了菜,“你嘗嘗這茭白,我特別讓荼蘼燒得脆些?!庇质⒘艘煌媵~湯,“燉了一下午的?!?/br> “你一回來,荼蘼做的菜味都不一樣了?!?/br> 云娘見他吃得開心,便也高興。一時吃畢,又拉著他去看月季花,回來又坐下閑話,“你給我講講琉璃廠的事聽?!?/br> 湯玉瀚由著她拉著轉了一圈,回來卻不肯說了,只看著她笑,“怎么,想拖過去?”說著一把抱起她送到床上,人也欺了上來,“拖是拖不過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