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大約也是因為這些日子累得慘了,一向要強的云娘突然間生起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只覺得渾身無力,心灰意冷,了無意趣。自己一日要織十個時辰的錦,為的是什么?原來就是聽這樣的話嗎? 雖然恨不得立時拂袖而去,但云娘又是最好面子的,媳婦哪里能與公婆當面打擂臺,荼蘼雖然在家里做熟了,卻也是外人,倒讓她笑話。所以她依舊穩穩地坐著,亦不與婆婆大聲吵嚷,只將那只酒釀里的蛋移到面前,用筷子夾起來慢慢向口中送。 誰說她吃不得蛋?她偏要吃! 不過平時吃起來再香甜不過的酒釀蛋,現在竟如同嚼木頭一般,又有先前哽著的那口粥,越發難以咽下去,可是云娘卻還是一口口地噎著。 婆婆自然看出她的倔犟,再說不出什么來,這個家正是靠著媳婦日日織錦才慢慢置起來,為著一個蛋也不好與她真吵起來。況且媳婦除了沒生兒子,其實還真挑不出大錯,在盛澤縣里是有名的巧媳婦好媳婦。 事情本已經過去了,偏荼蘼一點眼色也看不出,將紅豆棗粥給大家每人盛了一碗送來,又說:“先前娘子每日早晨都是一只酒釀蛋的,從去年起就減了,是我見她這個月天天熬得太久了,眼睛都是青的,所以才給她加了個蛋?!?/br>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卻是說壞了,婆婆立即沉下臉去,向荼蘼道:“你是誰?竟好大的臉!我們家的事還要你來指點,既然這個蛋是你加的,這個月就在你的工錢里扣十個錢!” “一個蛋分明才三個錢,就是要過年了也不過五個錢,怎地扣我十個錢?”荼蘼不服,“明天我從家里拿一只蛋來還你?!?/br> 云娘心里再難受,也不會眼瞧著她們爭將起來,便抬頭道:“荼蘼,婆婆是與你說笑呢,你不許與老人家頂嘴?!?/br> 論起孝敬公婆,云娘從來自問是極盡心的。從嫁入鄭家起,她和丈夫鄭源便將家事全部接下,不再讓老人家cao心,將他們奉養起來。待家業漸漸好了,給老人家用錢就更沒省過,只說在盛澤鎮里,除了自家,哪一家舍得給老人家每天燉了燕窩吃?就是鎮上唯一有功名的張舉人家,還有開著最大絲綢牙行孫家,那一次他們兩家的當家的太太見了自己買了這許多燕窩也都咋舌。 張舉人家里不過是每到了冬至才開始給公公燉燕窩,吃到了春分就停,張婆婆都沒有;至于孫家,更是小氣,每賺了錢,只留下些散碎的家用,其余盡數換換了元寶藏起來,一絲不肯用的。 前年冬至時鄭源和自己去買了燕窩,當時鄭源也曾猶豫過只給公公一人買,還是自己下了決心,“每天合一兩多銀子,家里別處省一省也就有了,別讓婆婆心里難過?!睆哪菚r起就定下這個例來,二老每人每天一早一碗冰糖燕窩,再跟著季節加些雪耳、枸杞、牛乳、桂圓之類。 去年鄭源失了一千匹綢,又將家里攢三四年的底子也全用光了,云娘也沒有停下二老的燕窩,畢竟都吃慣了,且吃上這兩年二老身子果然健旺起來,不再像過去一般時常這里疼那里病的,就是自己再苦些也不能短了老人的。 第3章 好強 從丈夫遇到禍事,家里丟了上千匹綢時起,云娘便減了自己的吃穿用度,過年時的新衣省了,先前每天一只的雞蛋去了,不是她日子太過仔細,而是當時果真沒法子。 那時節鄭源來了家也只是叫惱,又將家里所余的現銀錦緞都拿了去府城,說要打點官府找回匪人。而家里這邊織錦也是要付工錢、買絲買線的,最初的日子果真是一個錢都沒有了,所以便省到了極處。 后來織了綢便緩了過來,公婆粗心想不到,云娘也沒有再提,便一直與荼蘼一樣隨意吃飯菜就罷了。今天的事說起來荼蘼就是好心,且她又一向想不到太多,便做主加了蛋,婆婆又不是不知道荼蘼的性子,何苦與她爭? 云娘從不會因為一只燕窩頂得上幾百只雞蛋而不平,老人家都是從年輕時候苦過來的,現在享福是應該的;她更不會因為婆婆的小氣不滿,婆婆就和自己的父母一樣,都是經歷過精窮的時候,當年自己年幼時,娘也舍不得把雞蛋給自己吃,只有最受寵的弟弟偶爾能吃上一個,其余的都攢起來換錢,她們那一輩人的想法就是,能吃飽飯了,就應該知足了。 但是云娘卻在意一點,那就是她不愿意在外人面前失了顏面,被人說嘴。 云娘最是好強,也正因了這股子好強勁兒,她比旁人都能干,任什么事也都比旁人出色,所以也自已在鄭家吃個雞蛋都要被婆婆挑剔,還要荼蘼賠了,讓人家傳出去成了什么樣子?自己再沒臉見人了! 難道自己每日從早到晚地織錦,竟連個雞蛋也掙不來嗎?這個家里二層的青磚樓房不是靠自己一匹匹綢地織,一兩兩銀子地攢才蓋起來的嗎?除了自己用的這臺??棅y花紗的織機外還有五臺普通的織機不也是自己一臺臺地掙回來的嗎?去年丟了一千多匹綢,弄得家底全空了,秋天時家里不是又攢起好一千匹綢讓鄭源運到府城里賣了嗎?這幾個月,又積下一百多匹,而且還有自己這十匹妝花紗呢! 杜云娘平日性子還算溫和,可是卻不是個軟面團,別人不惹她還罷了,若是讓她起了性子,一向無人能爭過她的。 她嫁到鄭家后遇到第一個新年,要走娘家時,公婆只拿了幾十個錢打了二斤最便宜的酒,買了兩匣子最便宜的點心讓鄭源帶她回去。擺明了看低自己和娘家。當時鄭源也覺得太差了,卻也不敢說,只暗地里勸她,說他還有幾百錢私房,等出了門在外面再買些東西添上。 云娘才不肯,鄭家求娶時可是請了三五遭媒婆上門,杜家又看鄭源生得好,嘴又甜,家里又住在盛澤鎮上,做著絲綢生意,才點頭同意家里與鄭家接了話。至于最能看出女兒家身價的聘禮,杜家又要了足十六兩銀子,八樣首飾、八匹綢緞的聘禮,當時在杜家村里是最高的,自己見鄭家不還口地答應,才覺滿意。 才嫁過來一個月,竟然只拿幾十錢的東西打發她初二回娘家,云娘可丟不起那樣臉。當時便說不回了,托人捎信只說婆家有事晚去些,然后便也不管什么過年不做活計的老規矩,從鄭源手里拿了那幾百錢,買了好蠶繭,白天依舊與人說笑玩鬧,夜里卻關上門繅絲,十幾天就繅出好多斤,拿去織錦的人家,人家見那絲光亮整齊,立即給了一兩銀子,云娘拿那一兩銀子買了兩壇惠泉酒、兩匣子百香齋上好的點心、又給父母、侄子侄女都買了衣料玩意兒,才與鄭源在正月十五風風光光地回了娘家。 自那以后,云娘再回娘家,公婆再不敢像打發花子一般地了,都要備上等酒禮。云娘拿著東西也理直氣壯,她娘家雖然不過普通耕讀人家,但在村里極有名聲,哪一家辦紅白喜事都必要請爹過去主事,且家里嫁自己出門時,不但將鄭家的聘禮全數帶了回來,又給自己添了四樣首飾、四套衣服,一架值五兩銀子的繅車做嫁妝,也是杜家村女孩中數第一的。 自己嫁到鄭家也從沒閑過,繅絲、并絲、織錦、織紗,幫著丈夫掙下家業,還不值得鄭家四節八時拿像樣的禮去娘家,給娘家足夠的面子? 云娘不只會一聲不響地與人爭勝,若是到了必要說話的時候,她的嘴也不是讓人的。小時候云娘與鄰村的小孩子吵架就沒有輸的時候,雖然大了再不與人口舌之爭,但是一年前她與豆腐西施那一場仗,她一個人對著豆腐西施并好幾個食客,一句臟話也沒有,卻穩穩地站著上風,沒有別的,靠的就是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又站住理。 現在云娘雖然是在說荼蘼,但卻將眼角掃了一眼公公婆婆,其實從她將雞蛋端過來說時,意思就很明白了,不管是誰的主意,杜云娘想吃雞蛋就有資格吃,先前她不吃是為了家里省,現在誰若說不讓她吃,還是先掂量掂量再說,她自忖每日吃個雞蛋算不得什么,就是要吃燕窩,又有誰敢不讓她吃? 果然公公先看出了眉眼高低,便咳嗽了一聲道:“荼蘼,老婆子嘴碎慣了,讓她自說去,你不要理她,早上給云娘加個蛋不算錯?!?/br> 婆婆聽了,也不響了,云娘眼尖,早發現公公的袖子動了動,便知道他在桌子下面拉了婆婆一把。既然如此,云娘也不會再說什么了,其實她覺得自己正年青,身子好,多吃些苦倒不要緊,現在最重要的是先掙下家業。 一早有這么個小風波,大家便各自專心吃飯,一時悄無聲息。只有荼蘼用大海碗盛了滿滿一碗紅豆棗粥,會在門檻上吃得呼呼響。平時若是她吃飯時發出這樣大的聲音,婆婆總會說些她吃得多,家里雇她做事虧了的話,讓她將聲音降了下去,今天因為受了憋,又恐云娘生氣,便也不管她了。 早飯剛吃罷,就聽院門又響了起來,該是家里雇用的織工們到了。荼蘼打開大門又去開織房的門,云娘這時亦站了起來,將剛剛的不快都收了,畢竟是一家人,事情說通了便就過去好了,誰還能記在心頭過年不成?只向大家笑道:“今天再織上一天,將手頭的活都做完了,從明天起大家便歇著吧,過了十五再回來,晚上走時都來結工錢,我家還有過年的賞錢,給家里老小買些年貨罷?!?/br> 大家聽了都笑了,紛紛道謝。之所以長年在鄭家織錦,也是因為鄭家的云娘自己織得一手好錦,且又待人和氣公正,就比如現在,趕在年前,大都主家會一直讓織工上工到臘月二十三小年的時候才放假,但云娘卻總要提前了兩三日,為的是大家歇上兩天為家里置辦些年貨,特別暖人之心。 這幾年得了養蠶織錦的益,盛澤鎮上多是溫飽之家,就是最普通的織工只要晨時到平安渡邊找到雇用的主家,織上一天的錦,總能得二百錢的工錢,度日是盡夠的,至于到鄭家做的織工,都是手藝極好,不僅織得快,且織出的綢又勻凈,最少要每日三百的工錢。 云娘自己織錦織得好,更會看哪一個手藝出色,慢慢便物色下這么幾個人,日日來家里織錦,按月一躉會了帳,從不少了誰一文半文的,反逢到節日時候還都要加些賞錢,這幾個織工也就心甘情愿在鄭家長年織錦,就是偶有哪一家臨時給了高價請去也不愿意了,畢竟鄭家這里是最長久省心的。 其實云娘這邊也是省了事,若是每日里去平安渡邊尋人就要白費了些時候,若雇了新手來也不知能織出什么樣的綢,若是不夠平整光潤,將來賣脫時也難,且賣不上高價。如今雇了這些成手來家,每人一臺織機,各自用各自的,既能精心一些,也省了今天這個梭子斷了那個腳踏不好用,又要延了匠人來修,又要誤了織錦的時間。且各自每日織多少綢,織得什么樣的綢,她都是有數的,哪一個做得多了,她都不會虧待,日子久了,人心換人心,大家便如一家人似的了。 要知道主家雇織工,好織工也是選主家的,現在家一團和氣,就比如每到節日里自己總要讓大家多歇上一天兩天的,工錢卻照付,誰心里又沒個數呢?自然在平日里多趕些活兒,不讓自家虧著。 先前為著這多歇幾天,多發幾個賞錢,婆婆氣了好久,可是云娘卻硬是堅持,雖然家里的大份銀錢都放在公婆處收著,但是織錦的事云娘一定要自己管。 這倒不是她不敬公婆,而是她知道這二老若是能管好織錦的事,當年鄭家在盛澤做了那么多年,也不至于家里一直沒發達起來!還不是她嫁了過來,才將日子真正過起來! 云娘又與幾位織工說了幾句閑話,看著他們進了織房,回頭就見婆婆站在院子中間向她道:“你去織錦罷,賣錦的事我自去與孫老板說?!?/br> 第4章 傳言 這些日子,公婆越發不愿自己出門,云娘明白老人家一則是著急要自己織錦,一則是為了鄭源不在家中,怕自己常出門引得閑話。云娘并不在意,她本是喜歡在家里織錦的,是以算起來自八月節與鄭源回娘家后并沒有再出過鄭家大門。 可眼下云娘并沒有再回織房,在門前笑道:“婆婆可是忘記了?就是不用去牙行,今天卻是大集,我也要帶荼蘼去買些小貓魚小河蝦,讓荼蘼收拾干凈腌上,明日里用油炸了,等相公回來好吃?!?/br> 杜云娘從小便手巧,十里八鄉都有名,先前她在娘家時便針線灶上樣樣來得。嫁到鄭家后,鄭源特別喜歡她做的飯,尤其是炸貓魚河蝦,說最是一絕,比府城里大酒樓的菜都要好吃。后來因為織錦不能弄粗了手,云娘便不再上灶,但炸這些吃食卻成了習慣,鄭源每一次回來前家里必是要做了,他一回家里便能吃到。 但這炸貓魚河蝦若要做得好,必定要買極好極鮮的小魚小蝦,販魚的小販時常會把新的舊的魚蝦混在一起,鄭婆老眼昏花卻看不出,先前曾買回了臭魚只得扔了,是以總要云娘自己去。 云娘原也打算在家里把剩下的錦織好了,再心無旁騖地去置辦年貨,只是今天是年前市集的日子,販魚的小販最多,也就能選最好的魚。時間偏趕到了這里,也是無法。 婆婆便也想了起來,兒子這兩天應該也就回了,“既然如此,你便去吧,只是要早些回來,趕緊將這匹錦織好?!?/br> 云娘知老人家擔心自己織不完最后一匹妝花紗,其實她心里也急,若是能夠,她早想昨日便織好,只是這一年何曾歇過一天,特別是臘月里一連熬了二十幾天,她怎么也織不動了,又怕一時困倦過頭精神不足反織壞了,一匹紗就全毀了。便笑著向婆婆道:“今早織了半寸許,只剩下半寸,等我回來下午便趕出來,定不會誤了明日交貨?!?/br> 婆婆卻道:“若是趕在年前能再織一匹,可又是幾十兩銀子?!?/br> 云娘心里嘆了一聲氣,婆婆老了,越發愛財,可聽了這話她亦覺寒心,原先婆婆對自己還好,雖比不得親閨女,但也知冷知熱,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卻一味地為了掙銀子不顧自己身子了?她再是能干,卻也不能答應,“這個月拼了命地趕著織,就為了早些織好了停機。再這樣織下去我可不成了。且若身子不好,精神不足,織錯一點,整匹紗就毀了,反而白白費了絲線?!?/br> 人就是這樣,明明云娘最初剛學會織妝花紗時,每月只能織出半匹時,鄭婆便歡喜得不得了,后來又變成了一、兩匹,更是喜悅,可現在雖然還是兩匹,但只要想到還有十天時間,明明能再織出一匹,可云娘便要停機了,還找了借口說不能,鄭婆便不快起來。 但因著今早的事,又想到兒子就要回來,那事也要發了,總要將云娘好好攏絡攏絡,只得將這不快都先放在心里,只道:“你去吧!早些回來?!?/br> 云娘見婆婆點了頭,才回房里換了出門的一件綢衣,又拿了一塊同色的綢帕子將頭包了,從錢匣子里拿一串銅錢,喊著荼蘼提了籃子一起出門了。 算起來云娘已經有幾個月沒出家門,小鎮里雖然是極熟的,但今天看起來卻總覺得處處都新鮮,沒走多遠突然覺出有些不對,再一想便問荼蘼,“怎么豆腐西施沒出攤子?” 豆腐西施原本就在從自家門前穿到河邊的小路上擺攤子,每天一早總要支出十來張小桌賣豆花,她人雖然不怎么樣,但豆花做得卻極好的,食客總是不斷,到了中午才收了,改成賣豆腐、豆腐皮,今天卻一個人也沒有。 “娘子還不知道嗎?豆腐西施搬到湯豆腐的巡檢司東邊,攤子也挪到了那里?!?/br> “做得好好的,怎么就挪了呢?” “巡檢司東邊老楊家空出一排房子,隔成了數間向外租,她便過去租了,說是租金雖然與先前一樣,但地方卻大了不少,正好她做生意。算算時間,已經搬過去兩個月了?!?/br> 云娘一聽噗地笑了,“她倒真心有決斷,做了這么久的地盤都舍了?!?/br> 荼蘼便笑,“大家都說這才正好呢,一個豆腐西施,一個湯豆腐……” 云娘卻趕緊攔著她道:“大家亂傳的,你不要信,也不要亂傳?!彪m然云娘心里也信幾分,但是別人說得,她卻不該說,正是湯豆腐幫忙自己才學會了織妝花紗,后來自己讓鄭源去送了謝禮,他也不曾收得,真真是個好官,應該敬重的。 可荼蘼好不容易出了門卻異常開心,哪里就能停下呢,便嘰嘰呱呱地又向云娘說:“娘子你還不知道呢,滿鎮子上都傳的,說先前他們倆不過暗地里來往,現在豆腐西施直接過了明路,前些天請了做媒的朱嫂子上門向湯豆腐提了,說她甘心不要身價給湯豆腐做妾,只要湯豆腐讓她帶著兒子過門,再讓她兒子讀書就行?!?/br> 云娘一笑,豆腐西施還真會算計! 不過,她一貫這樣,哪里有了利,她最是一眼看得出的!。 湯巡檢到盛澤鎮上雖不到一年,但為人怎么樣大家都看到了眼里,且湯家的根基底細也時不時地有人傳過來,豆腐西施便動了心思,先是勾引上了手,現在又不滿足只做露水夫妻,便又進了一步想當妾。 云娘完全能猜到豆腐西施心里的算盤,湯家雖然敗落了,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豆腐西施帶著兒子進了湯家的門,首先母子二人衣食有了著落,再不必每日辛苦做豆腐,其次就是兒子能讀書,將來若要能借了湯家之力考個秀才舉人的就更好,就算不能,靠著湯家的人脈謀個事做也不錯。更何況那湯巡檢又是官身,長得極好,據說又是武探花出身,總要比豆腐西施平日里來往的幾個要強得多。 不過嘛,云娘卻也猜到豆腐西施的打算一定會落空,湯巡檢是什么樣的人,他管著整個盛澤鎮上過往的船只,成千上萬的絲綢,卻一清如水,連rou都買不起,只吃豆腐,才得了湯豆腐的混名,這樣的人怎么能真看得上豆腐西施? 湯巡檢與豆腐西施的事也未必是真,就算是他喪妻沒有管著,與豆腐西施暗地里真有些首尾,卻也不可能收進門做妾。就說自打湯巡檢到了鎮上,有多少人家想把女兒嫁給他做續弦,又有多少人家想送女兒當妾的,他還不是一一拒了。 云娘雖然只是個女子,見識也不多,可是她嫁到了盛澤鎮后也經歷了幾個巡檢、副巡檢的,哪一個不用盡心思在過往船只上弄點絲啊綢啊的,最黑心的一個每天就能攢下好幾百匹綢,不到幾個月就發了家。 雖然只是小小的九品巡檢,可是卻要比吳江縣縣太爺的位子還肥呢!是以并沒有人做得長,沒打點好上司的,被同僚擠走的,最黑的那一個結果也是最慘的,沖撞了過路的官眷被告到京城,皇帝老子最恨人貪墨,官府里竟處了剝皮的刑罰?;钊藙兤?,想想就讓人渾身哆嗦。 湯巡檢來了之后,卻一改先前之風,每只船都一樣巡查,收繳稅賦,可是從不與牙行老板或者船主們來往,更不用說在一起吃酒看戲,過往船上裝的不論絲還是綢都一點不占,一清如水,再沒有人能說出什么不是來。 這樣的人,可不是一點小利、或者一個媚眼能打得動的,豆腐西施就是已經投懷送抱了也沒有用。男人嘛,見了女人便像饞貓一般的,但是偷了腥也就丟過手了,鄭源先前被她抓包時也曾她承認過,他在府城里雖會隨大家去玩玩,但是家里的自己卻是最重要的。 湯巡檢比起鄭源可不是高上一星半點,那可是有遠大目標的人,他在盛澤鎮的行事作派讓云娘隱約地覺得,湯家雖然落魄,他亦是被貶成九品的小巡檢,可他卻不會永遠如此的。 為人如此,娶妻也是一樣的道理,湯巡檢的目光高得很,他一定只會娶名門大家之女,至于現在沒有納妾,也是為的不在續娶之前生下庶子,免得影響了娶妻大事。 因著湯巡檢曾幫了自己的忙,讓自己學會了織妝花,云娘一直是極感謝他的,又覺得這樣的人也合該他升官,在盛澤鎮里不取大家一絲一錦,將來到了朝中也會是個清官,總歸是老百姓得利。 聽說京城里的皇帝老子最喜歡清官,湯豆腐必然會有得他欣賞的時機,那時他也就一飛沖天了,所以怎么能看得上豆腐西施呢。 這頭云娘胡亂想著,那頭荼蘼出了門更加開心,也不知顧忌,又拍著手笑道:“湯豆腐一口回絕了,可是豆腐西施還沒死心,要不她怎么搬到湯豆腐衙門旁的房子里去了?那天馬二嫂就說她是想……那叫什么來著,對了,豆腐燉湯,生米成了熟飯!” 若按馬二嫂這么說他們還沒有首尾?這樣的話本就是坊間大家最喜歡聽的,云娘也不例外,也免不了好奇想問問湯巡檢和豆腐西施倒底是什么情況,卻不好再問荼蘼,畢竟荼蘼還是個大姑娘呢,便只抿嘴一笑。 第5章 鄰居 云娘日日在家織錦,其實也是悶的。就是今早出門買魚,固然只有她買得好,但其實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心底是有借此幾分想放松一下的意思。 織錦時一直低頭,手腳不停,又是連著織了這么多天,她渾身都是又硬又酸又乏的,出門走走,又說起這樣的話頭,便有意趣多了,會心一笑之下,才發覺似乎很久沒有這樣好心情了。 正開心,抬眼便看到剛剛她們提到的前街馬二嫂正從路對面笑著快步走過來打招呼,“云娘,好久不見了??!” 云娘趕緊陪笑道:“二嫂可好?這些日子忙著織錦,就沒怎么出門?!?/br> “你這樣的巧媳婦果真是了不得,只到了吳江縣的官織廠里看了一回,竟學會了織妝花紗,整個盛澤鎮里獨一份!現在又整日關在家里不停地織,恐怕那銀子像雪一般地落到鄭家了!” “哪里有二嫂子說得,”云娘趕緊笑著擺手,“也不過比平??楀\略好一點而已,”說著便要走,“我趕著要去河邊市集買些小魚小蝦炸了過年吃?!?/br> “哎喲喲!你們家里還要吃那炸貓?那是先前窮人家才吃的?!?/br> 本朝初創時,盛澤鎮不過是個吳江縣的一個村子,因正臨著盛春河,便叫了盛澤村,只有幾十戶人家,臨著河邊種稻種桑養蠶。天下太平后,江南日漸繁盛,盛春河里過的船多了,恰好村旁那處河灣最適合泊船,便時常有船停下,又得了平安渡的名頭,再后來就形成了一個小鎮,不過百幾十年間,現在竟有了幾萬戶人家。 之所以這樣快就孽生出這許多人家,雖因水道便利,根本卻是織錦的興盛。自許多船在平安渡停泊后,先是十里八村的人將家里的錦送來賣,平安渡慢慢變成一個大集市。接著便有更多的人遷過來,在這里織錦開設牙行,鎮子越發富庶。 而越富庶的地方,遷來的人就越多,就比如云娘的娘家杜家村,就有不少遷到盛澤縣的,也有像云娘一樣嫁到這里的。 鎮子上雖然百業興盛,但還是以織錦販錦的人家最多,至少有九成以上人家或是織錦,或是販錦。 販錦的牙行在平安渡一家挨著一家,想做得好,本錢要多,人脈要廣,并不是尋常人家能做起來的。但是織錦便不同了,就是最沒有本錢的,只要能買得出一筐蠶繭來,便是用家常的筐子也能繅絲。 繅出絲便可以去換錢,有人直接拿這絲織成素綢,染了色便是最便宜的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