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江衍隔日早朝就把自己的想法給說了出來,他還讓蘇青下發了他親自謄寫的政策條令,經過了最后的改進,一共三十二條,每一條都有理有據,進退皆宜。 眾臣面面相覷,顧棲的眼神暗了下來,這么大的事情,他事前居然完全沒有聽到過一點風聲,小皇帝的水準他清楚,即使再有天賦,也不可能在紙上談兵的情況下把一項政策事前的準備工作完成的這么好,這其中肯定有一個人全程在參與。 江衍想要弄出來的不是善堂,也不是單純的學院,而是一個特別的國子監,任是誰都能看出,這是小皇帝想要培養心腹才弄出來的小手段,不過到底還是天真,浪費了這么好的一個想法。許多人在心里這么想道,自家的兒子難道還會投靠別人不成?等得了好處,終歸還是要孝敬父母家族的,不然一個人,怎么能在官場上走的長遠?就算斷了關系又怎么樣,生身父親,誰敢不認? 還有人心里明白,庶子等同外姓人,斷了就再也控制不了了,但是卻又抵抗不住升遷考評的誘惑,想著自己還在這里站著,就算有什么怨懟,后起之秀,能翻起什么風浪? 顧棲看得要長遠一些,他也是有庶弟的,顧家還算比較好的,雖然重規矩,但是從不克扣,府里也當正經少爺看待,但這庶弟平日里見了他像是老鼠見了貓,縮頭縮腳。他心里清楚這些庶子大多對于家族沒有什么歸屬感,這是一條培養忠心屬下的捷徑。 但這捷徑,究竟會不會為了他人做嫁衣,可就說不清楚了。 顯然,有人和顧棲想的是一樣的,吏部尚書李恒當場就道:“不知陛下心中可有屬意的苑長人選?” 明心苑,是江衍想了許久才定下的名字,他希望這些庶子們能夠明心正氣,不以出身為恥,淡然處事。苑長,自然是指負責這個政策進一步實施乃至教導這些學生的人選了。 江衍對此也有了些準備,雖然他原本想的是一年或幾年一換,但是總歸要讓人見到甜頭,而且輪換對于政策的開展也有許多弊處,他說道:“這只是朕一個偶然的想法,并沒有定下人選,此事便交由眾位愛卿商議決定?!?/br> 他看了一眼顧棲,事實上在江衍看來,再也找不出比顧棲更合適的人了,一來他是當朝丞相,品級足夠,二來朝中文武官員各司其職,再也找不出一個比他更閑的人了,三來……江衍也想試探他,到底會不會對他忠心。 顧棲心領神會,左移一步,站了出來,微微俯首,說道:“此事事關重大,臣,自請纓?!?/br> 李恒本就嚴肅的臉龐板了起來,“丞相日理萬機,此等小事,怎么能麻煩丞相?” 顧棲溫柔的笑了,他狐貍般狹長的眼眸微微瞇起,彎出了一個溫和的笑弧。 “李尚書,你可是心中另有人選?”他話問的直白,換了旁人只怕心里有一點鬼都接不下去,但是李恒只是跟著笑了笑。 “吏部總管天下人才,不過區區一個苑長,自然有許多人合適?!?/br> 這話就毒了,丞相地位確實太高,若是平日也就罷了,誰管一個擺設平時做的是什么呢?但是李恒這話一說出來,就差沒直接說了,你一個當朝丞相跟小輩搶,要點臉行嗎? 這話聽得江衍忍不住皺起眉頭來,那日聽過內幕后,他本就對吏部尚書存了些不滿,只是苦于現在還沒有那個權力把他換下而已,見他這樣擠兌顧棲,心中更是不喜。 李恒可不管江衍怎么想,他微微笑著看顧棲,大兒子成才晚,庶子在吏部都快翻天了,才考中了個二甲末等,他雖然疼愛兒子,卻也不敢做得太過,這次正是一個大好機會,若是這苑長之位能給了他,別的不說,二三十年的風光總是有的。 顧棲眨了眨眼睛,溫文爾雅的說道:“昔日家父與各位同朝為官,在座的大都是子凰的長輩,子凰也就直說了,為相這些年,子凰稱不上日理萬機,但也心力憔悴,想必諸位也明白,許多事情不從基礎做起,便猶如空中樓閣,尚書也說,不過區區一個苑長,便是允了我又如何?” 子凰是顧棲的字,他身在高位,態度謙恭,一口一個晚輩,把自己擺在了弱勢的位置上,只要李恒還要臉,他就沒辦法再說什么了。 李恒確實沒那個臉,聽完顧棲的話,他的臉色整個綠了。 江衍適時的站了出來,看了看底下的文武百官:“那此事沒有異議的話,便由顧相全權主理此事?!?/br> 顧棲微微的勾起唇角,俊美的眉眼一瞬間亮的驚人。 江衍沒想到事情會進行的這么順利,他都懷疑自己是在做夢,想要掐自己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好歹記得這是早朝,面上還是保持了十二萬分的嚴肅。 這還是江玄嬰教他的,那會兒他剛剛登基,看著底下的大臣和看虎狼沒什么區別,坐在那里都覺得腿軟,江玄嬰就教他收斂起表情來,眼睛不看人,微微的垂著,如果還是怕,就努力的想著要保持面無表情,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表情上了,也就沒那個工夫去怕了。 其實這位置坐久了,江衍才發覺,那些視線眼神什么的都是騙人的,御階那么高,他坐在龍椅上,能看清底下臣子們的每一個細微的表情,但是從角度來看,除了前排的幾個,其他臣子們是絕對看不清他的臉的,那些所謂的眼神壓力,都是他自己臆想出來的。 最前排的只有顧棲和幾個親王,他也不怕在這些人面前露了怯,只是習慣性的面無表情起來。 說起來這件事情也要感謝一下殷姜,如果不是他,他也不會想到要剛柔并濟,事情恐怕也就不會這么順利了。即使蛤是沒有聽見過殷姜的心聲,不過江衍覺得自己已經能夠確定了,殷姜絕對不會是江玄嬰,畢竟江玄嬰看他笑話還來不及,這么可能會這么幫他? 江衍想著,是不是要報答一下殷姜,正好這次是個機會,給他在明心苑安排個恰當的職位,也……能替他看著顧棲。 第53章 好多的弟弟 江衍挑的時機有點微妙,沒過幾日,六部封筆,所有的事情都要壓后,也就給了顧棲做足準備工作的時間。 每年的這會兒是北陵最冷的時候,老百姓都不愿意出門,走得遠一些還有被活活凍死的危險,所以這十幾天里,是要停止一切事務的,江衍也松了一口氣,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事情遠遠的超出了他的想象,他也需要有一段時間來緩解一下,調整自己的心情。 所有事務停止不代表漠北軍情,這是特殊的情況,注意到了戰報,自然也能看到匈奴的大將又換了人,聽聞還是匈奴的王子,很受愛戴,六叔那次險死還生,那條毒計就是他出的,雖然不理解為什么匈奴人因為他的計策失去了那么多族人還會推選他上位,不過江衍對于自家六叔很有信心,他是匈奴人的克星,只會勝不會敗。 他卻不知道了,江翎在漠北許多年,幾乎沒有過敗績,早就成為了匈奴人心目中能止小兒夜啼的人物,甚至有很多人相信,江翎壓根不是人,而是天神派下來懲罰他們的使者。在這樣的情況下,能夠讓江翎吃敗仗,甚至差點陣亡,而代價僅僅是失去一些失去了勞動力的老人和沒長成的少年,青壯都在,女人都在,也沒有損失牛羊和土地,這對匈奴人來說是一件不敢想象的事情。 神話被打破之后,迎來的抵抗只會更加強烈,身在王都,早就習慣了安逸的江衍察覺不到這種變化,漠北那邊卻是能一眼看出來的。 裴越抹干凈臉上幾乎結成冰的血,呼出一口白氣,對著騎在馬上的江翎說道:“已經點齊了,這場戰事我們大約傷亡五百人,全殲匈奴一千人,俘虜一共兩百多名?!?/br> 江翎點點頭,忽然像是察覺到了什么,挑起眉毛:“好像最近,抓到的俘虜越來越少了?” “不光如此?!迸嵩絿@了一口氣:“問話也問不出什么了,以前沒見這么烈性,咬舌自盡的,當了俘虜之后拼了命也要逃跑的,沒法子,已經有不少列長私下里偷偷把俘虜就地殺掉了,因為帶回去就是麻煩?!?/br> 江翎頓了頓,不過他沒有太在意,只是說道:“以后不留俘虜了,抓到的活口全部殺掉?!?/br> 裴越“嗯”了一聲,讓身邊的親兵把話傳下去,翻身騎到了馬上,落后江翎半個馬身。 “我記得以前有個列長,叫周至青的,嗯,就是護送王爺你回來的那個人?!?/br> “嗯?”江翎不知道裴越為什么提起他,有些奇怪的挑了挑眉毛。 裴越說道:“他那個軍列,幾百個人,一個比一個的能殺,原本他一個親兵,戰功已經夠當列長了,他偏偏不要,非守著那個編制都不齊的軍列,說要等人回來,我是想問一聲,那個周至青,他真的不回來了?” 江翎道:“那是個傻子?!?/br> 裴越不在意:“殺敵數千,還能培養出那么多優秀又忠心的手下,傻子又怎么了?”他有些抱怨的看了看江翎:“亂軍中救下主將性命,原本應該官升三級,結果倒好,直接給人卸了官職?!?/br> 江翎瞇了瞇眼睛,沒有再回答。 一刀砍下人頭,鮮血飛濺數尺,瞬息,在雪地上凝固成冰。 徐成把手里的人頭丟進筐子里,轉頭對身邊的小兵說道:“俘虜的筐和其他的筐放一起吧,反正收的是一樣的賞?!?/br> 小兵又敬又畏的點點頭,抱著人頭筐顛顛的跑遠了,徐成長出一口氣,在死尸上撕了塊布,擦了擦沾滿灰塵和血土的大刀,這是他剛剛從一個匈奴的將軍手里奪的,刀的質量非常好,砍了一路也沒卷刃,只是刀頭有一點彎了,他試著掰了掰,沒掰動。 他身邊的李華嗤笑道:“得了吧你,當你是列長???” 徐成瞥他一眼,把彎了刃的大刀收回鞘,系在馬背上,他們這些騎兵每個人都有兩匹到四匹馬不等,只有一匹是主馬,剩下的都是替馬,平日背一些重物,并不常騎。 李華不解:“都成這樣了,你還留著哪?” 徐成言簡意賅:“等列長回來?!?/br> “這要問問王爺了?!崩钊A臉上露出顯而易見的不滿:“他把人帶走,回來一句解釋也沒有,不就是知道我們列長是個傻的嗎?傻子又怎么了?他去問問呀,整個軍營里,誰有我們列長殺的人多?只怕都是占了手底下人的便宜吧?” 徐成心里也不好受,相處的時間雖然短,但是他們每一個親兵都知道,列長是個很好的人,上了戰場,只要跟在他身后就好了,也許正因為他是個傻的,所以才不會讓他們擋在前面,還會保護他們,一列五十個親兵,每次戰事過后,其他的列都會換人,只有他們,永遠是那些面孔,沒變過。 新兵營的時候曾經有老兵說過,入伍的前三年不要想著戰績,只要活下去就可以了,新兵營教不了什么,一切都要在戰場上見分曉,沒有人會手把手的教會你怎么殺人,更沒有人會等你們自己明白過來,死了就什么也沒了。 列長,就是那個會手把手教你怎么殺人的人。 徐成嘆了一口氣,他想到自己剛剛來到列長手下的那天,正趕上戰事,他茫茫然的跟著隊伍出戰,卻不知道該怎么辦,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會呆呆的跟著列長,看到死人,嚇得手都握不緊刀,他覺得自己一定會死在那里。這時候列長出現在他面前,背對著太陽,看上去高大而危險,他以為自己會受到訓斥,但是列長什么也沒有說,只是說了一句:“跟緊我,不會死?!?/br> 他真的沒有死,一直跟在列長身后,他忽然的就什么也不怕了,握緊了手里的刀,看準時機,還動手殺了兩個被列長嚇的魂飛魄散的匈奴人,列長回過頭,對他笑了一下。 那笑容,猶如陽光刺透云層,直直的打在他的心上。 “這個時候就不要再吹牛了好不好?”李華深吸一口氣,“列長什么時候笑過,除了軍需官放餉銀的時候?!?/br> 徐成不理他,他真的見過列長笑過,只要他自己知道就夠了,不信就算了。 “當初我的命也是列長救的呢,說起來,王爺還真是……”李華嘆氣。 “本王如何?”身后淡淡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李華一個激靈,轉過身來,徐成連忙單膝跪地,行了一個禮:“屬下見過王爺?!?/br> 李華心中暗暗叫苦,也跟著下跪:“見過王爺?!?/br> 江翎看了看兩人,“你們都是周至青的下屬?裴將軍給你們升軍銜,為何拖拖拉拉,不肯應下?” 李華和徐成對視一眼,徐成咬牙說道:“回,回稟王爺,屬下等只是想等列長回來,列長心智如同幼兒,若是身邊換了人,怕會不安?!?/br> 江翎挑眉:“他一輩子不回來,你們就一輩子做個親兵?” “回王爺,屬下無父無母,孑然一身,能為自己做主?!毙斐珊敛华q豫。 李華抖抖索索,但是說出來的話卻無比堅定:“回王爺,屬下的命都是列長救回來的,沒有他,屬下已經是個死人了,家中也會諒解屬下的?!?/br> 江翎深深的看了兩人一眼,眼中閃過一抹欣賞:他沒說什么,轉身就走。兩個重情重義的好苗子,給他點時間,一定會讓他們成為自己最忠誠的下屬。 李華和徐成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王都,周家。 上好的精鐵大刀劈在木柴上,木柴頓時四分五裂,周至青面露冷酷之色,好像在砍的不是柴,而是誰的人頭。 一根,又一根,四分五裂的木柴幾乎堆滿了柴房。 周平安一回來就見他哥光著背在砍柴,嚇得臉都白了,連忙上前,取了件衣服給他披上,絮絮叨叨:“哥,哥,大哥,算我求你了,別砍了,這么冷的天,安生點不成嗎?你還不穿衣服,凍死了怎么辦?” 真不是他小題大做,要知道這會兒冷成什么樣子?撒泡尿都要護著襠!不然冰順著尿結上來,把人生生凍掉了的都有,他哥居然還光著背!這還是個人??? 周至青有些不滿:“穿衣服,不好拿刀,會,會濺到?!?/br> 周平安知道拿刀會濺到是什么意思,他沉默了一下,冷下臉,嚴厲的說道:“以后不要再提那些事情了!” 周至青面無表情,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看出來他眼睛里的委屈,周平安深吸一口氣。他不是想對他發脾氣,而是那段日子是他這輩子最擔驚受怕的時候,每個月去驛站收信,都害怕收到的是噩耗,他至今不敢去看那些信,只要確定上面沒有代表噩耗的紅封就夠了,他害怕,是真的害怕,所以本能的想要逃避。 周至青小聲的說道:“弟弟對我不好?!?/br> 周平安把他手里的刀奪過來,把他的衣服一件件的穿好,嘆了一口氣:“不好就不好吧,你也沒地方去了?!?/br> 誰說的?周至青心里有些得意的想,他還有好多的干弟弟,每一個都跟他說要養他一輩子,對他好呢!弟弟對他不好,他就去找干弟弟,等弟弟對他好了,他再回來。 打著這樣的算盤,周至青安心的睡下了,夢里,好多的弟弟在對著他招手。 第54章 守歲 今年春節有一年國喪,加上漠北正在打仗,所以江衍決定一切從簡,即使這是他改元后第一個春節。 大臣們也沒有什么不同意的,每年過年事務繁雜,尤其是官員,又要跟著祭天,又要去宗廟祭祖,國宴差不多就是跪跪跪,拜拜拜,回來之后沒過多久就正常上朝了,主要是天氣冷,人都懶,能在家里休息最好不過,這不辦也有不辦的好處。 大雪連綿,皇宮里到處都是雪地,江衍裹得厚厚的,站在回廊下看雪,他以前不明白為什么父親和皇祖父都喜歡在這里看雪景,現在依然不明白,只是莫名的覺得,站在他們站過的地方,看著他們看過的風景,心就會慢慢的平靜下來。 身后有腳步聲輕輕響動,江衍已經能聽出這是誰的腳步聲了,他轉過頭,果然是殷姜。 殷姜眉眼帶著笑,抖了抖手里的傘,傘是紙傘,很薄,畫著山水人物,上面沾滿了雪花。 “見過陛下?!彼吐暤恼f道。 不知道為什么,和殷姜說話,半邊耳朵總是會熱得發燙,江衍輕輕咳了一聲,點頭:“起來吧,朕那天跟你說的事情,考慮好了沒有?” 殷姜充滿感激的笑了:“多謝陛下抬愛,臣沒什么不愿的,只是怕耽擱陛下?!?/br> “沒什么,這件事情還多虧你給朕提的醒,這是你應得的?!苯茉緶蕚湎窳鍖Υ龑傧乱粯优呐囊蠼募绨?,手伸出去一半,才發覺自己想要拍到殷姜的肩膀,需要靠近一些,再踮一下腳,這個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