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內造司有江衍的尺寸,但是按規矩,他還是要重新量一遍,一夜的時間想要趕制出一身合格的帝王冕服有些困難,只能用沒來得及給元初帝送過去的新制的冕服改小,冕冠垂下紅纓,十二旒五彩圓玉微微遮擋住了視線。 江衍覺得,他從來沒有這么仔細的打量過承天殿,所有人都告訴他,父親去了,這里和他也就沒關系了,不能肖想其他,他聽話了,不去想,不敢想,卻沒想到,兜兜轉轉,他還是成了這里的主人。 不,怎么會是主人呢?明明,是主人家的傀儡啊。 江衍垂下眼簾,額頭微微低下,皇室的族老為他系好紅纓,用眼神示意他走上御階。 “承君之位,受命于天,既壽永昌,萬歲千秋?!?/br> 江衍握緊了雙拳,袖口很大,足夠他把手藏在里面,無數道意味不明的視線把他包圍,一寸一寸的打量他,仿佛要把他從里到外全部看透,他唯一能藏下的就是袖口里的手,無論是握拳,還是攤開,都不會有人在意。 小小的,逃避。 江衍走到了御階下,他抬起頭往上看,十二旒五彩圓玉遮住了他的視線,但還是能看清,那張整個承天殿最高處的椅子。 江玄嬰站在他的身旁,忽然開口說道:“怕什么,上去,這原本就是你該擔負的東西?!?/br> 江衍轉頭看他,他想說他不怕,但是他沒說出來,因為他真的怕了,怕日子再也回不去從前,怕他這一生,就這樣做一個聽話的傀儡,逃不開。 江玄嬰仿佛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他輕輕的笑了:“昨日我和郡主相談甚歡,想請郡主到上虞住些日子,陛下,要放心吶?!?/br> 江衍死死的看著他,漂亮的眼睛里毫不掩飾恨意,江玄嬰愣了一下,笑意在唇角蕩漾開去,絲毫沒有要解釋的意思。 江衍也知道自己這樣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他咬緊下唇,良久,轉過身,大步向御階走去,不管怎么樣,jiejie的安危是最重要的。便是做了這個皇帝又怎么樣?至多不過是死了。 一步一步走上御階,江衍想起那個夢,夢里他也是這樣,一步一步的走上去,然后坐在龍椅上,居高臨下的看著滿殿文武官員,這感覺如此的美妙,幾乎讓他忘記了被人逼迫的屈辱,不過他很快就清醒了過來。 文武百官,跪的不是他,而是他身上這身冕服。 江衍的目光在排成四列的官員中掃過,期間不小心對上了幾雙城府極深的銳利眸子,臉色一陣發白,幾乎想要低下頭去,然而他又不得不逼迫著自己不要敗退,他必須要習慣這些視線。 讓早早失去庇護的雛鷹來面對風雨,是一件非常殘忍的事情,江玄嬰喜歡這種殘忍。 看那蒼白的小臉蛋,那雙仿佛屈辱的要滴出水的眸子,配著那一身代表了無上帝王威儀的冕服,還真是,好風景啊。 江玄嬰的眸子一點一點的變深,他伸出舌頭,輕輕的舔了一下泛白的唇瓣,他仿佛是受不了似的喘息了一聲,臉頰漫上一股興奮的不正常的紅暈,雙眼仍死死的盯著御階上年少的君王,目光肆意又輕佻。 裴越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按上了腰間的長刀,憤怒的想要把這廝給宰了,江玄嬰十分警覺,立刻瞥他一眼,見狀反而笑了。 “裴將軍,難道你想破壞陛下的登基大典嗎?” 江玄嬰的聲音傳來,卻是直接在耳邊響起的,裴越瞇了瞇眼睛,知道這是傳音入密,非內力深厚者不可為,這人,怕還是個高手。 且不說在登基大典上拔刀是多大的罪名,就是真的打起來了,這人既是內家高手,他和他打起來,誰勝誰負還未可知。他勉強壓下心中的不快,眼不見心不煩,轉開視線,朝御階上的江衍看去,這一看,他就呆了。 不知道方才江玄嬰那廝和小衍說了什么,他的臉有些蒼白,但眸子卻因為憤怒而發亮,那一點亮光明如秋水,讓人一看就看進了心底。他是那么美,仿佛一副靜止的畫,又仿佛一抹跳動的星辰,無法形容,無可捉摸。 裴越回過神來,就見文武百官之中,最清心寡欲的官員都在悄悄的往御階上看! 他知道自家表弟長得好看,問題是他還是個孩子??!不光這樣他還是個男子! 看什么看?別以為本將軍不知道你家里有妻有妾兒子都生了! 那邊那個還敢看!御史韓章是吧?直視君上大不敬,老子記住你了! 顧棲!顧相!說好的男女兩不沾孤高自許塵外孤標的呢?敢不敢把那對招子從老子弟弟身上撕下來! 他憋得幾乎要吐血,好在登基大典已經進入了尾聲,之后眾人都要去宗廟給先帝守靈,而新君則是單獨在內為先帝誦經祈福,他這口血才算是咽下。 走出承天殿的時候,江衍覺得腳底下都在打飄,他轉頭看了看身前身后的儀仗,仍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就這么成為了大顯的帝王,他的想法前所未有的復雜,太多胡亂的念頭幾乎要把他的腦海撐破。 江玄嬰從昨天起就一直跟在他身邊,當然,也許是他被帶在他的身邊,他一直沒能聽到江玄嬰的心聲,這說明這人的城府已經深到了一定的程度,能完美的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不會流露出某種強烈的意識來讓他捕捉到。 江衍很少見過這種人,大部分的人他們的情緒十分容易感知,哪怕有心口不一的,也無法長期完美的掩蓋下去。 江玄嬰微微的笑:“陛下,您現在還有一個時辰的休息時間,等到了晚上,我來接您去為先帝誦經祈福?!?/br> 江衍沒有睡覺的意思,他知道要熬夜,但是他一點也不想去睡覺,今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了,他需要找個安靜的地方坐下來好好的梳理一下。 皇宮里最安靜的地方是什么地方?自然是宗廟。 第21章 等你死后 又下了一天的雪,車馬聲轔轔,在雪地上碾出一行深深的車印,江衍覺得很冷,只有握著圓玉的左手心里還保存著那么一點溫度,反而更加突出了別處的冷。 身上的冕服很厚重,綴著的零零散散的珠寶玉石,江衍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卻都是冰冷的,這些東西把他包圍,淹沒。 進了宗廟,終于暖和一些了,江衍沉默著走進了歷代新君為先帝祈福的小房間,或許知道他現在什么人也不想見,江玄嬰很貼心的退了出去,不許任何人來打攪他,江衍跪在了蒲團上。 對于皇祖父,他是沒什么感情的,或許還有過那么一點微妙的不滿。就是他現在跪在這里為他祈福,也沒有多少真心,也許這會被人說成是不孝,但是他真沒覺得自己有什么錯。感情是相互的,放在平民百姓家,或許他給了他錦衣玉食,他要感激涕零,但是放在皇家,這種隨手就可以賞賜出去的待遇,也就算不上什么了。 江衍默默了念了一會兒經文,他忽然僵硬了,他發現自己,貌似可能也許,嗯,想出個恭?;适易趶R新君為先帝祈福的地方,便所在哪里? 這真是一個兇殘的問題!外間大臣們都在為先帝守夜,不可能沒有便所,但是他剛剛才擺出那么一副威武不能屈的模樣趕走了江玄嬰,走了進來,這會兒難道要捂著肚子出去?要不要這么破壞形象? 左右看了看,這小房間不大,只有一扇門,但是后面靠近佛像的地方卻有一個不大不小的窗戶,大概是為了方便房間里的煙灰出去,窗戶開了一條縫,從這里看去,能看到外面隱隱約約的小樹林。 他,他現在趕緊翻出去出個恭,然后立刻再回來,不會有人看見的吧? 江衍做賊似的四處看了看,迅速而果斷的抄起了供桌邊上幾張黃紙塞進袖子里,繞過佛像,打開了窗戶。 迎面一陣寒風刮來,小腹處隱隱的便意愈發明顯了,江衍這會兒一點也不冷了,他捂了捂肚子,動作十分僵硬的翻了出去。 靠近房間的那一側,樹木一點也不茂密,幾乎能看見不遠處的燈火,江衍覺得如果他在這里嗯,出恭的話,有很大的可能性會被人看見,他想象了一下,在宗廟里為先帝念經祈福的新君被臣下發現隨地出恭……他的額頭冒出了冷汗,決定再往林子里面走一走。 林子里有風聲,晚上來聽甚至有點可怕,他的腳步放輕了,其實他還是挺害怕晚上一個人出來走的。 看了看四處的林子應該很深了,江衍也快憋不住了,他找了一顆看上去就很粗的歪脖子樹,把手放在了腰帶上,正要解開。這時,他忽然聽到一個溫和的男聲在他身后響起。 “陛下,為何深夜在此走動?” 江衍僵硬著回過頭,夜色里離得遠了看不分明,但是可以看清這人穿了一身淺白墨繡的官服,身量很高,迎著江衍的視線,他緩緩的走過來了,那張俊美溫和的臉就漸漸分明了,狐貍般的眼眸微微瞇起,正是他見過的顧棲。 江衍反應非??斓陌咽謴难鼛戏畔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淡淡道:“無事,只是祈福累了,出來走走?!?/br> 顧棲的笑容很溫柔,“外間風大,臣送陛下回去吧?” 江衍握緊了袖子里的黃紙,他,他還想出恭啊,就快憋不住了,這時候讓他回去? “不用了,我想一個人在這里再呆一會兒,顧相有事就先退下吧?!?/br> 并不在意江衍幾乎可以稱得上冷淡的態度,顧棲微微的笑了,說道:“臣無事呢,都是出來走走的,不知臣有沒有榮幸和陛下一起?” 江衍的額頭冒出了冷汗,他后退了一步,小腹處越來越明顯的便意讓他想要蹲下來,最起碼也是彎下腰捂住肚子才能好受一點,但是顧棲明顯沒有離開的意思,不僅如此,他還要求和他同行了! 顧棲挑了挑眉,往前走了一步:“陛下,怕臣?” 江衍怕自己下一刻就憋不住拉出來!他強撐著最后一點力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要發生變化,因為這樣,他的臉色更白了。 “顧相,朕說了,朕想一個人呆一會兒!” 顧棲的眉眼溫柔極了,他輕聲道:“陛下一個人在這里不安全,還是臣送陛下回去吧?!?/br> 江衍想哭,如果這個時候給顧棲跪下的話,他是不是就能走了? 少年的眉宇間帶上了兇狠的氣息,像一頭發怒的兇獸幼崽,顧棲的眸子垂下來,不管他再怎么生氣,他也不會放他一個人在這里的,剛才那動作,是想自縊吧? 果然還是個孩子,也只有孩子,一點點的屈辱就能讓他們失去理智,放棄生命,天真的以為他們的死能改變什么,其實就算他死了,也不過是變了一步棋,讓這個棋局變得難走一點罷了。 顧棲討厭麻煩,為此他試圖換了一下思維,想要開解一下這個可憐的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逼得想要自縊的少年。 “陛下可愿意聽臣一言?” 江衍快要被顧棲逼得崩潰了,他擼起厚重的冕服下擺轉身就跑,想要避開他往林子深處去,不管怎么樣,身為丞相,總不可能撩起官服追著他跑吧?他真的是憋不住了! 顧棲確實沒有追,然而江衍還是被迫停了下來,他撞到了一個人的懷里,想推開這人再跑也不成,他被按住了。 “嘖嘖,看我抓到了什么?一只想要逃跑的小狐貍?”熟悉至極的,輕佻肆意的聲線在頭頂響起,江衍整個人都在發抖,他真的,真的要憋不住了! “請慎言?!鳖櫁潇o的說道。 江玄嬰舔了舔下唇,懷里的小狐貍手感不太好,即使隔著厚厚的衣物,也能摸到骨頭,瞧,它還在抖,真是可憐。 江衍強忍著那股劇烈的便意,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他伸手想要推開江玄嬰,但是他的手很快就被按住了,兩只細弱的手腕被抓在一只大手里,動彈不得。 “你在怕我?怕什么?我又不會……吃了你?!闭f著讓人浮想聯翩的話,江玄嬰似乎想要轉身離開了,這時顧棲忽然開口。 “江公子,請照顧好陛下,不要再讓他單獨一個人出來了?!?/br> 江玄嬰微微的笑了,他按緊了懷里的江衍,靠近一些,在他耳邊曖昧至極的說道:“那當然,我再也不會,放他一個人了?!?/br> 是他大意了,這么重要的小皇帝,怎么能讓他就這么自縊了?而且江家重血統,真的不是開玩笑,皇家看來他不過是五代嫡孫,但對于江家來說,小皇帝可是百代嫡傳,比他的血統還要尊貴許多。 耳朵邊上傳來濕熱的氣流,江衍……抖得更厲害了,他聽說過有人因為要面子,活活被尿給憋死了,他覺得他離那個程度不遠了,回到房間里,江玄嬰把他放下來,他深吸一口氣,顧不得要面子,低頭小聲說道:“我,我要出恭?!?/br> 江玄嬰意味不明的看著他,江衍覺得自己一刻也忍不住了,這打量的時間也變得格外漫長,江玄嬰伸出手,抽走了江衍的腰帶,對著房間外的宮人說道:“給陛下帶路吧?!?/br> 蹲在便所里,江衍含著眼淚,他第一次覺得江玄嬰的聲音這么好聽!如同天籟!連給他帶路的小宮女也美得天仙下凡! 房間里的江玄嬰卻是握著那腰帶,低低的笑了,嗯,小皇帝不光可憐,還很可愛呢,想要出恭,呵,他是怎么想到的? 在剛拉出來的熱騰騰的某物上糊了一層沙子,又蓋上雪,周至青再次背上了江翎,朝著漠北大營的方向跑去,本來他想搶一匹匈奴人的馬,這樣更快。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抗兩個人綽綽有余的馬只要一背上他的大麻袋,背就會被立刻壓彎,單獨一個麻袋丟上去,也走不動路。 江翎傷的是腿,一個人根本騎不了馬,何況在沒有回到大顯的防線之前,他還需要周至青的保護,而且周至青這個不像人的怪物跑步雖然沒有馬快,但是耐力非常強,能夠勻速跑上一天不大喘氣,綜合起來的速度完全不遜于一般的馬,他也就沒發表意見。 周至青是個非常沉默寡言的人,江翎知道他是個傻子之后也歇了和他結交的心思,只想等到回去了論功行賞,給他能夠富足一生的財物,讓他解甲歸田算了。 他沒注意到的是,離漠北大營越近,路上能打到的獵物就越來越少了,周至青看他的眼神也越來越不對勁起來。 “你的傷,怎么樣了?” 這日中午,和江翎一起生啃完剛剛昨天打到的兔子,周至青忽然問道。 江翎無奈的看了看被一箭刺穿的小腿,搖了搖頭,“血rou和箭頭長在一起了,我們必須快點回去,不然,就要廢了?!?/br> 他說這么多,周至青一句沒懂,只聽到了那句“就要廢了”,他興高采烈的說道:“那你什么時候能死?” 江翎懷疑自己聽錯了:“什么?” 周至青對他露出一個從來沒有過的笑容來,牙齒森森:“等你死了,我就可以吃你了啊?!?/br> 作者有話要說: 《能不能讓人愉快的出恭了》 jian臣甲:陛下皺眉的樣子那么可愛! jian臣乙:看那滿含憂郁的眸子!我要不行了! jian臣丙:??!陛下是在怕臣嗎?臣不會傷害你的! jian臣?。罕菹?,別怕!你抖得臣心碎了! 江衍:朕,朕要出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