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江翎揚起眉毛,笑了笑:“小衍就是我心上最惦記的人,我送給他了?!?/br> 裴越不說話了,他覺得心很累,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他更可憐的下屬了,不怕平庸的主子,就怕英明的主子,最怕的是英明還不夠,他還雞血,一個時常雞血上頭的英明的主子還不是最最最可怕的,最最最可怕的是一個時常雞血上頭的英明的主子他還喜歡開玩笑,這還能不能好了! 說是這么說,拋開這些惡劣的成分,裴越覺得裴家還是押對了寶的,太子.黨如日中天的時候,和幾位王爺的關系都不怎么好,只有一個六皇子因為年紀還小,生母早逝,被寄養在東宮,自小和他關系就不錯,因為有著這段情誼,裴家在后來靠攏上來的那些勢力中地位超然,可以想見,只要江翎登基,裴家至少能再風光三十年。 但是這些設想的前提是,他要登基??!難道王都里那些大臣會主動等到老頭子駕崩后過來漠北給他穿上冕服戴上帝冠嗎?不在背后捅他一刀就不錯了??! “將軍,青鳥營有消息傳來,王都那邊的,說只能見到王爺再報,見嗎?”正要就寢,裴越的親兵統領急匆匆的趕了過來。 裴越抹了把臉,若無其事的把手里一本發黃的書冊塞進枕頭底:“見?!?/br> 王都的消息沒有輕重緩急之分,就算是那老頭坐在龍椅上放了個屁,都是大事。 夜半明,宮中的鐘聲響了三下,江衍從睡夢中驚醒,周寧連衣服都來不及穿整齊,連滾帶爬的進來,跪在了地上:“公子,陛下,駕崩了?!?/br> 江衍眨了眨眼睛,還沒反應過來,一列禁衛軍已經將東宮團團圍住,禁軍統領抬腳踹開內殿的門,他身后的禁衛軍拔出了刀,一排排亮閃閃的刀光從江衍的臉龐上劃過,映照著他迷茫的眼神。 “六宮戒嚴,都不許……動?!痹就来蠛鹊慕娊y領一走進來,頓時像被掐住脖子的鴨子,從臉漲紅到了脖子根,干巴巴的說道。 第6章 王都亂起 從承天殿傳來消息的那一刻起,禁衛軍全軍出動,封鎖六宮,第一個被包圍起來的就是東宮,江衍知道這其中肯定有什么不對勁,皇帝駕崩,第一件事情難道不是將皇室子弟聚集起來,文武百官跪在殿外宣讀詔書,等到新君繼位之后,再一起商議葬喪事宜嗎?六宮戒嚴明明是不許宮人走動傳遞消息,怎么會把他也關在這里? 禁軍統領對東宮眾人的態度非常不好,命令手下將人都趕到殿外,聚集到一起,留下一隊甲胄儼然的禁軍看守,對江衍這個皇孫倒還算尊重,不僅退出殿外讓他更衣,還交代親信去給他端一碗熱湯。 江衍不想喝湯,他只想出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皇祖父駕崩,但是六叔還沒回來,這其中不知道要出多少變故。 禁軍統領端著湯站在殿門外,原先手里的刀放在墻角,他臉上的紅還沒消退,聞言說道:“公子,這和您沒什么關系,您只要乖乖的呆在這里。臣,臣會保護你的?!?/br> 禁軍統領的親信呆了呆:“這,老大,方才王爺說讓您把東宮的事情處理好了之后立刻去承天殿的啊?!?/br> 禁軍統領頓住,改口道:“公子恕罪,臣會留下一隊人專程保護公子的?!?/br> 江衍沒出聲,他在思考,究竟是哪個王爺能在這個時候命令起禁軍統領,禁衛軍是皇宮護衛,只聽令與皇帝,在這個關頭,說他不是想謀反? 雖然秦王手中有兵,可大多集中在東南一帶,王都附近的兵力一直都是由皇祖父親自執掌,是什么人能調動禁軍? 江衍腦子亂哄哄的,一會兒在想,若是父親,這時壓根不會像他這樣被關在自己的宮殿里出不去,而是大大方方的走出去,鎮壓亂局,平衡各方,一會兒在想,六叔這次怕是不成了,然而等他回來,看到龍椅上坐的是二叔或是三叔,會不會一怒之下直接反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應該怎么辦,除了舅舅,他在這宮里宮外連一個相熟的人都沒有,但是這會兒消息怕也是傳不出去的。 禁軍統領果然留下了一隊精兵,除了看守東宮眾人的禁軍之外,這個百人隊直挺挺的站在江衍的殿外,仿佛真的是盡忠職守的在保護著他。 江衍握緊了手里的圓玉,慢慢的坐在了床沿,他垂下了頭,滿心的茫然。 聽天由命,江衍第一次感受到了這句話的無奈。 外間的嘈雜聲越來越大,大到江衍根本無法相信這是不到五千人的禁衛軍所能發出的聲音,他幾次試圖出去看看,都被低垂著頭的禁軍擋了回去。 消息來的太突然,又是半夜,東宮里很多人都沒來得及穿好衣服就被趕鴨子似的趕到了殿外的走廊上,尤其是周寧,他只穿著一件單衣被禁軍統領從江衍的內殿拎出來,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他被丟在了風口,旁邊正是提著刀的禁軍,他無法,只能在冬日夜晚的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 江衍擰著眉頭:“你們即使是怕走漏消息,讓他們回去穿些衣服總可以吧?” 百人隊的小隊正低垂著頭,不敢看江衍的臉,他小聲的說道:“回去是肯定不能的,不過既然公子說了,我讓手下去幫他們把衣物取來可好?” 江衍雖然有火氣,但是被這么溫言軟語的回應,再大的火也不好發出來,只能硬邦邦的點了點頭。小隊正像是得了什么圣旨,當即點了幾個人去挨個問話,給東宮的宮人們取衣服,周寧也總算得到了一件厚實的披風,青紫的臉色慢慢的好轉起來。 外面的嘈雜聲中忽然夾帶了喊殺聲,江衍臉色微變,目光不由自主的向宮墻外飛去,小隊正結結巴巴的說道:“公子,公子放心,沒事的,良妃娘娘說……” 江衍霍然看向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像是匯聚了什么靈光,他仿佛在專注的看他,眼里心里只容得下他一個人,又仿佛只是諸天神佛漫不經心的一瞥,這是一種不似凡人的美,仿佛天上的明月,若是完完全全的無法企及也就罷了,偏偏他好像就站在離你不遠的地方,好像屬于你,卻又連碰都碰不到。 小隊正原本有些清醒的腦子瞬間就模糊了,他喃喃的說道:“只要七王爺登基了就好了,東宮那邊不要動,里面那個人還有用……” 禁軍們原先都在悄悄的瞄著江衍,聞言都是一頓,再看小隊正,哪里還是平日冷峻的模樣,這完全就是被狐貍精迷得連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的呆子,大家紛紛低下頭,再也不敢去看江衍了。 江衍驚住了,要不是看到眾人的神色都有變化,他幾乎要以為自己又聽到了別人的心聲,良妃娘娘不就是七皇子的生母周婉儀?周婉儀和七皇子要謀反?東宮里面那個人指的是他嗎?他們要用他來做什么? 看到江衍震驚的表情,小隊正呆了一下,這才清醒過來,不過這會兒都這樣了,再瞞著也沒什么用,他瞪了一眼朝他看過來的禁軍們,這才對著江衍說道:“公子既然已經知道了,還是乖乖的呆在這里不要動吧,我們無意傷害公子?!?/br> 周寧叫道:“你們這是謀逆!還不快把我們公子放了,鎮國侯一定會……” 小隊正瞥他一眼,抬腳踹在了周寧的后心,將他踏在腳下。 周寧還在掙扎什么,嘴里罵罵咧咧,小隊正還要再打,卻無意看到江衍雙拳握緊,咬著唇的模樣,抬起的手又收了回去,一個停頓也沒打,對著他抱拳:“公子還是回去歇著吧,更深露重,小心身子?!?/br> 江衍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轉身進了內殿。 王都是三朝古都,都城外的大寧寺自古便是皇室廟宇,前朝更有皇室子弟在這里出家為僧,王都被亂軍攻陷,瑞王籌謀的十分齊全,早早帶著兩個弟弟投奔了駐扎在北陵附近的軍營,秦王便帶著身邊僅有的小部分兵馬逃進了大寧寺。 “這股兵力來得太蹊蹺?!鼻赝醢櫰鹈碱^:“足足二十萬,囤聚在王都這么久,居然都沒被人發現,這不可能是周婉儀一個深宮女子能做到的?!?/br> 坐在他下首的顧棲接口道:“但是目前為止,他們只是在搶占王都,完全沒有地方勢力呼應,這符合一個深宮女子的見識?!?/br> 秦王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一拍桌子:“如今父皇死的不明不白,當兒子的,必定要為他報仇,趙明義,你去一趟東南,把我的兵……” “王爺,不要輕舉妄動?!鳖櫁?,他狐貍般的眸子瞇了瞇,“這世上拼兵力,有誰拼得過六殿下?如今這情況,他不急,我們才能急,他急了,我們就不用急了?!?/br> 秦王這回卻聽懂了,若是平常時候,老頭子還在,他還能從其他地方抹平兵力方面的不足,但是這會兒老頭子沒了,撕破臉后,能靠的只有兵力。比兵力,就算老三那邊說破大天把北陵軍都說到手,他們兩個加在一起還是不夠老六一鍋燉的。 亂軍不算個事,但是亂軍平定之后,由誰坐上皇位就是大事了,看這勢頭,他仍然沒什么希望,萬一擅自調兵惹了老六的眼,以后再想有什么動作就難了。 顧棲見秦王一臉的若有所思,也不打斷他,他目光往寺中大殿上轉了一圈,微微的擰眉。 “有誰,看見東宮的那位了?” 秦王抬起頭,忽然站起身來,“我不是專程分出一隊兵去接承遠了嗎?人呢?趙明義!” 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將軍苦著臉走出來,半跪在了地上:“王爺,不是我沒派人去,而是東宮那里被團團包圍著,我們的人要想不驚動亂軍把人帶出來,根本沒可能??!” 秦王一腳把他踹翻在地,暴怒道:“那幫亂軍是個什么東西?驚動就驚動了,你居然把承遠留在了里面?長宣呢?” 他一把揪起趙明義的領子:“你是不是把長宣也陷在里面了???!” 趙明義像只鵪鶉一樣縮著脖子不說話,秦王看著怒火更熾,如果這個廢物不是他的表弟,他早就一刀砍了。 秦王丟開趙明義,“傳令下去,帶一列精兵,跟我去……” “王爺,不可?!?nbsp;顧棲出聲道。 秦王回頭看他,一身的威勢足以止小兒夜啼,顧棲只是溫和的說道:“昨日我們是事先得到的消息,逃出之時,亂軍還沒出動,只是那個時候,他們就包圍了東宮,足以說明他們就是沖著東宮里的那位去的,以我們現在的兵力,誰去都是送死?!?/br> 秦王慢慢的冷靜下來:“所以,承遠現在很安全?” 顧棲微微瞇了瞇眸子,忽然說道:“王爺,等不及六殿下了,我們調兵?!?/br> 第7章 天上明月 “你說陛下駕崩了?”裴越驚聲叫道,“什么時候發生的事情?你們傳遞消息用了多久?” 跪在大帳中央的傳訊兵剛剛才從馬上下來,氣都沒喘勻,“回稟王爺,是,是前天發生的事情,消息封鎖的很嚴,我們的人走后沒多久宮里就戒嚴了,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大批兵力,把整個王都都圍住了,大約有二十萬,秦王也在緊急從東南調兵,王爺,我們再不回去就真的來不及了!” 江翎的眼里閃過刀鋒般的光芒,他舔了舔嘴角,露出一個極為自傲的笑容來,“沒有什么來不及,打到王庭,我只需要十天。裴越,你回大營,帶上你二十萬裴家軍,去王都,把屬于我的東西都搶回來!” 裴越深吸了一口氣,難得的十分正經的抱拳道:“王爺,這不妥。您去,這是眾望所歸,屬下去,是名不正言不順?!?/br> 江翎:“你想違抗軍令?” 裴越還要再說什么,江翎揮手:“我現在命令你,回大營?!?/br> 裴越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江翎語氣軟和下來:“王都暴.亂,我很擔心小衍,裴越,我只相信你一個人,你不去,我真的不放心?!?/br> 裴越沉默了一會兒,霍然起身朝帳外走去。 鎮國侯裴家是世代將門,先祖裴琦用兵如神,跟隨太宗開國,立下不世功勛,和朝廷的兵馬相比,裴家軍在百姓中的聲望要更高一點,即使是在軍中,裴越的身份也是很好用的,調兵這么重要的事情,他只是帶了江翎的手書,在一個時辰內完成了調遣集合整兵出發這一系列步驟,沒有一個人有異議。 從漠北到王都足足有數千里,即使是急行軍,也要四五天,這還只是騎兵的速度,步兵要更慢,但是他們人數和亂軍持平,且不論戰斗力,他們絕不能被以逸待勞,落了下乘,所以最快也要一個多月才能趕到。 有生之年,他第一次這么迫切的希望秦王瑞王不管是哪個王能夠大發神威,把這些叛軍牽制住,等到他來救援。 江衍在第三天的時候見到了周婉儀和七皇子,他被帶到了承天殿,那里還停著皇祖父的棺槨,不少沒來得及逃走的大臣和勛貴也被抓到了這里,他在人群里來回看了看,沒有見到自家jiejie,他松了一口氣。 不管怎么樣,他一個男子,總是比jiejie安全得多,至多不過是一死了。 “二公子,我們又見面了?!?nbsp;輕佻的聲音從身側傳來,江衍皺眉,轉過身來,見是那天在安平侯宴會上見過的那名男子,他這會兒比那時候要狼狽的多,頭發是散的,衣服松松垮垮,露出一大片潔白的胸膛來,上面零星的有些青紫的痕跡,想是凍得久了,他的嘴唇也透著一種不正常的紫,不過笑容還是那樣輕浮不堪。 “究竟發生了什么事?為什么我們會被帶到這里來?”江衍抬眼看他,這里他壓根沒幾個認識的人,只好問他。 江嬰微微的愣了一下,實在沒想到發生了這么大的事情,江衍居然還一無所知,他別有意味的看了看江衍身后一眨不眨死死瞪著他的小隊正,嘴角彎了彎:“原來公子還不知道嗎?良妃謀反,如今這北陵城已經掌控在他們的手里了?!?/br> 江衍的確曾經這么想過,但是他能得到的消息實在有限,也沒有辦法想象周婉儀一個出身平常的深宮婦人究竟是從哪里得到這么大股兵力能控制得住王都,所以一直只是猜測,現在確認了,反倒坦然了。 左右都是為了皇位,他無兵無權無勢,父親的舊部早已分崩離析,壓根沒什么能讓人算計圖謀的,只要jiejie安全逃出去了,他有什么可怕的? 江嬰忽然把臉湊近江衍,低低的說道:“別擔心郡主,她不會有事的?!?/br> 江衍不習慣和人靠得這么近,本能的想要后退,然而他還沒來得及,江嬰的頭就被一拳打偏了,對著江衍說話都臉紅的小隊正冷冷的收回手,站回他的身后。 江嬰攤開手,后退一步。 這邊的小動作壓根沒人注意,就在眾人的議論紛紛中,一身太后服飾的周婉儀牽著七皇子走了出來,兩人皆是盛裝打扮,和殿中停留的還掛著白綾的棺槨半點也不相符。 江衍皺起眉頭,就連他和皇祖父沒什么感情,這些日子都知道換素色的衣裳,周婉儀是皇祖父寵妃,七皇子是皇祖父最喜歡的皇子,這兩個人居然這樣不知禮數。 周婉儀和七皇子出現的一瞬間,大殿里就靜下來了,江嬰從兩人身上收回視線,眸子微瞇,對江衍小聲的說道:“知道狼是怎么死的嗎?撐死的?!?/br> 江衍轉過眼,清透的眼神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輕聲道:“我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死,怎么死,但我知道你是怎么死的?!?/br> 江嬰笑了笑想說什么,就見江衍把身上的披風解下,遞到他手里,靜靜的說道:“凍死的?!?/br> 溫暖厚實的披風蓋住凍得僵硬的肩背,雖然以少年的身高,他及膝的披風只能蓋到他的腰,但是卻抵御住了不停侵蝕著他的寒風,江嬰垂下眼,在小隊正幾乎要吃人的目光注視下,慢慢的把披風裹緊,系好。 臺上周婉儀不知說了什么,人群一下子變得很激動,有個老臣大聲的叫嚷著什么,被立在一旁的禁軍一刀割破了喉管,倒在了地上,身體抽搐了幾下,眼睛突出,不動了,竟是死不瞑目。 江衍握緊了拳頭,他沒說什么,垂著頭后退幾步,仿佛想找到什么支撐,他靠在了龍紋柱上。 承天殿有九個龍紋柱,九為極數,象征著皇家的尊貴,每個龍紋柱上面都纏繞著九條金龍,江衍記得幼時父親曾經帶他一條一條的摸過,他騙他說只有英明的皇帝死后才會變成這柱子上的龍,永不磨滅,還騙他,說等到他以后當了皇帝,一定封他做太子,太子能當皇帝,然后他們一起變成這柱子上的龍。 方才那老臣的鮮血濺在了龍紋柱上,正染紅了底下一條金龍的眼睛,江衍用袖子擦了擦。 “他們在說什么?”江衍好像是在問小隊正,也像是在問江嬰,但是他自己回答了。 “對了,我記起來了,周婉儀想讓小七叔當皇帝,他們不愿意,然后他們就把他殺了對不對?” 江衍說話的聲音很輕,江嬰轉過頭看著一臉得意的牽著七皇子的周婉儀,眼睛瞇了瞇,說道:“快了?!?/br> “什么快了?”江衍抬起頭,他的眸子像是被注入了一道光,忽然的就點亮了周圍,他整個人站在那里,就是一幅極美的水墨畫。 江嬰頓了頓,抬手把他的頭摁低,繞到了龍紋柱后,小隊正沉默了一下,算是默許了他的動作。 江衍不知道究竟怎么了,想說什么,這時候周婉儀的尖叫忽然響起,整個大殿都靜了下來,之后便是一陣極大的喧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