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他的步子不大不小,明明十分規矩,甚至還有些刻板,卻仿佛步步生蓮,美得幾乎讓人忘記呼吸。 “咕咚……” 不知道是誰咽了一口口水,然而這種半點沒有王都公子風范的聲音,卻在此刻成了主旋律。 接二連三的口水吞咽聲傳來,江衍還不覺得,他身后的周寧已經快要氣瘋了,他家公子便是再落魄,也不是這些人可以隨意折辱的! 只是他還沒出聲,上首的安平侯已經跳了起來,俊朗的臉上滿是笑意,“承遠來了?快,快坐下,上次東宮一別,為兄心中掛念許久,來來來……” 他一把將原本坐在他身邊的同伴拉開,空出一個座位來,而被拉開的那人看著江衍,臉漲得通紅,一點生氣的意思也沒有,手忙腳亂的跟著安平侯一起招呼江衍。 自從前年jiejie出嫁,江衍就甚少出宮,那時他不過十來歲,正當童稚,變化很大,也不怪安平侯沒有第一時間上來招呼他,這樣想著,江衍的氣好歹消了一些,不過他并沒有順著安平侯的意思坐下,而是道:“方才聽聞諸位兄長在論美人,承遠頗為好奇,這紅鳶是何人,能得諸位兄長如此贊譽?” 這時候,自然不能提自家jiejie,若那紅鳶不是好人家的女子,便是折辱了。 安平侯當即道:“那不過是個下賤伎人,怎么能和承……郡主比?” 江衍眼角余光掠過安平侯身邊衣著裸.露的歌姬,冷冷道:“那安平侯可否解釋一下,何為壁畫上的美人兒?” 安平侯頓住了,他心中暗暗叫苦,一個落魄公子,他自然不懼,但若是這落魄公子生了江衍這樣的面貌,就是扇他幾耳光他也不在意,何止不在意,他愿意極了!讓美人氣怒,簡直是天理難容,但又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回答。 “只可遠觀而不可近,近之而觸不得,就算觸之也只得冰冷,何等傷心吶,這便是壁畫上的美人兒了,這正是安平侯對郡主的拳拳愛意??!”方才那道醉醺醺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過卻帶上了幾分戲謔。 江衍臉一黑,順著聲音看去,見是一個形容比安平侯還不堪的年輕男子,他抱著一個幾近半裸的歌姬,一只手還按在那歌姬胸前,似乎察覺到他的視線,墨發中抬起一張端正俊逸的臉來,唇角帶著說不出的笑意。 江衍厭惡的皺眉,尋了一個僻靜的座位,拂袖坐下。 安平侯見討不到好,訕訕的摸了摸鼻子,客氣了幾句,拉著同伴坐下,下令上新歌舞。 說是文士宴會,但到場的無不是官宦公子,這些人中江衍認識的也有不少,兩年的時間,變化也不怎么大,看著倒有幾分熟悉的感覺,他卻沒有察覺,變化最大的那個其實是他自己。 歌舞開場,是最近王都中最流行的玄女飛天舞,江衍沒有看過,但一點感覺也沒有,他不喜歡歌舞,從小就是。他聽到別人心思的時候其實也很有限,只有帶著十分強烈念頭的才會被他接收到,就像之前顧棲那句他好香,大概就是因為他對香味有著很強烈的印象,而這些被層層選拔來獻舞的歌姬,心里的聲音大多都是想要一步登天,這愿望十分強烈,你一言我一語,幾乎要炸破他的腦海。 每個人的處世態度不一樣,歌姬出身低,入眼所見卻都是繁華,不甘心的人很多,他并不鄙夷,但聽多了總是會煩的。 “怎么樣,有人離席了嗎?”他悄悄的問。 周寧環顧四周,郁悶的回答:“沒呢,一個都沒有?!?/br> 不是所有人都對歌舞宴會有興趣,很多人都只是走個過場,若是平時,恐怕早就有人離席,然后江衍也能順理成章提出告辭,去看自家jiejie,只是今日這宴席進行到中段,居然一個人都沒有走。 江衍有些不耐的瞥向席中,見安平侯比方才規矩了許多,除了那個抱著歌姬不放的醉鬼,眾人身邊都清空了,往來調笑也顯得正經又風趣。 他其實是很不滿意的,不過王都公子好漁色,高門女子也不遑多讓,婚后養面首的不在少數,安平侯這樣,他倒是有理由可以給自家jiejie找上幾個懂事的面首,再不濟等他外放,勸自家jiejie和離,和他一起去封地,何愁找不到良人?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江衍端著酒杯,在心中默默盤算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實在是個開明的好弟弟。 安平侯可不知江衍盤算著什么可怕的事情,見他端著酒杯就不是不喝,連忙說道:“承遠怎么了?可是喝不慣這酒?還是為兄招待不周?” 江衍悠悠的看了他一眼,不說話。 周寧上前一步,說道:“安平侯真是貴人多忘事,太宗詔令,舉凡王室子孫,未及舞勺不得飲酒?!?/br> 安平侯訕訕的坐了回去。 江衍朝席上瞥了一眼,忽然道:“待會兒還有人來?” 安平侯立刻接話,“沒有,人早就到齊了,我還說呢,這回承遠你又是最后一個……” 江衍皺眉,不應該啊,他明明聽見了的。 【啊,傾國傾城也不過如此了吧,真舍不得走啊?!俊颈竟影谆钸@雙十年華,自詡風流,竟從未見過這般絕色……】【美若天仙,當真是美若天仙,若這宴會開得長長久久該多好?】這時又有一陣心聲在耳邊響起,江衍目光在席中轉了一圈,沒發覺有什么傾城絕色,他心中疑惑,不免又想,也許是他身份尷尬,安平侯不愿讓他見到私藏的美人,這才作罷。 他本來對美人就沒有什么興趣,此時便道:“承遠并不飲酒,怕會打攪各位兄長興致,再者也許久沒有見過jiejie了,安平侯看……” 這時那道醉醺醺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承遠說的這是哪里話,你在這兒,哥哥們的興致才高呢,你要是走了,這宴會還有什么看頭?” 江衍臉黑了,要是再聽不出來這人在諷刺他,他就是傻子了,當即站起來冷聲道:“不知這位公子有何見教?” 那人含笑去捉歌姬的手,不甚在意的回答,“在下上虞江嬰,和二公子殿下正是本家?!?/br> 上虞正是太宗龍興之地,這人又姓江,必然是皇親,江衍就是再怒也不好發作,深吸一口氣,他才緩緩說道:“原來是江兄?!?/br> 這話是磨著牙說的,一點也不掩飾,江嬰倒是愣了一下,笑出了聲。 江衍在江嬰這兒憋了一肚子火,回頭對著安平侯也沒了好聲氣,直接道:“安平侯,承遠能否退席了?” 安平侯無奈,也不好再逼,一路把人送到門口,才一步三回頭的回到席中。 “我說子許啊,夠藏著的,二公子這樣的容貌,郡主想必也是絕色美人,你還天天抱著這些庸脂俗粉?” 一人和安平侯關系近,笑嘻嘻的開口。 安平侯努力回想起自家妻子的容貌來,過了很久,才奇怪的喃喃道:“郡主她,到底長什么樣子來著?” 轉過幾條巷子,就到了安平侯府。 安平侯雖不堪,卻是安平侯府唯一的男丁,要不然也不會輕易尚主,連江衍這樣的王室嫡血都要給他幾分面子,身為侯府主母,長宣郡主居住的地方自然美輪美奐。 江衍抬腳進了正院,立刻便有人上前奉茶,“公子安好,郡主正在梳妝,還望稍等片刻?!?/br> 見是自家jiejie的貼身丫鬟云裳,江衍點了點頭,接過她端來的茶水,并不喝,放在一邊。 云裳笑了笑,侍立在一旁。 知道這里都是長宣郡主的人,周寧才皺了臉,對江衍抱怨道:“安平侯也太不把公子放在眼里了,瞧他方才說的都是什么話……” 江衍一點也不在意的說;“我也沒把他放在眼里,扯平?!?/br> 這時內院里傳來一陣咯咯咯的笑聲,只聽著就能猜想到主人家該有多開懷,“弟弟說的正是呢,他不把你放在眼里,你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可不就是扯平了嗎?” “jiejie?!甭牭铰曇艚芫椭纴砣耸钦l,頓了頓,起身迎上去。 第3章 若父親還在 長宣郡主年不過雙十,正是韶華艷絕之時,即使是看慣了美人的江衍,也不由驚艷片刻,隨即在心里默默給安平侯打上了一個傻子的標簽。 長宣郡主盈盈含笑走來,一雙眸子和江衍像了八分,顧盼之間,滿是風流。她上前,也不客套,上上下下把江衍摸了一遍,感慨道:“瘦了?!?/br> 江衍被摸得有些不自在,不過想到和自家jiejie許久未見,或許實在是想他了,只好不出聲。 長宣郡主拉著江衍坐下,不過手卻是握著不放的。 “這些日子委屈弟弟了,也罷,等到六叔……” 江衍打斷道;“jiejie,禍從口出?!?/br> 長宣郡主愣了一下,笑了:“你倒是謹慎,不過咱們自家人說說話,還怕什么?現如今圣意明明白白,只要六叔歸來,大局也就定了?!?/br> 江衍沉默,過了許久,才啞聲說道:“jiejie,你甘心嗎?” 長宣郡主不說話了,她輕輕嘆了口氣,“父親的根基還在,我們會過得很好?!?/br> 江衍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忽然像失心瘋了一樣說這些,他明明早就接受了這個事實,這些年也毫不反抗的任由四方勢力將他養成廢物,但心底,但真的到了這個時候,他心里又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如果父親還在,他不會讓你嫁給安平侯?!苯芨砂桶偷恼f道,似乎是沒辦法說服自己,他抿了抿唇,睫毛垂落在臉頰上形成的陰影看上去有些誘人。 王都公子中,尚主之后還能,還敢玩得那么瘋的,只有一個安平侯,若是父親還在,若是父親還在…… 長宣郡主的眸子里忽然滑過一抹異彩,她抬手摸上江衍的臉龐,靠近一些,低低的喃喃;“那弟弟覺得,jiejie嫁給什么樣的人才好?” 美麗的臉龐湊近,江衍不知道怎么的居然感受到了一股只有在顧棲和幾位叔叔身上才有的壓迫感,他有些不適的向后退了退,想了想,說道:“自然是人品家世學識能力俱優,外能保家族繁榮,內能體人意,一心一意待jiejie的好男兒?!?/br> 長宣郡主唇角上翹,眼中忽然滑過一抹憂色,“可惜這樣的好男兒jiejie這輩子是遇不到了,弟弟可莫要和那安平侯學?!?/br> 江衍本能的覺得這話有些怪異,又聽不出到底哪里怪異,只好點點頭。 這時一道溫潤男聲在他耳邊低低的說道:【若是這樣的容貌,再學起安平侯那樣的做派,也不知道要惹了多少女兒家傷心呢】江衍身子一僵,他不著痕跡的打量了一下周圍,確定客廳中只有他和自家jiejie以及周寧云裳,周寧的聲音他自然是聽得出來的,可這道男聲又是從何而來? 他有些懷疑的看了看自家jiejie紅潤嬌美的臉龐,頓時有了猜測,怕是自家jiejie不堪安平侯風流,已經偷偷養了面首,藏在近處罷。 他自覺體貼,也不提這茬,怕打攪了自家jiejie的恩愛,又說了幾句話勸慰自家jiejie,便起身告辭了。 回到宮中已經是深夜,本來宵禁并不嚴,不過這些日子前線吃緊,王都風聲鶴唳,饒是他帶了出宮的令牌也被盤查好幾道才被放行。 “那些人就是欺負公子好脾氣?!敝軐幇欀樒?,回頭呸了一聲:“我上次還見著呢,秦王的輦車半夜里進宮,他連面都沒露,禁衛軍連個屁都不敢放!” 江衍對此沒有發表意見。 王都幾位皇子的勢力分成三股來算,當前如日中天的自然是六叔,江衍覺得即使到了后世,讓后來人來看,也會覺得六叔是個傳奇,十三歲從軍,二十三歲官拜上將軍,統領二十萬漠北軍。裴家投誠后,他更是將漠北軍全部收歸囊中,足足五十萬兵馬,幾乎等于小半個大顯的兵力。 一個就是秦王黨了,秦王是他的二叔,背靠定國公趙家,趙家是秦王的母族,基本上沒有被別人策反的可能,趙家掌控著一小部分的軍中勢力,素與商人交好,秦王在朝中領著戶部的實權,是第二強大的勢力。 之后就是瑞王,瑞王排行老三,出身不算低,不過母親死得早,她早年又傳出過和青梅竹馬不清不楚的傳聞,一直不得圣寵,不過這是個八面玲瓏的能人,不僅人玲瓏,手段也玲瓏,靠自己一個人單干也在文官中得到了不小的聲名,成功籠絡了一大批中等世家,這是第三等的勢力。四王安王,五王寧王,那純是混日子的,不過近幾年也慢慢開始向瑞王靠攏。 即使是混日子,也遠比他活得明白啊,他和他的這些叔叔們,真的沒什么好比的。 江衍搖搖頭讓自己不去想這些,他這樣尷尬的身份,能保持最后一點尊嚴已經是皇祖父開恩了,想的多了,無論是對他還是對別人,都沒好處。 東宮最開始的時候建造的很巧妙,冬暖夏涼,不過一年年的用下來,沒有修繕,也就一年冷似一年,只是樣子好看罷了,江衍不喜歡炭火,烤的他難受,所以一到晚上就忍不住早早的鉆進被窩,這次一直到深夜才回來,腳幾乎已經凍成兩塊冰了,這時有宮人迎上來,小心翼翼的奉上一只紅木鑲金的盒子。 “殿下,這是宸王殿下讓人送來的,您看……” 江衍把盒子接過來,那木盒有兩個巴掌那么大,拿在手里分量卻不重,江衍打開,見是一塊雕刻成古怪圓形的玉,上面穿了孔,底下系著根紅繩子,綴著幾顆玉質的穿花蝴蝶,模樣精巧,是個手盤件,大約有些年頭了,泛著溫潤的光澤。 江衍有些莫名其妙,這玉質地雖然不錯,但是漠北到王都何止千里,即使不是專程,也夠有心的了,可問題是,他又不缺這東西。 宮人臉上堆起笑:“殿下,您再看看?” 江衍挑眉,伸手把那圓玉取出來,這一入手,他就知道為什么了,觸手生溫,久握暖身,這是暖玉。暖玉歷來產量極少,找到一小塊都是難得的緣法,尤其是品質這么好的,也怪不得六叔惦記著要給他送來。 江衍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么心情,按說六叔這些年對他是真不錯,這不是偽裝,誰對他好,是不是真心,他是看得出來的,但是他總是放不下那點心結。 到了半夜,外間忽然有喧囂聲傳來,江衍懵懵懂懂的睜開眼,周寧已經急匆匆的沖進來給他更衣。 “殿下,快,承天殿那邊傳來消息,說是圣駕要不好了!” 江衍心中一跳,一邊穿衣一邊對周寧道:“怎么回事?不是說還有些日子嗎?六叔還沒回來??!” 這會兒天寒地凍,匈奴人沒有過冬的糧食,所以經常來劫掠漠北百姓,上個月六叔向朝中上疏要求派兵征討,如今戰事正緊,六叔遲遲不歸,若是皇祖父就在這幾天……那可就亂套了。 江衍把身上的狐裘裹緊,還是覺得冷,他頓了頓,把那塊圓玉繞在手上,握了握,源源不斷的熱力從光滑的玉身上傳來,似乎也給了他些許勇氣,江衍深吸了一口氣,對周寧道:“東宮消息傳得快,一會兒肯定要戒嚴,你想個法子,快點把消息傳到舅舅那里,讓他們做個準備?!?/br> 周寧連忙應下。 路上的積雪還沒來得及掃,輦車從上面碾過,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江衍垂著頭,握緊了手中的圓玉。 即使對六叔接手裴家有心結,但是如果一定有一個人要取代他父親的位置登上皇位,他希望那個人是六叔。 到了承天殿前,只見里面燈火通明,江衍來不及細想,整理了一下衣冠,走了進去。 里面的場景比他想象的要好得多,并沒有跪了一地的皇子皇孫,小聲哀哭的妃嬪。他的幾個叔叔都在,雖然面上都帶著難過的神情,但是能看出來他們都很鎮定。 見到他,瑞王打了個招呼:“承遠來了,先別進去,你皇祖父正和你二叔說話呢?!?/br> 他的話里帶了些許親近的說道:“大半夜的,怎么不多穿幾件衣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