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
阿凝哭得更兇了,她咬著嫣紅到妖異的唇,“殿下,你放棄我吧。我早就想對你說了,只是沒有那個勇氣,因為這里太可怕了,我不想一個人留下。但是現在……殿下,我求你放棄我吧,我……我不會害怕的。人都是要死的,我……” “不許說這種話!”他忽然粗暴地打斷她的話,眸中帶著從未有過的冷厲。 “阿凝,你看著我的眼睛,”他扳起她蒼白而布滿淚水的小臉,聲音堅硬而沉凝,仿佛冬日厚重的堅冰,“你聽好了,阿凝,我們會走出去的,一定會?!?/br> 阿凝就乖乖盯著他黑漆漆的眼睛看,那雙眸子猶如最堅硬的礁石,帶著深重的濃黑墨色,卻沉下了無數的情意和溫柔。 阿凝呆呆的,看著他低頭來舔了舔自己的唇。 她縮了一下。趙琰揉揉她的發,“寶貝兒,你要相信我……” 頓了頓,他低聲道:“一個男人,若是連自己的妻兒都護不住,還談什么籌謀天下?再說,當時我既然敢跳下來,就是有所依仗的,外面的情勢,都在我的預想之中,不必擔心?!?/br> 其實就算他們走不出去,嚴渭和墨賢聿他們也遲早會找來。唯一的變數,就是阿凝撐不了多久。她從來沒受過什么苦,如今又加上一個孩子的負擔,之前在綁架時還餓了幾日,生存力實在太弱了。 事實上,當墨賢聿知道阿凝也跟著趙琰跳下御雁峰之后,也十分擔憂。他當初還是帶足了水和干糧在身上的,花了十幾日功夫才出了武王陵,也幾乎磨了半條命。如今他們兩個的情況,不容樂觀。 武王陵的出口是由復雜又回歸簡單的典型,并非什么精巧機關控制,而是玄學八門的生門所在。只有依照各墓室中殉葬之人的身份,安置好開、休、傷、杜、景、死、驚七門,才能得到生門的位置。奇門遁甲正是武王李頡生前熱愛的消遣。 趙琰也發現了這個規律,當他打開暗門,抱著阿凝從狹窄的地道中走出時,正遇見來救人的方恒和墨賢聿。 男子衣衫皺得厲害,上面血跡泥土連在一片,鬢邊落下幾絲黑發,一雙眼睛仿佛黝黑而堅硬的礁石。 “殿下……”墨賢聿簡直說不出話來,這才第七日,他就找到了出口…… 趙琰冷冷瞧他一眼,聲音帶著幾分沙啞,“你來得可真快?!?/br> “……都虛弱成這樣了,還有力氣嘲諷我?!蹦t聿道。太陵守衛森嚴,他們要掩人耳目地溜進來也是很費事兒的啊。 方恒看了眼他手上昏睡過去的阿凝,“王妃怎么樣了?” 趙琰低頭看她,眸中滿是愛憐和疼惜,“她懷孕了?!?/br> 墨賢聿驚訝地張大了嘴,忽然明白過來,為什么殿下要拼命出來了。 方恒俯身拜道:“恭喜殿下!” 趙琰微微笑起來,在看到陽光的這一刻,他才有了如此真實的、濃烈的喜悅。 他親了下她的額角,抬頭道:“走吧?!?/br> ☆、第115章 臨天下(一) 今年的春光跟往年一樣好,可京城里卻透著詭異的安靜。祈王殿下生死未卜,景元帝亦是生死不知,平王也還沒露過面。 最終打破這平靜的,是鄭王的一樁丑聞。不知哪兒傳出的消息,寺中“清修”的鄭王竟然在皇上病重時流連于花街柳巷,十分不成體統。為表清白,鄭王進宮求見皇上,請求皇上徹查謠言一事。華陽宮中不知發生了什么,最終是鄭王把皇上的死訊捅了出來。 當日目睹先帝寫下遺詔的眾大臣集體進宮,讓總管公公林海取下遺詔,結果匾后的遺詔卻不翼而飛。 太極殿中,雕刻精致的藻井華麗而恢弘,口銜寶珠的巨龍俯首下視,與盤龍柱上的五爪金龍相互輝映,昭示著帝王的莊嚴與華貴。玉階之上,空蕩蕩的鑾座發出耀眼的光芒,照射出殿中眾人的惶惶不安。 晉王大怒道:“哪個亂臣賊子,膽大包天,竟連先皇遺詔都敢偷?!” 晉王是景元帝同母胞弟,雖久不理政,但威望甚高。景元帝過世,真正傷心的可能沒有幾個,他算是其中之一。 殿中無人回應。林海面對著華陽宮的方向,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先帝爺!奴才有辱使命,奴才罪該萬死!” 他的腦袋一下下磕在地上,很快,地上便見了血。 立在眾朝臣最前面的四位內閣中,尚書令邢國章當先開口道:“當務之急,一是要把先皇所立詔書找到,二是要主持國喪,讓先皇早日入土為安。這兩樣都需要一位主心骨來領導號令,而這位主心骨,非皇子不可擔當。我以為,祈王殿下英睿賢明,曾在征伐西北中立下汗馬功勞,又是皇子中的嫡長,合該擔此重任?!?/br> 很快,有不少人附議。 孫銘接道:“刑大人所言有理,可祈王殿下不慎跌落御雁峰的消息,大家應該都有所耳聞。如今正值朝廷無主之際,須有人立即承接大任,以安民心,而非把希望寄托于生死未卜的祈王殿下身上。我以為,最合適的人選是平王殿下?!?/br> “孫大人,即是耳聞,就做不得數?!毙蠂碌?,“建議應該派御林軍去御雁峰查探,尋得祈王殿下?!?/br> “刑大人此言差矣,查探要查探到什么時候?讓先皇的遺體等著,便是對先皇的大不敬!” 邢國章下巴上一把白胡子了,這會兒氣得抖了一抖,想說什么又住了口,轉身對馬卓文道:“馬大人的意思呢?” 馬卓文思索許久,才緩緩道:“祈王殿下雖然沒消息,可如今平王殿下也并不在京里。先皇駕崩的消息傳過去,即便平王殿下馬不停蹄地趕來,也要幾日功夫呢?!?/br> 他旁邊的左相文義忠竟抹了一把老淚,哭道:“先帝爺!您這忽然去了,那兩位王爺卻沒一個在您身邊陪著的!” 他這一哭,大家的視線都落在鄭王趙琮的身上。趙琮一臉哀戚地跪在那兒,仿佛是沉浸在自己的悲傷里,這副模樣多少博得了一些忠于景元帝的老臣們的好感。 只不過,趙琮早就在朝中失了勢,除了文相外,大約沒有人愿意讓他再次上位。 說話的多是政事堂文臣,至于樞府諸武將,雖然有心來辯,奈何嘴皮子功夫都比不上他們舞弄筆桿子的。凌子緒就瞪著眼睛想為祈王殿下說句話卻始終插不上嘴。樞府如今的鎮國大將軍嚴末,一味臉色肅穆地立在那兒,并沒有發表意見的意思。 幾個人議論許久也沒個結果,倒快要演變為爭吵,雙方以邢國章和孫銘為首,歷數起祈王和平王的功德來。反正如今景元帝已經去了,這些已經站了隊的,也到了撕破臉的時候。 華陽宮中,榮成悅一身素白,領著后宮諸嬪妃跪在靈位前哭著。貼身嬤嬤走進來,附耳給她傳遞太極殿中的情形,她心中一陣冷笑。 這些都是她意料中的。滿朝所謂精明強干的男子都被她耍弄于鼓掌,她實在很想笑。唯一可惜的是,自己沒辦法看到他們找不到詔書時的表情。太極殿,只有皇后才能進,她去不了。 她也愈發惱怒于沒有把趙玹接回京來,不然,此刻便是他主掌大權的時機。 他不肯回京,可她做母妃的,卻不能真如他所說的不去管他。她如今要做的,就是穩定局勢,待到文武眾臣都去御雁峰迎接趙玹為帝時,她不信趙玹會不動心。 榮成悅的目光若有似無地朝殿門口看了一眼,早就守在那里的侍衛微微頷首,轉身出去了。 趙琮以為揭露皇上死訊,就能打垮她,簡直異想天開。她從來不打無準備的仗,不止內廷,宮廷禁衛上她也下了不少功夫。 這兩年她時??上в跇s宓的死,若是她和寧知書在,她哪兒用得著現在這樣費勁兒?不過,他們好歹給她留了個好用的人。 爭論不休的太極殿外,忽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奴才奉平王殿下之命,把祈王殿下的遺體護送到宮中!現已安置在德先殿,還請諸位大人移駕?!?/br> 李廣帶著一隊人走進殿中,殿中眾人聽到此言,俱是大驚失色。 德先殿是距離太極殿不遠的一座偏殿。大家匆匆趕過去,目光都看向了停在大殿正中的棺槨上。 是一只琉璃棺,透過棺蓋,能十分清晰地辨認出死者的面容。 刀削斧刻般的輪廓,清冷而俊美,雙目安靜地閉合著,投下一片青影。這張臉,大家都很熟悉,正是祈王。 李廣道:“祈王殿下不幸落入御雁峰底,平王殿下一直派人搜救,所以才沒能及時回宮?!?/br> 許久沒說話的鎮國公嘆道:“平王殿下向來義重,曾多次與我說過,祈王殿下是尊長,他合該禮讓與他?!?/br> 李廣道:“鎮國公大人所言極是,這回,平王殿下也是因為不想在祈王殿下故去時竊取尊長的帝位,才遲遲不愿回京?!?/br> 面對忽如其來的祈王的遺體,邢國章乃至其他“立祈派”都是猝不及防地呆住了,哪兒還有心思聽他們說了什么。邢國章回過神,走過去仔細查看那琉璃棺,只覺得死者面容雖是祈王,卻似乎有哪兒不對勁兒。 馬卓文半瞇著的眼終于張開了,視線不動聲色地在李廣身上轉一圈。 “諸位同僚,如今祈王殿下已經薨逝,我以為,國不可一日無主,應立即去御雁峰迎接平王殿下,請平王殿下來主掌大局!”孫銘大聲道。 “慢著!”邢國章道,“既是祈王殿下的棺槨,為何不見祈王府的人跟著,反而全是平王府的人?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還有待查清呢!” “如今事實都擺在眼前,刑大人為何還執迷不悟?”說這話的是戶部侍郎耿陽,這幾年都跟在平王麾下。 雙方又爭執起來。殿中許久未曾說過話的晉王忽然淡淡開口:“靖北王還沒到,還是等靖北王爺來了再說吧?!?/br> 大家這才愕然發現,今日靖北王竟然不在。 靖北王在朝中地位更甚于晉王。如今雖然不再有實權,可這么多年積下的威嚴和名聲,那是如今任何一個朝臣都比不上的。 眾人紛紛看向同樣一直沒開口的靖北王世子寧知墨。 這位年輕的中書侍郎臉色凝重,已經有著久居朝堂的鎮定沉斂。他還在查看那琉璃棺,這會兒抬起頭道:“家父馬上就會趕到了?!?/br> “靖北王駕到!”殿外剛巧響起通傳聲。 一身紫金色蟒袍的靖北王身形魁梧健碩,大步走進殿中,手上端著一份明黃的詔書。 “這是先皇留下的傳位詔書,爾等還不跪下接旨?” “先皇詔書不是在太極殿中么?如今已經不見了,這是大家都看見了的。靖北王手中怎會又冒出一份來?”孫銘道。 靖北王冷哼一聲,“先帝就是以防某些心懷叵測的小人作祟,才復抄了一份放在本王這里?!?/br> 靖北王不愧是歷過無數沙場的,神色冷厲,聲如洪鐘,許久未曾顯露的氣場仍然不減一分威力。 不管是不是情愿,眾人都只得紛紛下跪。 他抖了抖手里的詔書,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已感年邁體乏,時日無多,然國不可一日無君,特立此詔,以安社稷?;仕淖隅?,深肖朕躬,乃朕之元后嫡子,待朕歸天后,著其繼朕登基,即皇帝位,欽此!” 他把詔書丟給眾官員,眾人看見上面紅艷艷的傳國玉璽印記,不得不承認這份遺詔的真實性。連林海都找不到這份詔書的破綻。 “如今祈王也已經薨逝,這份詔書又有何意義?”孫銘指了指那琉璃棺。 “誰說新帝薨逝了?”嚴末忽然開口道,“孫大人可別閃了舌頭?!?/br> 恰巧又響起一聲通傳,“祈……祈王殿下到!” 前一刻還看見了遺體,這會兒就看見人了。德先殿的通傳太監都有點不敢置信,差點結巴了。 趙琰不緊不慢地走進德先殿時,身著雪白的縞素衣袍,墨發亦束在白色發帶上,容顏冰冷而瘦削,眸光卻一如往昔的從容清雋。 殿外日光正烈,照在他頎長挺拔的身形上,落下長而沉靜的影子,透著幾分運籌帷幄的沉穩與不容忽視的清貴。 在一片安靜中,趙琰走到琉璃棺旁,低頭看了看,“這面具做得可謂巧奪天工?!?/br> 忽然,沉重的琉璃棺蓋朝一旁飛出,“嘶拉”一聲,趙琰已經把棺中遺體的面具取下,放在手中看了眼,便用內力將之毀成碎片。 棺中的人又換成了另一張死氣沉沉的陌生面龐,帶著死去之人的青灰色。邢國章這才想起是哪兒不對勁兒了,因為那張面具光澤太好了,根本不像是已經死了好幾日的人的臉。 趙琰的視線落到想從后面溜走的林海身上,淡淡道:“林公公不必去找嚴渭了,你以為他會聽你的嗎?” 也是在那古墓里,趙琰才忽然意識到,為什么榮貴妃能在姚淑妃和文皇先后倒臺的情況下,把自己與韓皇后的死撇的一干二凈,原來是有一個極好的幫手。只不過林海此人狡詐多面,雖然投誠榮貴妃,但對景元帝也一直忠心耿耿,才能隱藏至今。 至于嚴渭,便是榮貴妃眼中,榮宓留給她的“好用的人”。嚴渭還只是一名統領時,就開始對榮貴妃投誠,當時靖北王府暗中給趙玹拓展勢力,嚴渭參與過不少。就連當年的寧知書都沒看出嚴渭原是趙琰的人。后來,他和榮貴妃一直暗中聯系,間諜做久了愈發爐火純青,也難怪榮貴妃至今都蒙在鼓里。 同一時間,華陽宮中眾嬪妃看見榮貴妃忽然神色大變,跌跌撞撞地起身走了。 剛走出華陽宮,一個小內侍急匆匆跑過來,看見榮貴妃時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娘娘!不好了!嚴……嚴小將軍把祈王殿下放進宮了!” 按照榮貴妃和林海的計劃,嚴渭原本該奉命守住禁宮大門的。 榮貴妃神色大驚,“怎么可能?” “真的…真的是這樣…”那小內侍忽然神色驚恐地看向榮貴妃身后,朝他們走來的不正是時任京城禁軍總統領的嚴渭?他身后還跟了許多帶刀侍衛。 “榮貴妃蓄意掩藏先帝駕崩的消息,又竊走先皇傳位詔書,意圖謀反,還不快給我拿下?!眹牢甲叩酱粽呐痈?,聲音冷厲無一絲感情。 德先殿中,趙琰看著臉如死灰的林海,淡淡道:“公公跟在先帝身邊幾十年了,先帝對你一直恩寵甚隆,十分信任。而你,卻做出竊取詔書意圖謀反的事情,難道不覺得有愧于先帝?” 林海道:“老奴…聽不懂王爺的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