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阿凝卻沒注意她,只朝姚沉歡道:“姚jiejie,我先進去了?!?/br> 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阿凝多少對姚沉歡有些了解。姚沉歡亦是自小在追捧聲中長大的,心中的高貴冷傲比起她來只多不少。兩個自詡不凡的人注定成為不了好友,卻必定能平淡融洽地相處,彼此心照不宣地保持一段距離。 招呼打過了,姚沉歡淡淡應了一聲,阿凝便進了蔚雪軒。她放眼一望,發現那把專屬于祈王殿下的靠背椅不在。 “姑娘,今日祈王殿下不會又不出現了吧!”跟在阿凝后面的錦環郁悶道。 蔚雪軒的布置不似書院,更似尋常人家的書房,只不過有并排的兩套書案桌椅。祈王殿下自己呢?只分得一把紫檀木夔龍云氣紋的軟墊靠背椅。 祈王殿下“教畫”,大多數只是讓兩個人自行發揮,作完后遣人送去他面前,他給點兒評語,再返送回來。這期間,有時候連他人都見不著。不過有時候他也會心血來潮,就坐在軒內看著二人作畫。所以,只需看他的寶座在不在軒內,就知道今日祈王殿下準備在哪兒打發時間了。 今日么,阿凝瞧了眼外頭正繁茂的嫣粉杏花,料想殿下那樣風雅別致的性子,大約準備在杏花林里待著吧。 錦環這丫頭前兩年是看見俊哥兒就走不動的,如今年紀大些,這毛病也改了不少,可每每遇到祈王殿下就要“舊疾復發”。聽到她的抱怨,阿凝心道:幸好不會出現,不然你又要給我丟臉了。 猶記得第一回錦環跟她來此時,看見祈王殿下那張臉就呆住的模樣,真是不忍直視。還有祈王殿下當時雖然溫和卻暗含冷意的眸子,阿凝嚇得不輕,生怕他把錦環活劈了。今日若非錦珠有別的緊要事,她也不會帶錦環來。 “若是見不到就罷了,可若是見到了,你再給我扮木雕,我可不饒你?!卑⒛嬲]道。 錦環吐吐舌頭,“知道了姑娘,我上次是第一回近看祈王殿下嘛!”發現他就是兩年前遇到的那位“最俊”的公子,難免驚住了。由此她也愈發理解坊間對祈王殿下容貌的各種傳聞。當真是清貴矜華,天人之姿。 錦環把文房用具整齊擺放到靠西窗的位置后,姚沉歡主仆和蔚雪軒的侍女流霞一前一后走了進來。姚沉歡在靠東窗的位置坐下,流霞看見阿凝時也明顯滯了一下,心道殿下的學生真是一個比一個生的好,正值春日,兩個年輕姑娘都是一身嬌艷精致的裝扮,只怕把整個上京城的春光都攬盡了。 “兩位姑娘安好!”她行過禮,便如以前那般,把從高公公那兒取來的卷軸掛上,卷軸上便是今日殿下的授業內容。 “亭前垂柳”四字行書,筆鋒舒雅又帶著淺淺地隨意。 阿凝支了腮,腦中開始想垂柳,目光投向西窗外,卻意外瞧見外頭嫣粉杏花林中露出的衣角月白錦緞袍裾。 她心頭莫名一跳。待見那袍裾一動不動時,才知道他是坐在了那里,身形大部分為花木所擋??墒?,這個位置她們看不見他,他卻能看見她們,確切地說,是能看見西窗下的阿凝。 阿凝也不知道為什么,在意識到這一點后不由自主坐得更直了,在同齡中已經算很有分量的胸脯挺起來,支腮的姿態愈發柔婉。過了一瞬,她又覺得這份不由自主來得委實詭異,莫非正如秦晚馥所說,女子們總是潛意識地在吸引男子的目光? 阿凝打了個哆嗦,低頭看到光潔的宣紙,又開始構思她的畫。 剛才這丫頭似乎有些分心?倒是少見。他還以為她天生就是個書呆子呢……透過杏花枝凝視著阿凝的趙琰心里想著。但見她凝神落筆時,他才細細輕拂了一下白瓷茶杯光滑如雪的邊沿,低下頭,抿了一口。 雪清茶再可口,也及不上某個丫頭的秀色可餐。祈王殿下覺得,能這么看著她畫畫,也是人間一大樂事。 那丫頭落筆之后,果然又無比專注,再沒什么能把她拉出來,就像第一次在方鑒樓,她淹在一堆書里,同一個姿勢一坐就是一個時辰,她的定力比他見過的許多年長之人還要強,也不知是怎么養出來的。 可若說她是書呆子,趙琰又覺得不對,世上哪里有書呆子是這樣一身靈氣的? 聽說老六就喜歡叫她書呆子……想到情敵,祈王殿下不愉快地蹙了下眉,放下了茶杯。 年前趙玹被發配去蜀地,是姚淑妃和老七的人主導,但也少不了文皇后和老五的使力?;噬犀F在已經有意召他回來,原本站在他的角度,他是更希望趙玹回京的,不然一個長期存在的平衡局面就會被打破,但……想到他一回來免不了要來纏阿凝,他便有些動搖。 榮貴妃、東臨王府以及靖北王府一系,同文皇后、姚淑妃一系一直旗鼓相當,斗了許多年了,趙琰作為旁觀者,以看戲般的姿態淡定舒雅地瞧著,倒也挺覺有趣。當然,他會在偶爾失衡時適當地推一把,再次讓他們回到平衡點。 他原本是想著還可以再瞧幾年熱鬧的,但阿凝那次中毒之后,他改了計劃。早些下手,便可以早些把小丫頭從東臨侯府領回家養著。 “西北的事情怎么樣了?”他忽然出聲問道。 陸青山道:“已經布置妥當?!?/br> “嗯?!蹦凶佑职淹嫫鹈媲捌灞P上圓溜溜的玉制棋子,眼風一掃,“你有什么話要說?” 陸青山低頭道:“什么都瞞不過殿下。屬下是擔心,現在殿下身體還未恢復,西北若在此時有動作……” “你不了解皇上,”他淡淡道,“以他的優柔寡斷,不到明年都下不了決策,且等著吧?!?/br> 兩人不再說話,不遠處的陳勻已經穿過花枝過來了,手上捧著兩張宣紙,上頭的墨跡尚有些濕。 “殿下,兩位姑娘的畫已經好了?!?/br> 標注了“姚”字的那幅,趙琰只隨意看了一下,便提筆寫了批語,而那幅標注了“榮”字的,他卻看了許久,從布局結構到筆墨渲染,再到濃淡色澤,足足看了快一盞茶功夫,才微微皺了眉,筆墨揮灑,在上面打了一個大大的叉。 陸青山早就習慣了祈王殿下的厚此薄彼,通常姚姑娘的作品殿下只是做來看看,而榮姑娘的作品殿下都批得十分用心,批語又長又密。但今日,卻是他第一次看見殿下給了榮姑娘一個大叉的。 陸青山雖然不懂畫,但至少有一般人的鑒賞水準。那畫中的飛檐小亭還有旁邊一棵婀娜多姿的垂柳,他瞧著畫得挺好的呀。 他家主子已經從容不迫地放下了筆,陳勻小心取過了兩張畫,退了下去,把畫交給了等在那里的流霞。 蔚雪軒中,錦環正在給阿凝揉手腕。流霞走進來,將畫交還。阿凝正欲同往常一般準備看大段批語時,愕然發現上面只有一個大叉,不美觀不說,還是直接打在她的柳樹上的,她這畫便徹底毀了。 對于一個勤奮的好學生來說,這無異于是給了她當面一巴掌。偏錦環這丫頭絲毫沒眼色,她早早巴望著想看祈王殿下的絕世筆跡,畫紙條發下來時,她余光悄悄瞥過來,驚訝出聲道:“哎,這是什么呀?” 引得那邊的姚沉歡也望過來。 阿凝把畫拿起來,站起身就去找祈王殿下。 她直接朝那花枝搖曳的地方走去,果然看見祈王殿下正坐在一盤白玉制棋盤前,一只手隨意搭在桌案上,長長的月白色袖子垂落下來,流水一般悠然從容,另一只手支了腮,這會兒一雙清冷的眼睛正定定看著她。 阿凝將那畫攤在他面前,“敢問殿下,這是什么意思?”便是覺得她畫的不好,也沒有這樣侮辱人的。當初她在“東籬下”跟南山學琴時,也不乏發揮不好的時候,但他也會等她把整個曲子都彈完,才出聲批評她。她覺得這是對她作品的尊重,不管是琴曲,還是畫作。 說起來,趙琰對她一直是肯定和贊揚,從未真正批評過她什么,連重話也未曾說過?,F在這個叉,難怪讓阿凝不適應了。 趙琰這回倒是沒笑,一雙眼仍然清清冷冷的,手臂收起來,身子閑閑靠在后頭,“榮六姑娘此畫,就該得這個評語?!?/br> 這倒好,連“榮六姑娘”都叫上了。 阿凝也不說話,大眼睛直愣愣的瞧著他,仿佛他若是不說出個讓她信服的所以然來,她定要他好看的形容。 他的視線落在她畫的柳樹上,“畫柳,既要有枝干的遒勁蒼直,又要有形態的婀娜多姿,另外,還需注意柳條的筆緩勢連、柳葉的變化形態。你瞧瞧,你畫的都是什么?” 阿凝有些氣呼呼的走上去,也低頭去瞧,原想找到有力的證據來反駁他的話,可瞧半天,自己也沒找到。 人們常說,畫人難畫手,畫樹難畫柳。阿凝在作畫時就發現,腦中根本沒有這個意象的形態細節,只有寥寥幾幅關于柳樹的名畫而已。她便只得在此基礎上發揮想象了。如今一看,柳樹整體姿態倒還不錯,卻是借取了吳永的《笑春風》的柳樹形態;柳葉毫無蓬松之感暫且不說,更重要的是,變化形態太過單調,乍看或許覺察不到,可細看之下卻是粗陋不堪。 “你當初那幅九峰雪霽圖,如今還掛在我的書房里?!彼?,“教了你這樣久,沒想到你會犯同樣的錯誤?;蛟S你的畫在一般人看來也許不錯,可是阿凝,”他看著她的眼睛,輕聲道:“你這樣聰明,你可以做得更好?!?/br> 阿凝不說話了,低著頭蔫在那里。她對自己的行為有些慚愧,可她更覺得在他面前丟了大臉。 趙琰呢,看她難受,自己心里也難受起來,暗恨自己過于嚴肅了。他看著她的發頂安靜了一會兒,轉頭朝陳勻看了眼,陳勻立刻過來聽差。 “這個撤了,準備筆墨紙硯?!?/br> “是?!标悇虻皖^收拾那白玉棋盤。 阿凝知道他這是要作畫了,便立刻退到桌案的一邊,準備觀摩。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她見他作畫了。阿凝很喜歡看他作畫,因他氣質太過出眾,一舉一動都風度卓然,雅致天成。至于他的畫,阿凝早在不認識他之前就膜拜過無數次了。 這回他畫到一半,忽然停了下來,對她道:“你過來接著畫?!?/br> 阿凝愣了下,上前去接過他手中的筆毫,手指不小心擦過他的肌膚。趙琰只覺得不同于自己的一片軟玉冰涼,心頭就像湖水拂過一片落花,微微癢。而阿凝呢,她的注意力全都被他畫上的柳吸引了,完全沒感覺到兩個人過于接近的距離。 只見柳樹線條細柔秀逸,飄舞輕靈,阿凝仿佛真的看到了一片煙柳在春風中搖曳。 他的幾叢垂柳瞬間在阿凝的心中連成綿延的一片,正在綠湖邊隨風飄蕩著,讓她只想立刻將它們畫下來。 少女神色專注,下起筆來只覺得心應手,再顧不得別的事情。 她能做得很好,他早就知道。此刻他的目光早就不在畫紙上,而是在與自己近在咫尺的少女軀體上。清新香甜的氣息,讓他沉迷。 先前她挽的一直是簡單的雙丫髻,如今大了,挽的發髻便多種多樣,元宵節那夜的十字髻端方婉麗,這回的倭墮髻竟透著幾分嫵媚婀娜來。發髻上只一支點翠蝴蝶珍珠步搖,晶瑩細小的珍珠直落到了嫩白若瓊花的耳朵處,耳環亦是同型的珍珠,珍珠固然晶瑩如雪,卻還及不上那小巧耳垂的雪瑩動人,鮮嫩可愛。 再往下是纖細稚弱的脖子,從他的角度,還可以看到刺繡鑲邊的領口內微微露出的鎖骨的凹處,那樣細巧誘人……趙琰覺得有點熱。 他閉了下眼,再睜開時,視線落到她的臉上。少女纖長細密的睫毛垂下,側臉上一片甜白瓷般的細滑嬌嫩,又吹彈可破,細看之下也完美得找不到一絲瑕疵,讓人莫名生出想摸一把的沖動。 事實上,掩在長袖中的手掌已經情不自禁地往上抬了,冷不防阿凝忽然轉頭過來,脆聲道:“畫好了?!?/br> 她一雙眼亮晶晶地含了笑,璀璨的光芒能刺痛人的眼。 男子滯了滯,狀似無意地咳了一下,這才開始看畫。 “畫得不錯??刹还苋绾?,這幅畫算不得是你的本事?!?/br> 這話讓阿凝眼中的亮光淬然暗了,她沉默了一會兒,大眼睛有些委屈地眨了兩下,嬌聲辯解道:“可是,我就沒怎么觀察過柳樹啊,你要我怎么畫?你若要我畫橘花、畫茶花,我就能畫得很好!” 男子終于笑了一聲,“哦,那倒是我的不是了?!?/br> “沒說是你的不是……” 他笑著伸手敲了一下她的前額,“平時不知道留心,現在還來狡辯?!?/br> “唔!”阿凝疼地摸了下額頭,“疼!” 趙琰不過輕輕碰了下,哪里舍得用力的?可現在他哄著她把捂住額頭的手掌放開,卻看見一小塊淤紅。 真是個嬌氣包。 她雙眸水潤地無聲指責他。他心頭一動,有意想要伸手給她揉,奈何這丫頭卻極靈巧地側了身去避開。 他心下猛的一跳,暗恨自己太魯莽,正想說點什么掩飾一下,阿凝卻已經捧了一手心的粉嫩杏花瓣兒來,“這么干凈的花兒,落了可惜了?!?/br> 原來,她忽然側身過去,是因為看見一疊兒杏花瓣隨著春風簌簌而落。她抬眼看向趙琰,“殿下,這別院里的杏花兒,我可以摘些回去么?我想制些百花釀,正缺一味新開的杏花?!?/br> 趙琰看著她清澈純透的眼神,只覺得心頭硬生生堵住了。 他的百般心思,原來在她這里,根本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沒有。她還安安穩穩地生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而他的生活和心境,早已經被她攪得亂七八糟。 真不公平。祈王殿下這會兒又抑郁了。 可再抑郁,面對這一張白紙的嬌俏小姑娘,也沒法子發作出來。 “當然可以?!彼f著,“我命人摘了送到你府里就是?!?/br> “謝謝殿下!” “只是……”他似笑非笑道,“你這般連個柳都畫不好的,日后出去難免丟我的臉?!?/br> 阿凝剛要露出委屈的神情,趙琰又續道:“你既然說沒觀察過柳樹,那我便帶你去京外倦水湖畔看看,那里的柳可是上京城之最?!?/br> 京外倦水湖畔遍植垂柳,乃是上京城最有名的景致之一,阿凝早有耳聞,卻因那里離京城有些遠而一直未能成行。 榮府將她護得緊的同時,也讓她失去了領略世間諸般況味的機會。 “真的么?”她樂道。 趙琰點點頭,“自然?!彼а劭戳丝疵髅牡奶炜?,輕聲道:“這個時節,想必那里風景正好?!?/br> ☆、第36章 戴月歸 阿凝進了杏花林,半日都未見出來。姚沉歡就坐在蔚雪軒中等著,偶爾朝外望望。 屋里只有她們主仆二人,她身后的綠荷不滿道:“祈王殿下平時就很偏心,現在竟還把榮六姑娘一個人叫過去開小灶!等到了年紀,榮六姑娘定然也要參加錦花臺的,到時候……” “夠了?!币Τ翚g蹙眉打斷她,“你怎么能說這樣的話?論身份,他是祈王殿下;論關系,他算得上是我的先生。他做什么自有他的理由,難道還要跟你解釋不成?” 綠荷安靜下來。姚沉歡的內心卻再也維持不了平靜。去年的錦花臺,她力挫群雄,問鼎魁首,京中無數人羨慕不已,她成了子熙先生的學生,唯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