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上午的琴藝比賽,咱們四姑娘屈居南安侯府的姚姑娘,只得了第二?!?/br> 門外屋檐下,錦環語帶惋惜,可晶亮的眸中難掩興奮。 錦珠手指放在唇邊,“你小聲些,姑娘還睡著呢!” 錦環吐了吐舌頭,聲音壓低了些,“要我說,這是咱們姑娘年紀沒到,不然這琴藝比賽,哪輪得到南安侯府的人?” 錦珠也點點頭,語中頗自豪,“這是肯定的,咱們姑娘可是南山先生的學生。欸,那棋藝呢?棋藝得第一的是誰?” 兩個人怕擾了阿凝,又往外退了幾步,立到一棵深翠的橘樹底下,討論著今日錦花臺的賽況。 阿凝只聽到了第一句,后面的便聽不清楚了。今日是錦花臺比賽的第一日,外頭陽光燦爛,秋高氣爽,丹桂飄香。阿凝卻白白在屋里躺了大半日。事實上,這已經是她躺的第四日了。 她來月事初潮了。盡管姜氏一臉喜色地安慰她說,這是所有女子都有的,表示女孩子終于長大了,但阿凝還是很惶恐。她身體并無太多不適,卻非要在榻上躺著,一方面是未雨綢繆以防身子疲累,另一方面……是她覺得沒臉見人,干脆稱病不出。 其實她也知道,這事兒除了貼身丫頭和姜氏外,哪有別人知道啊,可她就是各種別扭。 這會兒一覺醒來,神清氣爽。下腹的異樣絲毫沒有了,身子也分外松快,阿凝心中一喜,撩開紗帳喚錦珠進來。 錦珠誒了一聲,進屋時,阿凝已經自行下了塌,一身暖玉色輕容紗的小衣,襯著雪色的容顏,墨黑的發,透著幾分嬌柔稚弱的美態。 乖乖,怎么覺得姑娘一日比一日漂亮?連她這日日陪在身邊的都能看迷了。 錦珠愣了一瞬,才伺候著阿凝去沐浴。的確如阿凝所愿,惱人又羞人的玩意兒終于結束了。小姑娘瞬間生氣蓬□□來,沐浴之后梳了發髻換了衣裳,仔仔細細打扮一番后,又道:“去幫我準備馬車,我要去看錦花臺?!?/br> 錦珠瞧了眼已經開始西斜的太陽,“姑娘,這么晚了,只怕比賽都結束了?!?/br> “太太她們不是還沒回府么?” 今日一早,姜氏來看了阿凝一回,就和詹氏一起帶著榮宛、榮寰和榮寅去錦花臺了。榮寰也到了成親的年紀了,姜氏怎么可能放過錦花臺這樣相看媳婦兒的絕好機會?現在她們還沒回府,比賽定然還未結束。 在崇尚六藝的大齊,錦花臺賽事幾乎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其地位同三年一次的科舉相比都不遑多讓。朝中會指派內閣大學士來主持,另有翰林院、集賢殿鴻儒來觀禮,評判官都是當今文壇中德高望重之人,奪魁者得贈梅花玉牌,獲得三枚以上梅花玉牌的便能將名字刻印在云山書院云光閣雙壁中的流芳壁上,以彰顯榮耀。 云山書院是大齊第一書院,也正是錦花臺的所在地。阿凝的馬車到達云山書院時,書院外圍已經堆滿了各路王侯公府的馬車。阿凝打發了錦環去和母親說了一聲,就去了靖北王府所訂的觀賞臺。能見到jiejie的機會,她是絕對不會放過的。 此刻,這里正進行著今日的最后一項,畫藝的比試。參賽之人分列臺上,各配文房四寶,評判給出命題,他們據此命題臨時作畫,畫完后交由幾位評判,采用計票方式進行裁決。 榮宛和姚沉歡兩人桌案相鄰,在一列珠釵銀環的姑娘中尤為出眾。榮宛今日一身粉霞雙蝶錦衣并絲地繡花百蝶裙,頭上梳著百花髻,插了十二支金累絲蝴蝶穿花八寶簪,額間亦是銀紅的蝴蝶花細鈿。榮宛的五官繼承了她母親的端雅明艷,這樣一身色彩迫人的裝扮,愈發顯出她的儀態萬方,光彩照人。 為了這兩日的裝扮,她可費了無數心思。她的容貌最適合這樣艷麗的衣裳,先前還擔心穿得過于艷麗了,今日一看,許多參賽的姑娘都是一身盛裝。只有她旁邊的姚沉歡,一身煙粉底子桃花暗紋對襟襦裙,百合髻上只簪了數枝粉色絲絹桃花??删褪沁@樣淡雅清新的打扮,在眾人中宛如一朵粉色嬌艷的春日桃花,愈發讓人驚嘆。 想起上午的琴藝比試,榮宛心頭就一陣低落。她將手里的筆毫蘸飽了墨,努力排除心中的雜念,集中精力在眼前的畫上。 她的畫并不算十分出眾,也沒想過奪魁,但不管如何,還是應該爭取拿個三甲。 這邊,秦晚馥拉著阿凝,跟她說著賽況,又興奮道:“祈王殿下來了!在那兒呢!”她指了指評判席的地方。 評判席上都是各界泰斗,自有文儒風雅之氣,但多是已過中年,唯有一個竹青色暗紋錦袍的男子,奪盡了滿園光彩,占盡了錦繡風光。 也難怪惹得人頻頻矚目。他今日穿了一身沉穩低調的衣裳,墨黑的發都同在場的文人儒士一樣盡數挽起在頭上,以青玉簪固定??伤苌淼男奕輾忭?、矜貴高華竟是擋也擋不住,便是遠遠的看不見那張禍水的臉,也足夠讓人心旌搖曳。 偏這會兒他還一派從容泰然,宛如天邊朗月閑云,真如行走在流水落花之中,而非置身于此比賽之地。 “現在進行的是最后一項畫藝比賽,比賽的人比往年多了好多呢!都是因為祈王殿下說要收學生的緣故?!鼻赝眇サ难哿辆ЬУ?,滿臉的崇敬敬仰。 畫藝比不得琴藝,比試過程中實在沒什么觀賞性。阿凝原本還奇怪秦晚馥怎么耐得住看這種安靜的畫藝比試的,原來她一直在看評判席里的人。 “哎,若我的才藝足夠,我也想去拼一拼了!”嘆氣的是坐在晚馥旁邊的寧知琴。只見她朝裁判官席位上看得目不轉睛。 “何止你,我若是有好才藝,我也去了?!鼻赝眇サ?。 阿凝心道:幸好那人這會兒未曾一身白衣,墨發散肩,不然這些姑娘們豈不一個個都要暈了去。不過他這么,的確比前幾回少了幾許疏淡散漫,多了幾分沉穩內斂,算是別有一番風華。 坐在當中的靖北王妃掩唇笑道:“你們兩個丫頭呀,當著我這個長輩的面兒,就這樣不知道害臊的?!?/br> 秦晚馥紅了臉辯解道:“我的確是仰慕他的才華?!?/br> 臺上,交畫的時間已經到了。幾個青衣書童將眾人的畫收下來,一一呈到七位評判面前閱覽。其中一位長衫廣袖相貌儒雅的中年男子,正是如今云山書院的院長王薈知,笑著對他身邊的翰林院學士方文昌道:“這次畫藝比賽的作品水平比往年都高啊?!?/br> 方文昌也笑著點點頭,仔細看著眼前一幅《溪山秋色》,只見崇山雄厚、林木繁茂,不禁贊道:“能在這樣短的時間里作出這樣的畫,的確不容易?!?/br> 幾個人一番品鑒,最后在姚沉歡的《寒山行旅》和張景闌的《溪山秋色》中游移不定。張景闌是張御史府的嫡長子,也是如今云山書院中首屈一指的學生,在上午的棋藝比賽中獲了魁首玉牌。 王薈知朝趙琰道:“只怕這得由殿下來裁決了?!?/br> 趙琰卻淡笑道:“不如把這兩幅畫交給集賢殿來觀禮的幾位大人看看?!?/br> 幾個人都覺得這辦法好,小童將畫送過去給觀禮席上的人。最后的結論是,姚沉歡一個姑娘能作出如此大氣的山水圖景,應更勝一籌。 評判結果傳開后,張景闌暗嘆口氣,朝姚沉歡拱手一禮,姚沉歡也微笑著回了禮。他又朝座上的幾位先生弓下身子,深深一拜,這才離開。 臺下眾人已是一片驚嘆。靖北王妃贊道:“南安侯府的這位姑娘的確厲害,竟能勝過這許多男兒,連續兩年奪得畫藝魁首?!?nbsp;說起來,錦花臺的琴藝魁首多為女子,而棋、書、畫三項多是男子,姚沉歡能有此成績,的確不易。 “那是當然!”秦晚馥仿佛與有榮焉。 作者有話要說: 后臺一直在抽= = ☆、錦花臺(二) 靖北王妃嘴上和秦晚馥說笑,目光卻帶著幾分沉思。 看到這樣優秀的姚沉歡,她就想起五年前在錦花臺上大放異彩的榮宓。當年,榮宓可是同時拿下琴、棋、畫、舞共四枚梅花玉牌,成為錦花臺的奇跡,也從此被奉為上京城的“明珠”。 這樣的女子,的確讓人喜歡,可對于太過癡迷她的男子來說,就不是那么好了。就像榮宓,當初若不是寧知書堅持,她這個做娘的,未必答應這門親事,她靖北王府并不需要攀東臨侯和榮貴妃的勢,這門親卻無形中把靖北王府劃到了六皇子和榮貴妃下面,這并不是什么好事。 紅顏,禍水,古人的話總有一番道理。她的余光朝榮宓看過去,只見她安安靜靜看著臺上的比賽,臉上掛著微笑,目光有些悠遠。 好在這媳婦兒是個聰慧明理的,寧知書也并未變成沉迷女色的人。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還沒能有孩子。 靖北王妃正沉思間,錦花臺上的傳令官宏亮的聲音響起,“請姚姑娘上前領受梅花玉牌!” 錦花臺上的參賽者不知何時都散去了,只剩下那個煙粉色的窈窕身影,如此醒目,榮耀滿身。 包括去年那枚,這是她獲得的第三枚梅花玉牌,也就是說,她的名字即將被刻印在流芳壁上,供后世人景仰。 “慢著!”忽然,一個脆亮的聲音從人群中傳出來。 在眾人詫異的視線中,一輛精致小巧的翠色小轎子被抬了過來,方才出聲兒的正是跟在轎子旁邊的一身藍底白碎花衣裳的丫頭。 轎子停下后,走出一位杏紅底子暗繡大朵海棠妝花錦緞對襟襦裙的女子,挽著高高的靈蛇髻,簪了一支金累絲嵌碧璽牡丹吐艷步搖,垂下的金絲流蘇映得那張臉讓人移不開眼。 若說榮宛是明媚的牡丹,姚沉歡是嬌艷的粉櫻,那么這位姑娘,算得上是俏麗的海棠。大齊朝的美人當真多。 錦花臺里親王都不論身份了,其他世家少爺姑娘自然也不能擺譜。這女子下轎后,從丫頭的手上取過一只長長的黑木匣子,就這么在全場寂靜中一步步走上臺。 “這是誰???”阿凝道。 “這是孫相府的嫡女孫仁心,上京美人排行榜的第三名?!鼻赝眇フf著。阿凝和她是同吃同睡的交情,聽出里面滿滿的鄙夷之意。 阿凝好奇地看她一眼,秦晚馥抿了抿唇,“哎呀,晚些再跟你說?!?/br> 只見孫仁心福身對這次錦花臺的主掌官,素以剛正嚴明著稱的內閣大學士朱明決朱大人拜了一拜,道:“小女孫仁心,這幾日因服侍病重的祖母而錯過錦花臺報名。聽聞祈王殿下欲收畫藝魁首為學生,今日特地將自己的畫作送來與殿下和各位評判官品鑒。若是殿下覺得此畫不好,小女子便甘心認輸,可若是殿下覺得此畫比姚姑娘的畫好,便請殿下兌現承諾,收我為學生?!?/br> 朱大人為難道:“按理來說畫藝比賽已經結束……” “請朱大人給小女子一次機會?!?/br> 這朱大人和孫相同朝為官,且孫相如今在朝中地位舉足輕重,自然不能太不給面子,他想了想,打發了個書童去評判席問那幾位大人,那書童跑得也快,立刻回來道:“幾位大人說,可以先看看孫姑娘的畫?!?/br> 外人不知生了什么變故,低聲竊竊私語。小童一路小跑著,最后將畫攤開在幾位先生面前,幾個人都是眼前一亮,露出驚喜。 趙琰看著眼前這副氣勢磅礴潑墨瀟灑的九峰雪霽圖,又看了眼孫仁心,心里也驚嘆。這幅比起姚沉歡那幅還要勝出許多,這種撲面而來的大氣胸襟,就是畫了一輩子的人也未必能表達出來。 一旁的方文昌已經笑道:“殿下,看來您的學生人選要換了?!?/br> 阿凝這會兒正聽秦晚馥繪聲繪色跟她講孫仁心如何同姚沉歡鬧出不愉快的事情來。說實話,阿凝覺得實在算不得什么大事。起因是有一次飛景樓里雅間緊缺,姚沉歡因有宣王在側而壓了孫仁心一頭,孫仁心氣悶之余,只得打道回府,后來好幾次都故意和姚沉歡爭搶,姚沉歡也不是個泥菩薩,一來二回的,兩人莫名其妙就扛上了。 “阿凝,以后你遇到她,可不要給她好臉色!你必須跟我站在一邊!” 阿凝有些哭笑不得。 臺下,朱大人走向了裁判席,對趙琰施了一禮,趙琰同他說了他的意思,朱大人這才返回來與孫仁心道:“錦花臺的規矩不能壞,孫姑娘今日未曾正式比賽,便不能拿這梅花玉牌。殿下還說,孫小姐的畫的確不錯,若姑娘想拿畫藝魁首,明年再來便是?!?/br> 孫仁心急道:“那明年的魁首,殿下還收作學生嗎?” “這……這得看殿下自己的意思了?!?/br> “你……你去幫我問問!”她指向那方才跑腿的書童。 朱大人抹了下額上的汗,給那書童遞了個眼色,書童應聲而去。 得到的結果是不收。 孫仁心一張花容月貌的臉都要哭出來了,一雙眼切切得望著趙琰的方向。朱大人只得讓人將她請了下去。 外人隔得遠,聽不見他們的對話,但很快就有人把這事兒傳了出來,說是孫府的姑娘用一副雪霽圖勝過了魁首姚沉歡,卻因為未能正式參賽而錯過了這枚梅花玉牌。一時間各府各門都爭相打聽著,這孫府的姑娘是何許人。 人出名起來也很快,仿佛就一夜之間,孫仁心就名氣大盛,被傳得天上有地上無,甚至隱隱有蓋過姚沉歡的趨勢。就連姜氏,也在回榮府的馬車上,同阿凝道:“瞧了這一整日,這位孫姑娘最得我心,模樣好,有才華,又孝順,就是不知道她有沒有理家之能。咱們府里最需要的就是能管家的,能鎮住二房的?!边@儼然已經把人當自己媳婦兒看了。 阿凝提醒道:“您還沒跟人家說過一句話呢,哪兒能就推算出這么多?外人口口相傳的未必是真?!?/br> 姜氏一愣,笑道:“你說的對,我是好不容易瞧著個入眼的,心口就熱了。外頭傳言的確信不得真?!?/br> 話雖如此,姜氏回府后,還是立刻就打發人去了解這位孫姑娘了。 按照規矩,錦花臺上前三甲所作之畫會由畫師臨摹幾份,分發給觀眾閱看。方文昌等幾位評判念著孫仁心的畫作實在出眾,在得到她的同意后,命令將她的畫也臨摹出來分發觀閱。 臨摹之畫是入夜之后才分發到各府的。沐浴之后的阿凝一身粉色輕容紗小衣懶懶靠在南窗榻上,小手剝著新鮮的蓮子吃,錦珠正給她熏頭發。錦珠把畫展開,阿凝看了之后,一下子呆住了,連送到嘴邊的蓮子都忘記往里放。 這幅畫跟自己在書齋畫的那副根本一模一樣! 去年阿凝作此畫,榮府的人大多都見過,但也只限于榮府內部而已。這畫被書齋先生拿走,連榮宓都沒見過的。 錦珠也認出了這畫,驚訝道:“這……這不是姑娘去年秋天里畫的那副么?” 果然,過了一會兒,姜氏就氣沖沖找了過來,“多半和張良知脫不了干系!枉我們侯府對他不薄,他竟然把我們阿凝的畫給了別人!” 張良知就是東臨侯府書齋過去的畫藝先生。今年開春時就辭了書齋的差事,回鄉去了。 “她不也沒做上魁首么!等到明年她參賽,畫藝比賽是要當場作畫的,這種欺世盜名之輩,長久不了?!卑⒛苌僖姷綔剀浀哪镉H動怒至此,大約也帶了幾分自己看錯了人的惱羞成怒? 姜氏看她淡笑的模樣,恨鐵不成鋼道:“你呀,就是跟你jiejie學的,整日里鎮定地跟佛祖似的!自己忍著也不嫌難受???” 阿凝被她戳得頭一歪,卻是笑了,“我是真的不在乎?!?/br> 心里卻道,jiejie雖然面兒上佛祖,這內心都可一點兒都不佛祖,若是當真惹了她在乎的事情,她是會毫不客氣地還手的,要不然怎么能把復雜的靖北王府管得服服帖帖。 “不行!”姜氏卻一反她平日的和善寬大,堅定道:“這件事遲早要透出去,不然我咽不下這口氣?!?/br> 阿凝卻覺得,此事不宜揭開。今日從秦晚馥的口中,她也能知道,這位孫姑娘在孫府也是極得寵的。此事一傳出去,姑且不說朱大人信不信她,就算信她,她除了一個虛名,旁的好處什么都沒有,反而可能給東臨侯府引來孫相的不滿。因為這于孫仁心會是致命的打擊——在重視書畫創作的大齊,這種剽竊作品的行為是會被當街唾罵的,此事一公開,她再無名聲,也再無前途,整個人都毀了。 不過,當然也不能就這么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