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歸攏了無數游魂之后，夏元熙周圍的空間竟然變得無比沉重，硬生生撕裂了一塊，讓她從他化自在天墜落下去。

    而在下界的眾生看來，卻是一團流光溢彩的慶云從空中降下，帶著繽紛的金色天花，這樣奇異的景象讓他們驚異不已。

    夏元熙降落的地點正是南海流洲，這個被信仰和死亡統治的國度。

    甘伽河畔的居民也目睹了剛才發生的異變，在香火繚繞中，他們虔誠俯身下拜，口中喃喃稱頌著自己信仰的神靈，祈求他們的保佑和祝福。

    他們的每一聲祈禱，都成為一條細碎呢喃之音匯聚的涓涓細流，仿佛一直流淌到夏元熙耳中。

    她在沉靜的凝思中回過神，睜開雙眼，遙望臣服于她的民眾。

    這種感覺十分奇妙。成千上萬人都在呼喚她，崇拜她，無論他們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她都可以感受到這些信徒的信仰。

    而這些細細的聲音也逐漸沉淀，由量變引發質變，在她腦后形成一圈微弱的光環，并且在一刻不停地凝實。

    這就是信仰之力嗎？

    可小小的種子仿佛在她心中生根發芽，茁壯成長。

    這是神格凝聚的開始。

    這些人是已經把她當做神膜拜，自然也會有初生的神靈。

    與此同時，一些各種各樣的學說在城中喧囂塵上。

    “看到了嗎？剛才那團金色的火天降臨了！天火是乃諸天之口！那是真神在要求！因為我們的信仰還不夠虔誠，必須通過圣潔的儀式，而且是立刻！把我們最寶貴的東西投入到天火中，供養真神之靈，取悅天心，祂才會降福祉于人！”一位先知高舉著雙手狂呼道。

    因為剛剛目睹了神跡，所以他的學說受到了許多人的追捧，于是大家慷慨解囊，變賣家中值錢物事，換成各種昂貴的香油、檀香木在祭壇前點燃，隨著眾人的誦經聲，夏元熙感覺到比剛才更龐大的信仰之力涌入自己體內。

    怪不得無論正神還是邪神，總是會索要祭品，原來信眾將自己的珍愛之物獻上，竟然會帶來如此之多的信仰原力！

    但夏元熙同時看到，這股風潮席卷下，那些貧窮的幾乎快要揭不開鍋的人家，竟然也追隨潮流，好多人將家里的門板，房梁卸下，寧愿風餐露宿也要換一些劣質的香油舉行儀式。

    這簡直太盲目了！

    她必須阻止這一切！

    “哼哼?！币宦暲湫懫?。

    在夏元熙意識中，突然升起一對骷髏交臂而舞的形象。

    “墓葬主還敢來找我？莫不是當我健忘不成？”夏元熙淡淡道。

    那對小小的骷髏正是將她扔給貪染明王的尸林怙主，此時對方正用神靈間的感應和她溝通，想想看夏元熙只不過展現了一次神跡就收獲了如此多的粉絲，固然也是因為再造六道輪回這樣舉世矚目的事情讓天地震撼的緣故，但尸林怙主在此地數萬年，日積月累下來的信徒數量必定更加龐大，凝成神格沒有什么奇怪的。

    但這根本談不上什么同僚之情，什么叫做冤家路窄？什么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就是如此了。

    “且慢，本座此次是來談論一些事情?！?/br>
    “有什么可說的？我覺得和墓葬主之間除了開戰以外找不到任何可交集點?！?/br>
    “比如為神之道，還有讓你能夠更快復活的心上人的方法?！?/br>
    夏元熙一挑眉：“哦？墓葬主還真是大度，我幾乎毀了您的尸陀林，您卻以德報怨，愿意指點晚輩末神一二，我真是感激到有點怕呀~~”

    “貪染小兒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不足為謀?！摈俭t恨聲道，“本座在世時，為惡也算是罄竹難書，若是記恨有用，本座早就死上無數遍了，可不是什么輸不起的氣量狹小之輩。事成定局，你比他更有潛力，本座就選擇與你合作，這卻是雙贏的買賣?！?/br>
    “愿聞其詳?！?/br>
    “不知你愿意成為輪回的傀儡，還是輪回成為你的工具？”尸林怙主一字一頓問道。

    “何謂傀儡？又何謂工具？”夏元熙不厭其煩問。

    “前者，兢兢業業，為碌碌眾生謀福祉，把六道輪回建立成牢固不可破的鐵則，這樣無論是你，還是世間的所有人，都將被這一規則束縛，這便是輪回的傀儡?！笔肘镏鬓D而道，“而后者，使所有人不是相信輪回，而是崇拜掌管輪回的你本身，集香火愿力為一體，rou身成圣，從此輪回便是你的玩物，想要復活誰還不簡單？甚至只要你愿意，你的一切至交好友，都能夠遠離生死輪轉，逍遙自在，萬壽無疆！”

    夏元熙沉默不語。

    她此時心中也沒有定論。

    講真，她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是不耐煩有一個什么條條框框來束縛她的。

    見她不回應，尸林怙主循循善誘：“六道輪回乃是你一手建立，本就是你所有之物，你若不取，天道便竊之己有。這冥冥上蒼什么脾性，你還不知道么？據說你要救的司空淵，當年就是被天道所厭，才招致禍患，難道你欲要重蹈覆轍不成？比起這無眼無心無情的賊老天，你還不相信自己？不相信在自己的掌管下，本界眾生擁有更好的未來？”

    “是嗎？那你能從中得到什么好處？”夏元熙問道。

    骷髏笑了：“我自然并非全無私心，我這尊神力化身也是以死亡本源的神靈，你既然建立了六道，如果你選擇成為六道之神，那我也能跟著分點殘羹。若是天道取了，以貪得無厭的賊老天脾性，恐怕世間萬事萬物都逃脫不了它的掌控。但既然發展到這一步，證明天道已死，你當為神！只要把輪回當做自己的工具，那就能夠掌握這個無道世界！”

    不得不說，尸林怙主的話語還是有誘惑力的。

    至少在過去的漫長時間中，夏元熙一直在思考，為什么明明善良的人會被認為有滔天罪業，而為惡者卻能一次次從災厄中攫取好處，踩著無數枯骨一帆風順呢？

    就連師兄那么溫柔的人也……

    她常常想，如果自己能夠代表世界力量進行一場公正的審判，那絕對不會變得如此。

    由她管理的世界，也絕不會像現在這樣邪魔外道肆意橫行！

    正猶豫著，一陣哭聲從下界傳來，直到她耳中。

    隨意以神靈全知全能的眼睛掃過去，她看見了狂信徒最極端的表現！

    那是一個滿身補丁的母親，她干涸的雙眼早已沒有淚水，抱著哭不動的孩兒失神地一步步走上祭壇，一邊喃喃問旁邊的祭祀：“我這樣做，我丈夫是不是就能痊愈了？”

    那全身盡是香火燒焦瘡疤的苦行僧狂熱地告訴她：“我已經感覺到了神諭，有一位偉大的神能讓善人來世享盡清福，所以這孩子是去下一世享福去了！眼前的痛苦不過是幻影，身體臭皮囊而已，世間本無父無母無子，要放下這一切才能夠塵緣斷盡。你必須讓神看到你的誠意，才能夠實現你的愿望?！?/br>
    本來丈夫已經重病，家中沒有糧食，已經斷火三日，連奶水都沒有了，反正這孩子也養不活，女人咬咬牙，就要將孩兒投入火中祭祀神明。

    隨著嬰兒落入熊熊燃燒的火盆，周圍響亮的驚呼幾乎將寺廟房頂掀翻！

    “真神顯靈了?。?！”

    只見剛剛還燒得通紅通紅的鐵盆此時已經變成墊了棉絮的搖籃，純真的嬰兒枕著一塊拳頭大的金錠，迷茫地看著喧嘩的周圍。

    “你的誠意感動了神！”苦行僧老淚盈眶，對著祭壇不斷磕頭。

    這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到遠方，夏元熙閉上眼睛，聽著那一聲高過一聲的虔誠祈禱，只覺得萬分諷刺。

    知道這一切后，以后將會有更多人為了證明自己的信仰，或把他人，或把自己扔進火中吧？

    就連剛剛那位慫恿人殺子的苦行僧，也并不是邪惡之人，夏元熙能感覺到，他是真的相信自己所說的話，甚至他每晚功課就是用燃燒的香燭燙自己。

    “你若看不慣，可以降下神諭，中止祭祀。愚民們是需要信仰的，就算你不在，他們也會轉信別的神。但只有當信仰在你手中時，你才能指引他們走向最正確的道路?！?/br>
    夏元熙連忙在每個供奉她的神廟祭壇都降下旨意，徐徐上升的煙火勾勒出文字，先知的夢境預示著影像，之前還無比繁盛的火焰崇拜立刻從流洲銷聲匿跡了。

    每一個意志都能得到貫徹，只要她下達的令諭，那就是世界的未來，這是多么令人振奮的景象！

    “帶領所有人……走上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夏元熙自問，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辦到。

    ☆、349|常斷無生滅（二十四）

    我到底該怎么做？

    這是她第一次感覺到如此迷茫。

    長久以來，她都是作為一位規則的打破者而存在，也見過許許多多在權勢中迷失的人，雖然他們以前都曾經精彩絕艷過，但站在高位的人通常都面臨很多兩難的選擇，像為了多數人要犧牲少部分什么的，這種事情經歷久了，一些小小的得失往往也進入不到他們心里，便成了無關緊要的瑣事。

    當年，司空淵也何嘗不是信心滿滿，認為能夠憑借自己的雙手，以天魔鎮獄為分水嶺，將正邪一劍斬為兩段。

    夏元熙自問如果只論明辨是非的洞察和智慧，她并不及自己的師兄，所以對自己是否能夠以自身的力量執掌六道輪回，做到不偏不倚、絕對公正也沒有底。

    “無論是贊譽還是唾罵，我需要一個例子，為我堅定信心……”她自言自語道。

    現在，初生的六道真髓就蜷伏在她的識海內，藉此能夠將她與世界本身連接在一起，也就擁有了以前沒有的超凡視覺，能看到聽到以前聞所未聞的東西，與諸天世界的另一些不朽存在溝通。

    她是神念觸角第一次伸得那么遠，這時她才真正意識到模糊的“諸天”究竟有多么廣大。

    都說十方世界無邊無量，果然如此。

    在廣袤的混沌宇宙，無限時間，無限空間，無限維度，里面幾乎每一個角落都存在有一個世界，遍虛空，盡未來。

    無論從哪一個世界看來，要接觸到其他所有位面也是不可能存在的。佛言諸世界如這無量恒沙便是如此了，它們就像是一個海灘上的沙子，每一次海浪都會將它們打亂重組，所以，即便是已經飛升獨立開辟自己世界的強者，也無法知道下一刻究竟會與哪個世界相鄰。

    在這樣的情況下，她貿然尋求前輩的經驗，卻不知那天外面傳來的聲音究竟是正是邪，是仙是魔。

    這畢竟關系到一界眾生的未來。在忐忑不安的期待中，夏元熙突然感覺到宛如神經末梢伸長到極限的神念被觸動了。

    幾乎就在下一刻，她眼睛一花，周圍的環境產生變化。

    那是一處極為祥和的庭院，草地上繽紛的花叢繁茂盛開，螢火蟲在其間明滅變化，溫暖的空氣和喜悅的花香交融在一起，宛若用平凡寧靜凝固的永恒。

    花香的來源是庭院周圍的高大喬木，它們一共有八株，東南西北四角各有兩株，每一組都并肩相依，而且總是其中一株生機勃勃，開著海棠色的美麗花朵；另一株卻枯萎垂死，仿佛老婦人干燥的頭發。

    “謝世尊指點！”

    夏元熙雙手合十，恭敬施了一個佛禮。

    至此，她終于明白了這位回應自己的前輩是誰。

    相傳釋迦牟尼于拘尸那城娑羅雙樹之間滅度涅盤，那里東西南北各有雙樹，每一面的兩株樹都是一榮一枯，稱之為“四枯四榮”。所以，這位便是她以前所在地球世界的主尊了。

    或許是因為夏元熙畢竟在地球呆過，于世尊有一段因果，所以他才會出手點化她。

    猜對了。

    她剛直起身，一片娑羅樹葉就隨風飄蕩到她手上，金色的梵文隨之浮現。

    【我言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br>
    這是什么意思？！

    當看清楚上面的字，夏元熙不由得聳然一驚。

    娑羅樹葉上自然是佛祖的旨意，但內容卻引人深思。滅度乃圓滿諸德、寂滅諸惡之義。就字面意思上來看，這句話指的是佛祖成道之前，曾經發下誓愿要救度世間眾生，但最終他卻發現，他并沒有能救任何一個人。

    這真是讓她無比震驚。

    世尊成道并未開辟極樂凈土，而是直接歸于生養他的娑婆世界，真可謂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即便如此，如果他自己也說“實無眾生得滅度者”，難道這說明無論用盡任何手段，都無法阻止世界滑落向魔門嗎？

    這已經從根本上否定了任何人用力量干涉世界進程的舉動，就連夏元熙創造六道輪回也一樣，無論是她自己執掌，還是任其自行運轉，都如同螂臂擋車般，無法讓歷史滾滾的車輪因此停滯一刻。

    “難道世尊想讓我放棄？”她不禁產生了這樣的想法，這樣的話或許說得通，畢竟如果像司空淵當年那樣固執己見，犯下無邊罪業后，再要改正就難上加難了。

    但即便是佛祖本身的意思是要她懸崖勒馬，夏元熙也不會從命的，畢竟她還要用這個把某個作死的家伙從世界本源中撈起來。

    難道就沒有任何辦法了嗎？

    回答她的只有風吹過娑羅雙樹園，樹葉沙沙的聲音。

    沒有得到任何辯解，夏元熙索性就在佛祖當年悟道的石頭上盤膝坐下，感應著尚且稚嫩的六道輪回在她識海中默默壯大。

    而組成這一切的，卻是無數靈魂相互糾纏的因緣果報。眷戀、仇恨、嫉妒、仰慕……那些五彩斑斕變幻莫測的光芒，比世間任何極光或是云霞都要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