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節
“覺者大人!請您指點我,看破俗世的迷霧吧!”老人帶著希冀的目光,讓夏元熙難以拒絕,由著他問了許許多多的問題。 天色漸晚,他仍然興致勃勃,但他孫子卻耐不住饑餓,肚子“咕咕”地叫起來。 “你餓了?”夏元熙停下講經,從袖里乾坤呢取出一碟芳香撲鼻的蕓豆糕,“拿去吃吧?!?/br> 那小男孩驚喜和畏懼的表情凝固在臉上,卻不伸手。 不料那老人卻臉色一肅,甚至眼神中還有一點憤怒:“納亞!貪求世俗欲樂,應當如何?” “是,爺爺……”叫納亞的男孩咬著手指,狠狠咽下一口唾沫,再也不看那疊糕點,拿出一小塊像是白泥一樣的東西,咽了下去。 “你在做什么?”夏元熙奪過半塊,分開看了看,確實是白泥。 “覺者,我們向道之心堅如磐石,即使您充滿智慧的考驗也無法阻擋?!崩先硕ǘǖ目粗?,眼神直勾勾的,細看卻有些虛無縹緲,就像是盛夏烈日下的浮塵。 作者有話要說: 年底好多工作,又被拖去加班,好在明天調休周末,容渣作者睡一覺,明天更5000(*  ̄3)(e ̄ *) ☆、331|常斷無生滅(六) 看著老人有些異常的神情,夏元熙猜想他是不是想要一些仙道法術? 但此時他身體狀況已然很差,基本上再無寸進的可能,但長年苦修,精神力應該遠超凡人,雖然不能依靠修道長壽,學習一些凡間方士、煉氣士的小術應該可以。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傳你一訣?!毕脑趼砸凰妓?,還是決定傳授他搬運法。 這門法訣在上位修士使來,那是搬山填海,化丘陵為坦途,而凡人的能力固然低微,可也能抵得上三四員壯年漢子的勞力,讓這位老人養活他與年幼的孫子再無問題。 “沿河的肥沃淤泥田地好像都屬于神廟的產業,此外的土壤過于干旱,如果雨季少水,必定顆粒無收。老丈可以用這門法訣晝夜運水,只用盤膝打坐,不必勞累身體。如此一來,灌溉足以養活你們的田地綽綽有余?!?/br> 那老人愣愣的,夏元熙還以為他心中歡喜,沒想到他卻搖搖頭:“覺者大人,此間凡世不過虛幻,我參悟三十多年,早已明悟,無論怎樣的俗物都無法成為我心中掛礙,還請覺者大人傳授真正能夠超脫彼岸之法!” 此話一出,夏元熙總算知道癥結在哪了。 這里的人目光都看的太過遙遠,反而看不清自己腳下的路。 夏元熙自思,在她修道之初,也是懵懵懂懂,并不明白這么多的道理。雖然一日不飛升,留在俗世中,也不過是活得稍微長些的螻蟻,最終抵不過世界前進的腳步,但如果沒有漫長的壽元,從微末小伎開始了解這個世界的本質,又談何與道合一,掌握至道,飛升而去? 他們的問題就在于完全忽略了尋求大道的途中必要的努力,僅僅著相于最終一步,仿佛一人吃了五個包子方才填飽肚皮,卻懊惱認為,前四個都是白搭,早知道就只買第五個好了。 況且,此間苦難之地,的確能讓人長年目睹生老病死的景象,進而產生“世事無常,萬物皆虛”的念頭,并極度渴望能夠超脫它,遠離它。如今想來,一路上聽到那些妙語連珠的禪理,雖說道理正確,但說話的人心懷的并不是佛陀的慈悲之念,而是對坎坷俗世的厭倦和逃避。 釋迦摩尼了悟前,本是一國王子,坐擁無盡榮華富貴,但在安逸放縱的生活中,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另一條崎嶇小路,這才是真正的頓悟。 如果未經歷人世的喜樂,就聲稱自己已經看破紅塵,這樣的覺悟也不純粹,更像是想要逃避苦難本身。至于追求大道,不過是他們的精神寄托,用以忘卻被施加于rou身上的饑餓疾病等痛苦罷了…… 夏元熙想通了這一點,只覺得心中豁然開朗,像是什么枷鎖鋃鐺落下一般。 再聽著周圍虔誠空靈的誦經聲,她再也感覺不到之前那種肅然起敬。無論是哪里,無論貧窮還是富貴,所有人都有著自己的魔障,強求不得。 她招手,呼喚那小男孩過來,指尖在他腦門上一點,頓時一些玄奧的文字就出現在他腦海中,雖然從未學過,但卻能莫名領會它。 “這是一篇基礎的修道心法,還有一些搬運、驅鬼的小道法術。你只要勤學苦練,日后去神廟或者宮廷謀個祭祀之位不成問題,如果你想要真正踏入修士的世界,那就要去茫茫大海中尋找機緣。但你要想好了,在凡人中,你是全知全能的神明,可是在我們修士界,精通這些法術也不過是仆役的水平,今后要出人頭地,全靠自己?!?/br> 在小男孩似懂非懂的目光中,夏元熙再度騰起云駕,瞬間就消失在院落中。 “覺者大人!”老人慌忙滾爬過去,卻只抓到一把空氣。 “為什么……”他怎么也想不通,為什么左近算得上最虔誠苦修者的自己,竟然沒得到覺者的點化,反倒是他那冥頑不靈的孫兒卻被看中了? 夏元熙一路順著河流,來到出???。越靠近這里,人煙日漸稀少,哪怕在下游淤積的肥沃泥沙足以讓撒下去的種子不加任何管理,就能夠擁有傲人的豐收,但這里依然沒有任何人或生物定居。 這里,是大陸口耳相傳的禁忌之地。 河面上,依然漂浮著各種生物殘缺的浮尸,甚至在河底的泥沙中,都裹挾著大量遺骸的白骨,隨著河水奔流的方向緩慢前進。 夏元熙甚至產生一種錯覺,就像是自己在跟隨者一支沉默的旅隊,浩浩蕩蕩開往一片未知的神秘區域似的。 濁黃的河水即使到了大海中,也凝聚不散,在云層上方看來,深藍與土黃涇渭分明,讓人能清晰地跟隨河水流動的方向。 漸漸地,海面上起霧了,陰沉沉烏云一般的濃霧讓夏元熙不得不按下云頭,以免錯失什么線索。 最終,黃褐色的河水緩緩沖刷在一片灘涂上,將它裹挾著的白骨混雜著泥沙,拍擊在岸邊。 也不知究竟這條河流淌了多久,竟然能在茫茫大海中形成一片廣闊的三角洲。透過濃霧,可以看到其上怪石嶙峋,夏元熙行走于其間,包含牙齒、骨片的沙石發出咯咯的響聲,更顯得四周死一般寂靜。 毫無征兆地,一陣微風吹過,在她身后造成了細微的“嗚嗚”響聲。 在她印象中,身后明明剛剛才走過,那是一片無跡的砂礫荒野。 她猛然回頭,卻看見身后的景象變了! 那是一座骷髏壘砌的高山,其上用肋骨、脊柱、腿骨一根根筑成了一座陰森華美的宮殿,宮殿三面環抱著同樣以人骨為材的寶座,伸展的無數白骨手掌構成蓮臺千葉,恢弘而可怖。 寶座上,站著兩具沒有血rou的完整骨架,看形體應是一男一女,男子那具骸骨頭戴五顆顱骨攢成的寶冠,二尸交臂做舞狀。 風徐徐吹過,從空洞的骷髏山,還有人骨殿堂的骨堆縫隙中穿梭,帶來如泣如訴的嗚嗚哭聲。 這一切,構成了對任何活物最原始的恐懼。 “在下道號玄璣,參見墓葬主?!毕脑趸滓欢Y。 “你這小娃娃倒有意思……本座最近一次遇到活人是百年前?還是兩百年前?不是見鬼一樣的亂嚷,就是畏懼地稱本座為‘尸林怙主’,嚇得屎尿齊流。本座也是好久沒遇到舌頭這么甜的小姑娘,似乎還有天人的味道?倒是個稀罕貨色。念在你如此討人喜歡,等會本座吃你時,也不會讓你多嘗苦頭?!焙」悄凶鹣骂M關節發出咯咯的聲音,似乎在笑。 這就是讓流洲那群生死看淡的民眾都為之恐懼,并且在修真界也是禁忌的人物。他名字早已不可考據,因為佛門的厭惡,被抹殺在茫茫的典籍中。大多數人畏惡地稱他為尸林怙主,但仍有一小撮葉公好龍的邪修尊稱他為墓葬主,向他的塑像朝拜進貢。 夏元熙在昆侖最高權限才能閱讀的幾部經文中看過,這位尸林怙主原本是上古佛門一位大賢的弟子,因為與師弟的一次論道產生爭執,鬧到自己師尊面前。那位大賢聽過雙方闡述,發現了尸林怙主內心深處的邪念,不惜耗費自己辛苦修得的功德,幫助尸林怙主洗滌魔塵。 但尸林怙主卻認為師父偏心師弟,想要廢去他的法術,于是惡念爆發,反而殺得養育自己的寶剎人頭滾滾,滿門上下沒有一個活口。從此叛離佛門,破盡三昧耶大戒,犯下最深重之波羅夷罪,成為一個人人聞之色變的可怕魔鬼。 當時,正是人道大興的時候,正道中極少聽聞如此罪孽滔天之人,尸林怙主算得自己最終將被群起攻之,神魂俱滅。于是在此之前,當機立斷兵解轉世,在流洲一位女夜叉腹中誕生。 他一出世便頭生三目,口有獠牙,第一日吮盡母奶,乳(和諧)房血水滲出;第二日飲盡母親血液;第四日啃光母親骨rou;第六日再也找不到食物裹腹,又將周遭夜叉惡鬼全部吃光,再輾轉沿河而下,吃人無數。最后更打到欲界,吃了天人數百,更強娶一位魔女為妻,將她意識腐蝕占據,變為一位男女雙體,渾然一心的存在,從此他佛魔雙修的法門就此證得,成就永生不死、非魔非仙的不朽金身。 他的斑斑劣跡震驚三界,佛門集結了各個寶剎的有道高僧,更在一位擁有凈土、已經飛升界外的佛陀幫助下,才把他擊敗,尸身分裂為八塊。但他此時元神已經不朽,如果不是再無一處天外天世界肯接納他,定然已經破碎虛空而去,此界的力量也無法完全將他消滅,只得將八塊尸體分別拋入世界的八個方向,以免他再度復活。 為了安撫這位災厄之星,眾仙佛便與他約定,世間所有無人安葬的尸骸都屬于他,讓他安分維持現狀,免得再生事端,這才有了八處尸陀林的產生。 這樣的兇神,如果不是掌教給的人骨頂珠,夏元熙也不敢貿然前往。但據玉重樓說,空聞前來此處后就入了魔障,想來作為前佛門,空聞也知道其中□□。根據尸林怙主剛剛所言,一兩百年前有活人來訪,大概他也是手持這類信物才安然進出的吧? 不過好在玉重樓和左丘伯玉都不是上古門派或者佛門出身,不知道尸陀林隱藏的大惡尊是這位,否則定然與她翻臉也不準她下山。 夏元熙想起這個,就心中一暖,連帶著陰森的尸陀林都不那么可怖了,她取出那枚骨珠,托在手心上,頓時一圈金色的光華擴散開來,呼嘯的寒風停滯了,人骨壇城也不在發出哭訴的聲音。 “哦?怪不得敢來本座這里,原來是帶了這個?!笔肘镏黝M骨再度發出咯咯的聲音,不過這次幅度更大一些。 夏元熙掌中骨珠在不受她控制,自行向前飛去。這是掌教給予她的護身符,她本想抓住,但想起要是對手是這位,那有沒有這東西差別都不大,于是也不去管它,坐視骨珠飛到男尊骷髏手骨中。 “這枚應該是屬于覺緣的吧?”尸林怙主自言自語道。 “墓葬主認識這位大師?”要是這人是他親戚,掌教真是害死我了……夏元熙想。 “當然,因為他就是本座殺的?!笔肘镏黝^骨嘎嘎一笑,陰風一樣聲音讓人不寒而栗,“如此一來,七十二枚珠子又到了一枚!很好,很好!小丫頭,既然你帶來了這東西,那本座便饒你這次!但是本座林中可不是那么好進的,你要是能心智健全地出來,本座就會解答你一個問題!” 陰慘慘的颶風刮得夏元熙變體生寒,幾乎站不住腳??催@位魔星的狂笑,她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感覺就像與魔鬼簽訂契約的無知凡人似的…… “墓葬主!請問這枚骨珠對您有何意義?若有可能,晚輩日后再有難解之題,定當再度尋找這種骨珠,前來向前輩討教!”夏元熙強行控制住身體,不被風暴卷走,一邊大聲道。 她心懷渺茫的希望,不知道聲音是否能穿過這利刃般的颶風,也不知道喜怒無常的尸林怙主究竟會不會變了顏色,會不會回答她…… “說謊,你還真是個膽大妄為的小姑娘?!摈俭t冷冷一哼,讓夏元熙腦中產生尖銳的疼痛,“不過告訴你也無妨,本座當年殺了七十二個同門師長和師兄弟,這些骨珠就是取自他們額骨頂門。本座破了根本戒誓,犯下波羅夷大罪,即使已經轉世,也當被刑囚九十二萬一千六百萬年……哼哼,但有了這些骨珠,就可以縮短本座被關押的刑期,當年那些大門派應該都分了些,總有些想要習得本座神功的螻蟻拿來去本座交易,可惜他們如今都在我尸陀林中長住了!” ======= 碼字軟件崩潰了,損失了1000字,1點左右重新碼上去,買了的小天使們記得1點后來收剩下的 ☆、332|常斷無生滅(七) 血rou腐爛,皮囊腫脹充氣,最終爆裂開來,濺起一地穢惡的爛泥,只有白白的肥大蠕蟲因為陽光的照射驚慌失措地翻滾著。 卡麗的靈魂卻沒有散去,她被固定在尸骸的位置,看人來人往,疲憊病弱的村民日復一日為自己的生計奔波勞累。 難道這就是人死后的世界?如果每一個靈魂都一直存在,那人間該有多擁擠? 但卡麗似乎從來沒發現過和她一樣的同類。 一開始,她難以接受自己身體的腐敗,雖然已經失去了嗅覺,但她仍然能從那紅褐油膩的眼色,以及胡亂飛舞的蚊蠅中推測這具遺骸的惡臭。她試圖說服自己,這一切都是假象,或者只是自己匪夷所思的夢境,只要醒來,她還是坐在那架鮮花裝飾的神龕中,穿著細致的絲衣,吃著麥芽糖做成的點心。 但現在她已經沒有了睡眠,也不會閉上眼瞼,無論她愿意與否,必然會看見周遭的景象,還有她殘破腐朽的尸骸。 漸漸地,卡麗已經習慣了,隨著皮rou化去,原地最終只剩下一具灰敗的骸骨。 原來人死之后竟然是這樣的…… “大哥,你看草叢中白白的是什么?會不會今晚有兔子吃了?” 不知過了多久,卡麗被一生驚呼吵醒?;蛟S太久沒有聽過人類的聲音,她竟然有些不習慣,總感覺每個字都能聽明白,但組合在一起卻讓她遲鈍的頭腦無所適從。 “噓,我們小心點,一會猛撲過去,不要讓它跑了!” 兩個少年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左右一個眼色,立刻同時跳起來,撲向月光下那蜷縮起的一小團白色物體。 “??!大哥!這不是兔子!” “鬼??!快跑!” 卡麗與兩個少年面對面接觸了,當對方看清她的真實樣子,卻撲通一聲坐倒在地,一張驚駭的小臉涕淚縱橫,鬼哭狼嚎地手腳并用,向后方退去。 為什么要恐懼呢? 所有人最終也都會變成我這樣。 或許活著只是一種假象,因為短暫的生命比起永恒的死亡來說是那么微不足道。 那么……為什么人還會認為活著的自己是真正的自己呢? 卡麗混沌的靈魂這樣想著,她眼前連滾帶爬的小男孩變成了一具小小的白骨人,根根骨骼白凈分明,脫離了一身會分泌汗液穢臭的皮rou。 果然,世界就該是這個樣子。 卡麗有了種親切感。 緊接著,另一個稍遠的小男孩化為白骨,漸漸地,遠處看熱鬧哄笑的幾名成年男子,乃至整個村鎮,整片大陸,所有的生靈均褪盡皮rou,露出蒼白的骨骼。 卡里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竟然擁有了可以看到整個世界的全知之眼,但她現在沉浸在一種安詳寧靜的氣氛中。那些骸骨們也都和她一樣倒伏委頓在地,有的顱骨破裂,有的脊柱折斷,有的肋骨分散。甚至—身骨節都零亂散逸,無論老人還是小孩,男人還是女人,大大小小的骨骼縱橫交錯,再也分不清彼此。 是啊……世上一切生靈,無非都是一具具容易腐朽衰敗的皮囊組成的行尸走rou。無論貧窮還是富貴,無論美麗或者丑陋,無論聰慧以及丑陋,最終將歸與死亡,化作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