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節
但日輪的力量仍未結束,它依舊帶著萬丈光輝,狠狠撞在下方翻涌不定的黑氣團上。 無論列缺,還是劍狂歌,甚至貪染明王,都阻之不及。 【終究她還是要死了嗎?】 無論懷著怎樣的目的,但希望夏元熙活著的少數幾人都同時想著。 【這輪魔劫,算是僥幸渡過……】 保護大日降魔智拳印法陣的道門眾仙對抗列缺、劍狂歌、韋曜等人早已是強弩之末,但施展絕技的佛門高僧也筋疲力盡,他們心中無比慶幸。 在黑氣與日輪碰撞的一瞬間,轟然巨響撕裂了云霄,不少修為較低的修士們耳膜出血,氣血當胸一撞,立刻頭暈眼花。爆炸中心則是令人幾乎失明的耀目光華,帶來仿佛像是浩劫一樣的盛大喧囂。相比之下,先前的聲勢簡直黯然失色,甚至方圓百里的島礁山石都已經震碎為粉末,沖擊波排開的巨大海浪將其直直卷到目光遙不可及的遠方。 然后,在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瞬間,一切都結束了,仿佛狂宴的終結。 巨響的回音遠去,萬籟俱靜,風暴激蕩開的云層露出碧藍的天空,晶瑩的瓊花再度降臨,蒼白的太陽在破碎的海面投下魚鱗般的光,一切都讓人覺得有一種不祥的安寧。 煙塵散去,在爆炸中心,只有一個人靜靜地站著,形影孑立,就像一片雪花般輕盈。 她宛如剛剛從漫長的夢境中醒來,睜開了朱砂似的眼睛,一頭長發竟也是雪一樣純白。 “她究竟是什么人!剛才的陣勢讓幾位魔王化身都直接變為飛灰,她怎能毫發無傷?” 所有人都這么想著,那些把她視為魔頭的修士們更加驚懼萬分,連幾位剛才發動陣法的佛門大師們也都心神動搖。 這樣的心態,讓一些他們察覺不到的東西就此趁虛而入。 那白發少女在此時說了什么。微微張開的薄唇吐出細碎的詞句,北風將它們輕飄飄地傳遞過來,依稀是八個字:“此世之殤,供于吾宴?!?/br> 這八個字好像帶著什么魔念似的,讓眾人眼中的昆侖瓊花飛雪的美景都蒙上一層陰影。 幾乎是所有高階修士的習慣,遇到事情立刻推算卜卦。當他們忐忑不安地思索著接下來的對策,強迫自己筋疲力盡的心神殫精竭慮,掐指推演未來的命運時,他們仿佛看到了世界的終焉,如果推算屬實,那以后的發展簡直超乎他們想象,一切都無比的真實,抽絲剝繭地一步步展示了他們最不愿看到的悲涼景象。 絕望從深淵奔涌而出,在他們推算預示中,夢魘、劫難、悲苦雜亂互相交織,將他們整個人瘋狂纏繞。意識就像是失重似的,一直向下落去,落入深淵貪婪的胃袋里,暗無天日,就像是自開天辟地以來就不曾見過陽光的深海。大腦一片空白,無法呼喊,理智窒息,所有希望灰飛煙滅,僅存的本能也無法指示他們做出任何行之有效的對策。 僵化的思維凍結,已經不能思索更多,但認知的意識仍在,悲傷與恐懼的畫面永無止息。 然而這一切,都是那位白發少女直接帶來的!她儼然成了悲傷的具象化身,世界上的一切苦難都將進獻給她,成為屬于她虛無祭壇上的供物。 無論怎樣都好,無論付出什么代價,能把一切都停止嗎? 合歡娘子臉上眼淚縱橫,冰涼一片,呆滯的嘴角不斷流淌著涎水,放大的瞳孔里面迎來一個白色的身影。 當帶著北風寒氣的劍刃進入她腦門時,她甚至感覺到了解脫的釋然。 【噩夢終于結束了?!?/br> 她想著,然后進入了漫長的永眠。 列缺看著夏元熙,那個據說以前是位跳脫隨性的孩子,一步一步走到那些剛剛僥幸逃過一劫的魔修們面前,一劍一個,像是殺雞一樣全部殺死了。 他們死時,臉上甚至帶著滿足的微笑。 與之相比,那位玄微一直帶在身邊的少女此時卻青絲盡雪,一雙紅瞳中仿佛承載著她一生的淚水,竟比漫天的飛雪還要悲涼。 ☆、322| 亂世大劫興(十三) 夏元熙帶著血跡的腳印一步一步,延伸到貪染明王面前。 他的樣子和當初的韓拂霄并無二致,明明相貌氣質都和豐城時候一模一樣,為什么那種信任的感覺卻再也找不回來了了呢? 那人一條手臂和腿都已經被剛剛的大日降魔智拳印焦化,傷口處的肌rou一動一動地抽搐,看得出十分疼痛,但他熟視無睹,一雙眼睛只是癡癡地看著她。 “雖然期待了那么多年,但我真是想不到,你重現的姿態竟然可以美麗到這種程度……呃……” 血花飛濺,他的話被打斷了,因為夏元熙削掉了他完好那只手臂。 “呵呵呵,連一言不合就動手這點也很像……”他目光灼灼,貪婪的目光將夏元熙從頭到腳都掃了一遍,從雪白柔軟的長發,到飽滿的胸前,到纖細的腰肢和修長的雙腿,就像是爬行類黏著的長舌舔舐過一般,仿佛要將它們牢牢印在心里。 眼見夏元熙再度揚起劍,他忙辯解道:“且慢動手!你一定有許多不明白的東西,只要問我,能回答的部分,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要用這種懷疑的眼神看著我,我如此配合只是很怕死。畢竟這次我下界的魔念也損失殆盡,如果不出意外,想必今后很長時間再也見不到你。我只希望能夠多給我一些時間,把你的身姿容貌記住,也好回去慰藉我的相思之苦?!?/br> 夏元熙不答,又是一劍,從他左眼眼角,到高挺的鼻梁,再到右眼眼角,一條細細的血線綻開,卻是挑破了他的眼珠。 “現在你可以說了,我師兄是誰下的手?!?/br> “對我真是冷淡……盡道有些堪恨處,任是無情也動人~”貪染明王知道,反正她為了問話,也不會再對他舌頭和耳朵下手了,所以也不懼她的威逼,只是報之以溫雅的笑容,略顯輕浮回答道,“司空淵把修羅王卷入了他的小千世界,本來無論如何,應是修羅王占上風,只不過司空淵心狠手辣,把自己劍中囚禁的天人都化作飛灰,爆發出來的力量確實太過強大,差點讓那個不可一世的摩娑羅伽罹險些吃了大虧,若不是如此,這場原本應該是昆侖就此除名,你被我帶回魔天才對?!?/br> “要用什么方法才能把我師兄找回來?” “你想問的就是這個?”貪染明王笑容凝固在臉上,隨即又露出一個更為涼薄的揶揄微笑,“如果有這種途徑,我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都要毀去,但可惜的是,并沒有?!?/br> “他一魂二魄也囚禁在劍中,跟那些天人一樣魂飛魄散了。若不是劍中有他自己的一部分,憑他這一世的微末道行,怎能將天魔鎮獄運用自如?不過這一招還真是亂來,就算能擊退修羅王,司空淵體內剩下的部分魂魄也承受不住巨大的力量,在發動那一招時就已經崩解,或許比承受此招的摩娑羅伽罹死的還早,已經不可能再活過來?!?/br> “這都是你的計劃?” “我原本想的是,讓摩娑羅伽罹先殺他,后屠滅昆侖,最后將轉化完成你帶走。只可惜功虧一簣,竟被這半只腳踏入棺材的廢人壞了好事?!必澣久魍踺p蔑一哼。 “那沒什么好說的了,你會為此付出代價,就算躲在魔天也沒用!”夏元熙劍影如虹,一瞬間貪染明王周身血rou皆化為碎片紛紛落下。 每次只是淺淺一劍,帶起薄薄一層皮rou,僅僅是一口仙劍,但起到的效果就像是凡間的魚鱗剮。 “我后悔的只是沒有早些殺了他,以至你竟然被他迷惑到這種程度?!彼藓薜?,“所幸現在總算解決了,他魂飛魄散,再無轉生的可能,你無論如何也無法改變這一切。只需忘記這個人的存在,回到你應該去的地方,這個世界本就不值得留戀——” 他狂熱的勸誘還沒說完,劍光一閃,一顆頭就直直飛上了天空。 夏元熙對著無頭的軀體茫然站立。 真的就毫無辦法了嗎? 那個總是板著一張臉,卻是世界第一溫柔的的師兄,怎么可能就再也見不到了? 明明世上還存在那么多無關緊要的事物,為什么毀滅的卻是最美好的東西? 心臟一抽一抽的,好痛啊……好像里面住進一只毒蟲一樣。 如果把這種痛苦分給別人,讓所有人都感受一樣的悲傷,是不是疼痛就會減輕一些? 這樣想著,她身上那股能影響人心智情緒的波動更加濃烈了,不斷向周圍步步緊逼,哀傷的氣流若有實質,讓世界愈加靜謐。海潮的聲音逐漸遠去、失真,像是被隔絕在厚厚的透明玻璃罩外,直至毫無聲響,四周甚至能聽到雪片落地的沙沙聲。而那股沉重得如烈酒般的悲傷卻讓一瞬卻變得如永恒漫長。 席瀧已經覺得快喘不過氣來,那種異樣的沉重情緒像是泰山一樣壓得他動彈不得,更有著未知的絕望,令人心焦難安。 “結束了,停下!”列缺已經發現她情況很不對勁。 “小玄璣!快醒醒!”逼退了魔道,王詡也終于放下手中的事情,一路向這邊飛過來。 有誰在叫她嗎? 夏元熙此刻只能聽見耳旁嗡嗡的風聲。 她現在體內糾纏著無數的魔念,雖然已經被她吸收,但還在做著最后的掙扎。它們不甘于被消化,而是希望融合,能夠成為她一部分的人格與她共存。 在這股力的作用下,外界的一切聲音對她來說都會扭曲成一種像是舊磁帶的含混音色,一切景象也會被歪曲為刺目抽象的色塊。 在夏元熙的認知中,現在的世界就像是各種夸張色彩混合流淌的污水之河,一切都難以理喻又毫無意義,甚至連記憶都跟著模糊了。 所以即使王詡站到了她面前,她也只能認作幾個抽象畫般的人臉對著她呼喊著什么奇怪的詞句,于是困惑地低下頭,把玩著手上那根彎曲的奇形棍子。 為什么目光停留在這東西上面,就會成倍地感覺到痛苦呢? 但卻又不想扔掉它,就像是渴望它帶來的傷痛一樣。 渴望? 是的。 她雙臂收攏,試著擁抱冰冷的劍鋒,因此感受到了殘缺的劍刃割破手臂和胸前的刺痛感,并伴有一點余燼般的灼熱。 不知不覺,想起了一位總是冷臉示人的俊美道人,他站在抽象畫一樣的世界里面,顯得格外清晰。 師兄…… 輕輕念叨著這個熟悉的詞句,那些嘈雜不堪的魔念如潮水退去。 視野里的景象終于再度清晰,她血染前襟,王詡在很近的地方焦急地搖晃她。 割破她的是已經殘缺的天魔鎮獄,正被她緊緊抱在懷里,王詡像是想要抽走它,但又怕她做了什么過激反應。 “玄幽師兄,我沒事?!?/br> 王詡怔住了,印象中永遠都是嘚瑟萬分的小玄璣,現在連笑容都像是在哭泣一樣。 “你先放下這個……”他手足無措地道,“周圍都是正道門派的前輩們,已經結束了,你收了功法吧。魔功用多了會逐漸將你侵蝕,你現在畢竟還沒完全轉化為魔頭,回去讓太虛前輩看看,總有辦法的?!?/br> “嗯?!彼p巧地應了。 “呃……”沒想到自己試探的提議竟然如此容易就被采納,王詡也有些訝異。剛剛的夏元熙簡直像是傳說中的滅世魔王一般,他很擔心她會發狂胡亂攻擊。這樣的話,就算是昆侖,也不得不大義滅親。 “……真的?”他難以置信地小聲問道。 “是的,我剛剛才想明白。如果這種悲傷是師兄留下的紀念品,我又如何能把它分享給別人?”夏元熙歪著頭,將臉頰貼著劍身,閉上眼睛,“他們理解不了,也無法理解,怎能分擔我的痛苦?我一開始就錯了,這個只能留給我,在剩下的時間里,慢慢品嘗?!?/br> 王詡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剛剛一瞬間,他幾乎看到了他所見過最深沉的黑暗,寄住在那雙血紅的雙瞳中。 但周圍撲通撲通的聲音喚回了他的神智。只見剛才都像著魔一般,被控制住心神,涕淚橫流的修士們一個個紛紛虛脫軟倒,即使昆侖擁有永恒的冬季,即使修士并不畏懼酷暑嚴寒,但他們仍然汗出如漿,沉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夏元熙看也不看他們,徑直轉過身,緩緩走向后山的瓊花林中。 “慢著!”慧琞師太剛緩過勁來,大聲喝道,“此人是否魔王還未必可知,你們昆侖難道不細細查驗一番,就放她進去?” 此言一出,夏元熙停住了腳步,讓不少人神經都為之緊繃。 但是那個讓大家及無比警惕的疑似魔王卻只是淡淡道:“多謝各位前來援救本派,只是我現在情況特殊,恕不接待,有什么事請找玄幽師兄,不用太再在意我?!?/br> “你說什么?你現在還敢自稱昆侖弟子?” “我雖然現在這樣子,但總歸有一半是人,和你們一樣會感覺到痛苦悲傷。只是你們首先就先入為主,認定我將帶來災厄,才會被魔氣趁虛而入。如果一開始就相信我,像劍宮主、玄幽師兄他們,則不會受到影響?!彼p輕一笑,聲音像是要消散在風中,“如果我是魔王,又怎會被低階的魔頭侵蝕,生不如死?所以并沒有什么可怕的,安心吧?!?/br> 所有人就這樣愣愣地看著她一步一步遠去。 在剝奪掉悲魔這個可怕的名頭后,不少人才發現,其實她身材很纖細,襯著寬大的道袍,顯得肩有些瘦弱,這樣一想之下,確實那種壓迫感煙消云散,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反倒激起類似惻隱和憐憫的心情。 回憶起剛剛她的容貌,眾人才驚覺于之前無數個照面展現出來的美麗,只是那時候被魔念控制住,沒有仔細看著,也真是生平一件恨事。 剛剛怎么就會被這樣一個美人嚇住呢? 懷著復雜的心情,他們目光追索著遠處的身影而去。 她蹣跚行于大雪滿山的石徑上,總是被埋藏在里面的小石子絆得有些踉蹌,雖然沒有哭,但看著這個背影,總覺得比痛哭失聲更為凄涼。 ☆、323|亂世大劫興(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