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薛景純游移的目光停留在夏元熙臉上,數息后才緩緩移開,開口道:“諸位可曾聽聞欲界天一位主尊,名曰‘怖畏明王’?” 不待眾人回答,他自顧自說道:“不久前,在下曾見過那位親身降臨本界,雖說用人界的庸脂俗粉做比較很失禮,但我見過的女子竟無一人可與之相提并論。自那以后,輾轉反側,眼中所見,心中所思,皆是尊主一顰一笑。在下如此行事,也只是因為想要討她的歡心罷了……” 高明的說謊者是句句屬實,然而內容卻未必成因果關系,給聽者造成一種暗示。像薛景純說些話時,仍然沒取消心魔誓,在場眾人心中立刻勾勒出一位被魔女王誘惑,任勞任怨甘愿為她驅策的萬年備胎模樣。 是的,欲界天的天魔既是魔修們憧憬的對象,也是畏懼又敬而遠之的存在,畢竟魔修的目標是修成天魔,在這過程中極易被它們誘惑,墮落為天魔的魔仆奴隸,身家性命僅在主人一念之間。 看樣子,這個以前算無遺策的虞公子是徹底著了魔女的道了。大家疑慮盡除,兔死狐悲的心思也僅僅維持了短短一瞬,頓時又陷入意外的驚喜中。 如果是那位尊主透露的,也不是不可能啊……血河老祖當年是“心火會”的骨干,在場眾人都曾聽自家門主提及過。這忿怒明王和怖畏明王間說不好有什么矛盾,畢竟欲界天勾心斗角比魔道更甚。如果是那位尊主想要血河老祖的性命,并透露他的弱點,自己門派也說不定可以跟著一起分杯羹呢!加上還有本渡劫的功法,要是給自家老祖獻上去,一定能討得他歡心,這厚賞下來,必然讓其他師兄弟們嫉妒得紅了眼。 于是在場眾人紛紛意動,盤算起攻下懸度山,自己能撈到什么好處…… 那可是西海最老牌的魔道宗派,派中積累不可謂不豐!這事還要好好琢磨琢磨,規劃清楚,不要讓好處被別人占去。 “如此,我們便先滅極情宮,在轉頭殺上懸度山如何?”刑無道見其他宗派即將答應,心中大急,這些年和極情宮打出了火氣,他們是見不得玉家茍延殘喘的。 ☆、第197章 覆滅·血河宗(四) 刑無道這話提醒了在場的各宗派精英。 是啊,正餐之前,來個點心開胃也不錯,反正玉重樓就在酒席上,殺了他順帶攻破極情宮,然后再往懸度山走,也不是不可以。 空聞只想著拿到那門佛道秘法,只要和這不沖突,他就緘口不語。 眼看眾人虎視眈眈看向自己,玉重樓慶幸自己按照薛景純的話做了先期準備,于是微微一笑:“就算殺了重樓,各位也得不到什么,這又是何苦呢?” “哼,少裝模作樣,你們宮中積攢數千年的寶物馬上就易主了,我們怎么算一無所獲?”刑無道冷哼道。 “實不相瞞,母親死后,敝派人心浮動,難以維持。就在數日前,宮中大部分弟子都已經被我遣散,寶物材料什么的,也是當成了各位姐妹的盤纏。宮中剩下的幾位,恐怕是惦記宮主的位置,這才沒有離去?!?/br> “什么?!你……”眾人一臉錯愕的神色,如果此言非虛,那玉重樓現在幾乎是孑然一身。 “既然如此,那殺了此人,眾位沒有意見吧?”刑無道露出了殘忍的神情。 “刑獄主且聽我一言,雖然敝派大部分人力財力也已經不復存在,不過宮中還有幾位母親昔日的姐妹,身家也頗為豐厚,如果諸位將要攻打懸度山,那在下愿意帶領諸位從密道繞過護山大陣進宮,所有財貨任君自取。殺母之仇不共戴天,希望諸位在殺上血河宗時,也能讓在下略盡綿薄之力?!庇裰貥沁@話也并非虛言,如果葬送整個極情宮,就能讓血河老祖授首,他也會毫不猶豫照辦,更別說這只是犧牲掉不服他管束的元老一脈。 事實上早在幾天前,薛景純就說服他將宮中秘藏分給忠于他的弟子們,然后讓她們通通離島而去了,如果有東山再起之日,再修書一封,遣人喚來便是。反正為了控制弟子,極情宮給核心門人修煉的功法只有前面幾層,為了得到后面的部分,她們也不得不聽命于他。 正在島上做著春秋大夢的幾位,是宮中資歷較深的長老們,她們自覺得玉霓裳橫死后,玉重樓年紀輕,修為低,理應讓更有實力的自己繼位,便抓住極情宮從未有過的男性宮主這一點,死命造勢,讓玉重樓直至現在還頂著少宮主頭銜。 宮主一位懸而未決,讓人看出內部不和,也是此次招致眾派圍攻的原因之一。 現在,數十個大小門派在極情宮外海域蹲了那么多天,如果一點好處都沒拿到,也難以平復他們的怨恨。所以,在薛景純的建議下,玉重樓就慷他人之慨,把這些不服他約束的長老們當做飼狼的祭品,反正這群人和她們黨羽的死活,玉重樓幾乎毫不在意,只要把聽命于他的人保存下來,想要再建的個極情宮,只需要遠走他鄉,再挑選個島嶼罷了。 這確實是當前最好的選擇。 玉重樓只需要付出一小撮與自己離心離德的潛在叛亂分子,就可以獲得擊斃自己大仇人的機會;而魔道聯軍也不費吹灰之力,就輕易獲得了部分戰利品,也可以養精蓄銳,留著攻打之后的血河宗。 這時候,殺玉重樓就顯得得不償失了。畢竟有他帶領上島,可以讓自己這邊免受護山陣法的攻擊,降低損失。而且聽他的意思,殺血河老祖的決心可以說是眾人中最積極的一個,這樣的人是多么好的隊友??!不要求分東西,打架又喜歡出力,大家只恨不得所有隊友的老娘都被血河老祖殺了才是。 所以,把玉重樓和虞巽等人也加入到聯軍的提議,幾乎是毫無異議就通過了。 幾天后,夏元熙和玉重樓幾個人,作為新加入的成員,跟著大部隊浩浩蕩蕩來到了懸度山。 她看了看旁邊的玉重樓,之前他帶領魔道聯軍,將極情宮不服于他號令的長老們滿門屠盡,讓夏元熙見識到了魔門內斗的殘酷。 當時玉重樓站在最高的燕還閣上,向下看著以往婉約的煙雨樓臺淹沒在火光和哀嚎中,臉上沒有絲毫表情。據薛景純說,有些人在經歷變故后,一般都能有所明悟,而極情宮雖然一直以來為他的權勢提供了很多便利,也制約了他的心性?,F在沒有了身外之物的束縛,想來玉重樓在修煉上,應該能比作為少宮主時天天思考著一統西海,這樣為外物分心的情況走的更長遠。 在夏元熙下方,透過云層的縫隙,她總算見到了懸度山的景色。 山名既然有個“懸”字,外形自然也是險峰至插云霄,極高極陡的群山宛若刀劍森列,筆直指向蒼穹。傳說懸度山當年也是武陵源一般,險峻不失秀麗,可自從封入了血河宗,就草木枯萎,飛禽走獸絕跡。多年的風雨將山石上的土壤洗去,只剩下嶙峋的巖石骨架,縫隙間略有些暗紅的礦石,就像淋漓流下的鮮血一般,顯得鬼氣森森。 “那些紅色礦石是怨氣的結晶,據說有時候凡人小國的武士會奉命偷偷來取,偽裝成紅寶石一類的珠寶,讓佩戴者精神發狂而死?!毖凹円娤脑醵⒅綆r看,于是告訴她奇景的來歷。 嘖,怪不得看起來陰森森的。 “數十年不見,這山上的裂縫倒是越來越多,看樣子離整個血河宗重現天日的時機也不遠了吧?”玉重樓眼中恨意一閃而過。 “你怎么知道?”夏元熙好奇地問。 “當年封印血河宗于懸度山下,最大的陣眼就設在佑圣觀。不過他們在數千年錢封門避禍,陣法威力也減弱了部分。似乎血河宗在懸度山下仿造九幽黃泉,制造了一處血池,以眾生怨力污染封印,這些縫隙中的紅色礦石就是陣法已經腐朽的表現?!毖凹兘獯鹆怂囊蓡?。 “哼,見末法將至,就企圖置身事外……難道不曾聽說‘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玉重樓似乎對佑圣觀他們封印不力,跑出了血河老祖這件事十分不滿。 夏元熙暫時不想和這個憤青說話,于是轉而看向正在試圖進入其中聯軍眾人。 左丘伯玉雙目一片眼白,已經看不到湛藍的瞳孔,他適才呼喚出數百個奇形怪狀的魔眼,將心神全部沉入其中,本體就作為眼睛的接收器,正在漂浮身前的一卷尺牘上揮毫作畫。 在他全力催動之下,每一個魔眼都有洞徹四方的能力,七八十里內,無論風吹草動、飛花落葉都逃不過他的觀察,這數百魔眼疊加,更是讓整個懸度山外層若掌上觀紋一般清晰明了。 “成了?!卑腠?,他收回了眼睛,將一幅繁復的畫卷交付于曹崇,看起來神情疲憊之至。 “有勞左丘兄,若是沒有魔眼觀測,小弟的望氣之術只怕還要浪費三四天時間,有了此圖就方便多了?!辈艹缦蜃笄鸩窆笆值?。 “哼,閑話少說,一會東西不短了我那份便可?!弊笄鸩癫荒蜔┑鼗氐?。 “那是自然?!辈艹缧Φ?,心里卻是一聲輕蔑“果然是不知禮數的蠻夷之子”。 夏元熙一貫沒什么耐心,但這次卻把左丘伯玉作畫的全程看了下來,讓薛景純都有幾分驚訝。 “你對亡眼邪主很有興趣?” “興趣倒說不上,你不覺得很扎眼嗎?” “哪方面?” 夏元熙在頭頂上比劃出彎彎曲曲的波浪狀:“你看,一個金發碧眼的歪果仁竟然會畫完成度那么高的山水畫,在我們那肯定要上《x光大道》之類的真人才藝節目的?!?/br> ……雖然這在修士中好像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才能。 薛景純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不過夏元熙寬慰他:“不過師兄你也不用羨慕,以你的顏值,就算什么都不會,走在路上也會被星探挖角,直接作為藝人出道了?!?/br> “藝人?” “是啊,唱歌演戲的偶像,或是模特什么的。后者簡單,穿上特定衣服走兩圈就可以拿錢了?!?/br> 聽起來像是以色侍人,取悅金主的優伶一類……話說回來了,為什么他要羨慕? 另一邊,曹崇已經根據那份圖紙,用望氣觀運之術測出了陣法虛實。剩下的,就是決定破陣方法,將封印血河宗的力量減弱,然后大軍進入,把全派上下殺個雞犬不留。 “曹道友,之后該如何行事?”刑無道身后三千披甲銳士已經整裝待命。這是皇極殿的軍道殺陣,每一個高階修士統領的弟子門人都是他的符兵,作戰之時列好陣勢,集中殺意與血氣,集于一人之身,讓統帥能借助成千上萬符兵的力量,發出難以想象的大威力道術。 雖然稍欠靈活,類似凡間的紅衣大炮一樣的存在,不過破陣人選只怕沒人比他更適合。 曹崇想了想,感覺幾處地方難以決斷,于是看向薛景純:“虞兄,你看這當如何是好?” 靈蛇島虞家據說擅長陣法,就趁這個時候刺探虛實吧?反正諒他一個金丹,也提不出多高明的建議。 薛景純謙和一笑:“那就獻丑了?!?/br> 說罷,他也不接曹崇手中的圖紙,只是從云海上向下觀去。 金、水、火、土……已經缺了木嗎? “赤練,你過來?!彼妓髌?,叫上夏元熙,就這么兩人飄飄落下島去。 “故弄玄虛,就看你擺那么大架子,一會怎么收場?!辈艹绨盗R道。 ☆、第198章 覆滅·血河宗(五) “你可知何謂‘五箭’之地?” “并不知道?!睂τ谶@類雜學,夏元熙實在沒心思研究。 “峰巔嶺脊,激風如激矢之地,曰風箭;峻溪急流,聲如雷動之地,曰水箭;堅剛爍燥,不澤水泉地,曰土箭;峻壁堤巖,銳鋒峭岫地,曰石箭;長林古木,截天蔽日,陰森如墓墟之地,曰木箭?!?/br> 薛景純這么一說,她就明白了,風箭大約是指四周空曠,風來過境沒有阻礙;水箭是水流激蕩,發出雷霆一般聲音的地方;土箭則是指環境干燥,遍地砂礫,沒有清澈泉水;石箭意思是山壁巖石陡峭險惡;木箭則是荒野古木陰森之地。 這五箭之地指的都是極端不適宜人類居住的地方,或許有人會覺得土箭和木箭是沖突的,不過夏元熙很好理解。作為一個作死小能手,夏元熙曾去過南美的熱帶雨林,它也被稱為“綠色沙漠”,因為重重疊疊的樹冠層完全遮蔽了陽光,下層植物無法生長,所以水土流失嚴重,地面滿是裸露的紅色貧瘠土壤,除了特定種類的喬木外,幾乎沒有其他植被。 “以前將懸度山作為封印血河宗的地點,也是利用了這五箭之地險惡的地勢,現在雖然木箭因為下方的污穢被破掉,但尚余其余四箭,所以封印仍然存在。我們要進入其中,也需得破掉一箭才可以?!?/br> “反正風箭和水箭都是自然大環境,要讓海水不再沖刷海岸,海風不再吹過也太困難了,所以只剩土箭和石箭吧?”有了薛景純的提示,夏元熙很快就反應過來。 “不錯?!闭f話間,他已經走到了一根筆直凌云的山柱邊。 懸度山的山林有些類似于鐘乳石筍,都是陡峭著幾乎直線而下,根部不過普通樓房粗細罷了。 “你且過來,將此山從地面五尺八分位置斫斷,務必使其倒下方位為子山午向?!?/br> 子山午向即為北向南,按地球計算法度數約為352.6~7.4度。夏元熙黑色的羽衣展開,從五尺八分位置環繞它,輕輕收緊,崩裂的沙石就如同豆腐渣一般紛紛落下。 直到四合院落粗細的石筍根部四周鑿空,只剩下磨盤大小的細芯相連接,夏元熙才慢悠悠測定好位置,伸出食指一推。 這輕如鴻毛之力變成了壓垮石筍山的最后一根稻草,隨著一陣“嗶嗶*”令人牙酸的聲音,它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塌。 巨大的震動揚起漫天的沙石,不過薛景純早從折扇上抖落一個符文,落地見長,瞬間形成一個罩著二人的辟塵陣法,將土沙隔絕在外。 在罩子中,夏元熙看見,黃沙塵幛中那根石筍山倒下的輪廓正好砸在另一道影子上,將它攔腰撞斷,而被波及到那座石筍也余勢不歇,又帶翻了第三根……就這么一根接一根地連下去,如同多米諾骨牌似的,很快就讓千針石筍林立的懸度山變得光禿禿一片,原本遮天蔽日的陰森感也消散了不少。 塵埃散去,薛景純又左右看看,最終來到一處斷裂石山掩埋的地方,從袖中取出一面黑色的小幡,隨意丟在上面插好,就轉身準備離去了。 “這又是什么?” “剛剛破去陣眼的位置,被埋在下面了。如果移開石筍,向下小心挖個一丈二三尺,找到一處五行石板,再準備一件與它相克的東西將它擊碎,通道就在其下?!?/br> “那還等什么呢?走著~”夏元熙正欲擼起袖子動手,不料薛景純卻伸出手,稍顯強勢又不失溫柔地牽起了她。 “這樣的粗活不是赤練應該做的,方才曹兄只托付我們破去陣眼而已,其他工作就交給別人好了,我們走?!?/br> 元嬰修士,耳聰目明異于常人,只要愿意,而且對方沒用隔音的手段,從云海上方傾聽下面的正常對話完全沒有問題。所以這二人的對話幾乎一字不漏落在了曹崇、刑無道等人耳中。 曹崇臉色就很不好看了,他本來自詡望氣之術高超,原本希望在此次大出風頭,讓大家刮目相看。所以早在事前就聯系了左丘伯玉協助觀測,并和刑無道商量,讓他叫符兵做好準備,還故作神秘地留下了句“在下自有妙計?!睕]想到不等他展示恪命館道術精絕,指揮著皇極殿將士把懸度山轟出一個大洞,這邊薛景純就僅僅帶著一個金丹的侍妾,瀟灑不費吹灰之力破去了陣勢,怎不叫他悔斷了腸子? 不對啊,劇本不是這么寫的??!計劃中襯托他的配角反而大出風頭這種事,他可是從來沒想過。 眼看曹崇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刑無道雖然和夏元熙一樣也是不擅長雜學的類型,卻也看得出二人本事孰高孰低,明顯曹崇差了不只一籌,卻讓他們皇極殿又做了很多無用功,真是無能之極,當下神色就不怎么好看了。 這喜怒形于色,曹崇當然對他的心思門清,于是皮笑rou不笑地道:“那就勞煩刑道友率領將士們,先把陣眼下方的通道清出來,待我們隨后進入?!?/br> “哼?!毙虩o道冷哼一聲,卻還是指揮著人下去清理沙石,畢竟后面分戰利品是看各人貢獻大小,袖手旁觀可不利于打完撈好處。 “嘖嘖,想不到這封印如此脆弱,我一招就能將之破除,果然這西海局勢危如累卵啊……”夏元熙一幅剛剛拯救完世界的嘚瑟臉,又回到了云海上。 一招不是關鍵,在哪放那一招才是九成九的功勞吧?玉重樓心里腹誹。 不過既然連薛景純本人都一幅聽之任之,含笑點頭的模樣,他也不好說什么,只覺得這正道門派嬌縱弟子簡直比魔道還過分,也不知最后會養出怎樣的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