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元子青亦心有所動,“這個主意倒是極好。不過未必能成行,我回去籌謀一番,看看結果如何?!?/br> 不過多半是能成的??峙卢F在皇帝和福王都在發愁他的事呢。元子青的毒是替皇帝中的,如今終于好了,整個皇室都應該歡欣鼓舞,給她無盡的補償。但偏偏又因為許多顧忌,反而不能輕動,正是騎虎難下。 如果元子青主動提出要去修書,不論這件事功德有多大,畢竟跟政治關系并不密切,最多只能增加福王府在士林中的影響——可福王府本來名聲就很好,再說士林聲譽,最多是能讓皇帝略微顧忌罷了,許多名滿天下的大儒,一樣不能入仕。 再說如果元子青真的編纂出一本集大成的書,也是在皇帝治下,同樣是他作為皇帝的政績之一。這個安排無論如何都比讓元子青入朝為官掌權更合皇帝的心意。 “眉畔,你果真是我的福星?!痹忧嘁桓吲d,情不自禁的起身將眉畔抱在懷中,“我該怎么謝你呢?” “何必說這樣生分的話?”眉畔低聲道,“我總也是希望你好的。你如一定要謝我,不如你的書編好了,第一個給我看?!?/br> 元子青忍不住微笑道,“編書可不是這樣容易的事??峙乱ㄙM幾年甚至十幾年的時間呢?!?/br> “正好打發時間,不是嗎?”眉畔道。 “你說得對?!痹忧嗳炭〔唤?。若這件事真的做成了,后世人知道他編書的目的只是打發時間,不知會作何感想? 元子青自己心下越是思量,就越是覺得這件事非常適合自己。他博聞強識,飽覽群書,最善于提綱挈領,做起這件事情來,想必也事半功倍。并且也合自己的心意,又能解決目前的困境和難題。 他回家之后,便跟福王和福王妃商量了一番。 福王對此十分贊同,捋著胡子笑道,“這下可以睡個安穩覺了?!?/br> 第二日福王便入宮,將此事給敲定?;实蹫榱吮硎緦υ忧嗟闹С?,允諾翰林院的人隨便他抽調——反正大部分人在翰林院熬日子,做的事情也一樣是修書。同時皇帝還答應讓他自己招攬天下飽學之士,又撥付了不少修書所費的銀兩??梢娭С值牧Χ?。 但在所有人的支持之中,周映月的支持最有力度。 眉畔寫信將此事告知她之后,周映月自己分身乏術,卻還是抽空寫了一份提綱,隨船送回來,說是給元子青作為參考。上面按照科目不同將所有的書分類,每個大類下面又有各種小類,一直細分下來,十分細致。 這份提綱對元子青的幫助極大,基本上他只要稍加修改,然后按照這份提綱來做就可以了,十分簡單。 尤其是在提綱前面所寫的那一行字,更是讓元子青心情激蕩不已:凡有文字以來,經史子集、百家之書,至于天文、地志、陰陽、醫卜、僧道、技藝之言,備輯一書,永世傳承! 這可能是天下所有文人的最高理想了。 投入到編書之中,并未讓元子青和眉畔的距離疏遠。相反,他如今幾乎每天都有信送到關家來,跟眉畔探討自己今日遇到的問題和趣事。以致眉畔對他的進度也十分了解,就好像兩個人一直不曾分開過。 在頻繁的交流和各自忙碌之中,新年到了。 這一年對于元子青來說,幾乎全是好事。 春季時,糾纏了他十多年的病癥終于徹底痊愈。與眉畔的婚期定下了具體的日子。自己和弟弟要做的事情都在今年定下,并且各有進展……每一件事都讓人十分歡喜。所以這個年,當然也十分值得慶祝。 最讓他期待的是,過了年,春天時他就要成親了。 周映月和元子舫從海州回來過年,眉畔設法出門了一趟,四個人在惠月樓小聚,將這分開半年中發生的事一一敘說,然后再展望新的一年。 未來似乎就在不遠的地方,光芒萬丈,只要他們伸出手就能夠觸到。 …… 天興十五年,三月初三。 這一日是眉畔的生辰,也是她及笄的好日子。 雖然眉畔并未準備大辦,但消息傳出去后,登門觀禮的賓客卻是絡繹不絕。這樣的喜事,自然沒有謝客的道理,張氏少不得打點起精神,來替眉畔cao持。 不過她本人也是喜歡這種熱鬧的。自從關勉文出了事之后,關家就一直這么冷冷清清。后來倒有些人沖著眉畔登門,但那樣攀附的心思,連張氏都瞧不上。 如今才算是她自那之后頭一次回到了京城貴夫人們的圈子里,自然是使出千般手段,務必要將來臉面做足。 不過除了招待賓客之外,其他的事也不需她多cao心。從及笄用的東西到贊禮儐相,全福夫人,全部都是福王府一手包辦,事先定下來的。流程也都已經擬定好,才送來給眉畔過目。 福王妃雖然曾經對眉畔不滿,但自從想通了之后,倒也覺得眉畔的確是元子青的福星,能夠旺夫。由是對這個兒媳又重新滿意起來,準備起來自然十分用心。 眉畔父母已經不在,一切禮儀就只有正賓主持,而福王妃為她請到的,是清河大長公主。 這位大長公主是皇上一母同胞的親jiejie,十分得皇帝看重,當初她的婚事就是她自己挑的,到如今公婆俱在,子女雙全,跟駙馬更是相敬如賓,是京城里人人稱羨的美滿姻緣。加上她在皇室之中身份貴重,說話也有分量,有她給眉畔行及笄禮,哪怕父母俱亡,也沒有人敢小看眉畔了。 除此之外,福王妃還說動皇后,在這一天往關家賞賜了東西。也不多,只一支白玉的簪子。但來觀禮的賓客們,俱都欣羨不已?!叛壅麄€京城,有這個榮幸的,恐怕除了新安郡主之外,就只眉畔一人了。 這份用心眉畔自然知道,所以在清河大長公主面前,很是柔順恭敬,讓大長公主屢屢開口稱贊。 及笄禮結束時,清河大長公主還拉著眉畔的手,讓她以后得了空,時常走動?!@個以后,自然是指成親以后。 眉畔和元子青的婚事,就定在三月初八這日。趕得這么緊,可見元子青已經迫不及待。 所以及笄禮一過,客人都還沒走,福王府就迫不及待的將聘禮送了過來,滿滿當當擺滿了關家的廳堂,讓來觀禮的卡人交口稱贊,更感嘆眉畔的好運氣。 能定下這么好的一份姻緣,還能的福王府如此看重,不是命好是什么? 張氏還好,畢竟是在自己家。甘陽侯府過來觀禮的人,心情就比較復雜了。眉畔當初訂婚,是在甘陽侯府定下的,老太太和甘陽侯夫人是她的長輩。若是眉畔在甘陽侯府發嫁,這門親戚自然就做成了。 可惜他們沒留住人,結果如今反倒都便宜了關家! 尤其是傅文慧,她今日打扮得也十分華美,得到了許多稱贊。但跟眉畔一比,就不那么貴重了。尤其是清河大長公主對眉畔和顏悅色,對主動上前請安的她,卻是不假辭色,更讓她心中嫉恨不已。 但這些全都跟眉畔沒有關系了,她累了一天,只覺得腿腳發軟,看到王府送來的聘禮,更是連頭都有些發暈,輕飄飄像是踩在云里。 她真的要跟世子結婚了? 她上輩子最大的遺憾,最深重的執念,就要圓滿了? 簡直順利得讓人難以置信。她有時甚至覺得,這或許只是一個夢,一個過于甜美圓滿的夢,一醒來恐怕就什么都沒有了。 夜里眉畔睜著眼睛,不敢入睡。她怕如果這真的是夢,她睡著了再醒過來,這一切就消失了。 近來眉畔一直十分不安。她也不知道是為什么,并非不信任元子青,也并不是不期待成婚,可心里就是充滿了恐懼不安,總是會胡思亂想。且想的都不是什么好事,想到最后,反倒把自己嚇住,于是心情更加惶恐。 特地趕回來參加及笄禮和婚禮的周映月聽過之后,打趣她患上了“婚前恐懼癥”,并且斷言:“不必管他,等結完婚自然就好了?!?/br> 對于她的判斷,眉畔還是十分信服的。只是心中念頭起伏,要如何做得到“不去管它”呢? 好在接下來的幾天里,眉畔都非常忙碌,從早到晚沒有空閑,也就少了能夠發呆想這些事的時間,那種恐懼的感覺,似乎也消失了許多。 但等到三月初八這一日,眉畔才發現,那些感覺并沒有消失,只是暫時蟄伏起來,現在又出來搗亂了。 從初六的晚上開始,眉畔就沒有睡著。到了初七,有許多婚前準備要做,就更是睡不著了。等到初八喜娘和梳頭娘子等人過來時,才發現她兩日沒睡,神色懨懨,皮膚看著也不夠好。急得喜娘團團轉,“我的好姑娘,大婚是喜事,你這樣子沒精打采,倒讓人猜疑呢!” 又推眉畔去睡。然而眉畔實在睡不著,被喜娘看著就更加睡不著了,“我心里慌得很?!彼鹕淼?,“幾位娘子成婚時,也是如此么?” 幾人聞言都忍不住笑了起來,“都是這樣子的。這離開了熟悉的娘家,去了陌生的夫家。前路到底如何走,誰的心里都沒底呢,如何不怕?不過姑娘不必擔心,王妃這般疼你,事事都準備周全。有這樣的婆婆,嫁過去也是享福。還有什么可害怕的?” 眉畔輕輕搖頭。 她不是怕。 她畢竟不是從熟悉的娘家嫁到陌生的夫家去的。關家算不得她的娘家,福王府更算不得陌生。尤其是元子青,他們兩個人心心相許,并不是那些盲婚啞嫁之人可比。前路更是不必擔心,無非就是跟著元子青修書,未來的幾年乃至十幾年內,都是如此,十分安定。 妯娌之間,她跟映月的關系是最好的,現下看來,將來元子青兄弟二人也不會有太大的利益沖突。福王和王妃夫婦又和善,對她這個長媳絕不會苛刻。如此,日子自然和和美美。 可她還是心慌。說不出來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也許就是因為自己盼得太久,執念太深,所以當期盼終于成真的時候,反而不敢信了。 所以不到真的拜堂成婚,恐怕她的心都始終會是這樣高高的懸著,落不下來。 想通了這一點,眉畔也不強求自己去睡了,“還是勞煩幾位給我梳妝吧,實在是睡不著。也別誤了時辰?!?/br> “也罷?!毕材锎蛄苛怂环?,“好在姑娘生得好,到時候將妝容畫得更濃一些,好歹遮一遮也就是了?!毙履锏膴y本來就厚,上了妝想必看不出什么。 于是眾人便各自忙活起來。打水的打水,梳頭的梳頭,搬東西的搬東西,不一時就將房間里弄得亂七八糟,到處都是東西,眉畔只好老實的坐在原地——就算想起身,也沒有別的落腳之處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梳妝的過程太過枯燥。她原本睡不著,結果坐在椅子上,竟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好像只有一瞬,就又驚醒過來,聽見喜娘道,“好了!新人可以睜眼了?!?/br> 眉畔就輕輕動了動睫毛,睜開了眼睛,朝鏡中看去。這面鏡子是周映月送她的添妝,但眉畔沒有放在嫁妝里送過去,怕那些人手腳不利落,再摔壞了。聽說是西洋的玻璃鏡,照上去纖毫畢現。此刻鏡中映著一個妝容精致的麗人,眉畔眨了眨眼,才意識到那是自己。 似乎有幾分陌生,她想。 喜娘走上前來,先夸了幾句她的鏡子,“平生第一次見到照得這樣清楚的鏡子,也不知是怎么做成,怕不價值萬金?”然后才道,“姑娘是不是覺得陌生?上了妝就是這樣的。不過新婚的妝,就得濃些才好。等成婚時,外頭天都黑了,紅燭昏昏暗暗的,妝容太淡,就顯得眉目也寡淡。大喜的日子可不好。這妝容濃些,燭光下照著才好看呢!保準讓姑爺看呆了去!” 眉畔紅著臉就要低頭,喜娘連忙攔住,“上的粉太多,怕臉上和脖子上的顏色不一樣,所以脖子也擦了些粉。姑娘可千萬別低頭,否則脖子上的粉就都貼到下巴上去了?!?/br> 眉畔只好抬起頭,任由大家打趣。 不過這樣一來,那種羞怯和心慌,似乎都消退了許多。她切切實實的意識到,自己的確是要出嫁了,如此真實,不是做夢。 折騰了這么長時間,大家都餓了,喜娘端了點心來給眉畔吃,“吃完了再點口脂,否則都弄花了?!?/br> 見眉畔吃得十分艱難,又安慰她,“新婚就是這樣的,不能喝水,姑娘慢些吃。等會兒換上那一身厚厚的衣裳,戴上鳳冠,披上霞帔,怕不有十斤重?不方便更衣如廁,只好吃些點心墊肚子?!?/br> 這眉畔是知道的,她前兩日都沒怎么吃東西,就是為了清空腸胃,免得婚禮時出現不雅之事。這會兒墊肚子,也是怕行禮時她餓昏了頭。畢竟盯著這渾身行頭,著實是件苦差事。 但眉畔不以為苦。當真換上這沉重的一身時,她心中反而愈加踏實了。 換好衣裳,眉畔被喜娘扶著坐在了床上,遠遠的聽見了外頭的爆竹聲,應該是新郎前來迎親了。喜娘笑道,“外頭這會兒怕是正刁難新郎官呢!我讓人去打聽打聽,咱們世子爺作了什么好詩?” 舊俗男方迎親時,女方親眷要故意刁難,說新娘子還在化妝,不能接走。要男方做了“催妝詩”,做得女方家人滿意了,才會讓他進門。 不一時就有小丫頭跑回來,口齒伶俐的將前面作的催妝詩念出來:“簫管聲聲催玉漏,玻璃鏡里別有春。紅粉調勻桃花靨,留著雙眉待畫人?!?/br> 眉畔聽見最后一句,不由面上微紅。 喜娘問,“是新郎官作的,還是儐相們作的?” “是新郎官作的?!?/br> “新郎官生得如何?”又有人問。 小丫頭大約還沒學會怎么夸男人,扭捏了半天,也只憋出兩個字,“好看!” 眾人哄笑,喜娘一面笑一面起身道,“新娘子該起身準備了,別耽誤了吉時要緊?!?/br> 眉畔由兩個人扶著,小心翼翼的往門外走。行云亦裝扮一新,跟在她身后。出了屋子,新娘是不能再踏娘家舊地的,按照風俗是由親兄弟背出門去。眉畔沒有嫡親兄長,在張氏的提議下,同意了讓堂兄關瑞修為自己送嫁。所以這會兒等在門外的是他。 他過來背起眉畔,一行人跟在后面,朝前面的正院走。 過了二門,喧天的鑼鼓聲和鞭炮聲愈發響亮,眉畔的心似乎也在這樣的熱鬧中,微微熱了起來。 她微微抬頭往前看去,熙熙攘攘全是人頭,什么都看不清楚。但眉畔卻知道,有個人正在那里等著她。 眉畔是被直接送到花轎里的——蓋因并無父母需要拜別,新娘子花容更不好就讓人看去。即便遠遠的有人打量,但一來關瑞修生得高大,眉畔可以將臉藏在他背后,二來還有喜娘和丫鬟婆子當著,也瞧不分明。 在轎子里坐好,眉畔才抬起頭,喜娘已經朝她手里塞了一把扇子,一柄如意,“姑娘坐穩了?!?/br> 轎子晃晃悠悠的被人抬起來往前走。一路上鞭炮聲不絕于耳,街上想必還有不少人圍觀,眉畔能聽見喧嘩聲,只聽不清究竟說了什么。 但她私心里,希望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是在祝福他們的婚姻。 轎子晃晃悠悠朝著前面走,不知是內里空間太過逼仄,還是一副穿得實在太厚,眉畔沒來由的覺得有些熱,不是那種會出汗的熱,而是仿佛烤著火一般的燥熱。 眉畔覺得自己該找點事做。她將手里的折扇舉起來,放在眼前打量。上面繡著的是一只折枝桃花,筆法十分熟悉。眉畔思量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元子青曾經為自己畫過一條折枝梅花的裙子,筆法與折扇上如出一轍。 還有他替自己畫的夏雨四景圖,后來被繡在了屏風上,一早跟著假裝被送往福王府了。 借由這些東西,眉畔不由回想起當時的日子,輕松,快活,又帶著幾分緊張。而今,她與元子青的故事,總算要徹底有個結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