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沒多久,一股倦意就漸漸襲了上來。為了打起精神,他在隔離區外邊的柜子里翻找了一圈,總算不負所望的扒拉出一盒電子煙,大約是安藤的。 不需要火,只用吸上一口就能獲得慰借,只是這玩意對身體不好———多多少少含了點類似興奮劑的成分,漫長的太空旅途中總有些時候需要保持清醒。 但此刻坐在躺椅上對著沙耶羅抽,讓他莫名產生了一種罪惡感。 假如沙耶羅看得見,一定會露出那種壓迫性的眼神無聲警告他,然后采取什么懲罰措施。這倒無所謂,無論是禁足還是體罰他都樂于接受,重點是他不想令他失望或者生氣,一丁點也不愿意。即使,他真的不是他眼里的乖寶貝。 絕對不是。要是他更不乖一點,是不是早就變成了對方的情人? 那種從經年陳釀的苦苦思念里悄然發酵的恨意,此刻全部涌了上來。 他把煙叼在嘴里,盯著近在咫尺人影,在牙齒間廝磨了一圈,挑釁似的深吸了一口氣,薄唇以一種引誘般的方式半張著,朝著玻璃慢吞吞的呼出一口煙霧,喃喃自語:“看,你還能管得了我嗎?” 目光循著上升的煙圈攀升,他緩緩靠在椅背上,伸出舌頭舔了舔干燥脫皮的唇角。這種東西這幾年他恐怕已經抽掉數百根了。 “你說過你會保護我一輩子,沙耶羅,可惜我再也不需要了。我再也不會喊你哥哥,至少還為荊棘天堂賣命就不會。我現在是你的上司,你知道嗎?” 他在黑暗中恨恨地冷笑,盯著男人頸側那串他一度不明白代表著什么的數字烙印,將自己領口的拉鏈拉開了一些。 玻璃的反光里,青年纖細清晰的鎖骨附近赫然有一串與對方如出一轍的編號,在極白無瑕的皮膚上顯得扎眼,像一條丑陋蜈蚣趴在百合花瓣上。 那底下藏著一個小小的芯片,足以在一瞬間奪取他的性命。 在外太空執行任務時,荊棘天堂的高層會給接受任務的雇傭兵植入一枚芯片,通過這個小玩意遠程控制對方。所謂雇傭,可不止金錢關系而已。 哪里有天堂充斥著荊棘呢? 在被打上這串標記時,他就無比清楚踏入的是個危機四伏、魑魅橫行的地獄。 這一切都是因為你。 赫洛心想著,用指骨在玻璃上敲了敲。 自然是沒有任何回應的。 他自嘲地笑笑,看著電子煙一明一滅的火光,閉上眼睛。纖長的銀白色睫毛像沾染著霜雪的針葉,逐漸被洪流涌上來的倦意壓塌了。 殘存的神志被沖刷殆盡,意識被沖到了渺遠的深谷里,然后墜入一片嘈雜的光亮中。 喧囂聲像雷鳴般震耳欲聾,迷幻的彩色燈光忽明忽滅,把視網膜撕開又黏合,揉進扭曲躍動的層層人潮。建造成羅馬斗獸場般的圓型競技臺上,正上演著一場強化人與機械猛獸的血腥對戰,場下不時爆發出浪潮般的喝彩聲。 他東倒西歪地狂熱的人群中穿梭而過,足下深一腳淺一腳像踩在沼澤里,幾經跋涉才鉆到那些一個個獨立的拳手的更衣室外,趴在門口向里探望。 熟悉的人影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似乎剛剛結束一場比賽,黑色斗篷還沒來得及換下,金屬頭盔壓得很低,只露出一個棱角分明的下巴與修長的脖子。 他的頸窩處積了一小灘汗液,隨劇烈的喘息散布到堅硬光滑的胸膛上,反射出一層巖石似的光澤。 他好像隔空嗅到了那種帶著濃烈荷爾蒙氣息的汗味,失神的窺視了男人好一會,才見對方小幅度的動彈了一下身體,摘下了合金拳套伸展了一下五指,骨節發出一串細微的咯咯聲。 活像一具死而復生的尸體那樣,男人遲緩的抬起手,拿起桌上的威士忌,仰脖灌了一口,喉頭上下滾動著,卻想起了什么似的,看了看手臂—— 那里有一串用油漆筆寫的,不許他喝酒的禁令。 頭盔下露出的嘴角似乎彎了一下,漱了漱嘴,吐到旁邊的杯子里。 那口酒里染著一抹血色。 心口像被狠狠挨了一拳般鈍疼起來,即使是在夢里,也讓赫洛驟然喘不上氣來。 在更衣室里的門打開的同時,他飛也似的沖進人群里,故意站在對方一定會經過的地方,以一種高調的姿態舉起剛才從某個看臺上順手摸來的酒杯,跟旁邊所有興致高昂的人們一起搖頭晃腦,吞云吐霧。 但這些他從沒沾染過的重口味差點在第一時間就把自己熏得暈過去,讓他立即原形敗露的猛咳起來。 “啊哈,這是哪里來的小寶貝兒?還沒成年吧!” 他正咳的眼淚狂掉,一只毛絨絨的大手突然從后抄來,一把勒住了他的腰,在他的屁股上猥褻的揉了兩把。 可他還沒來得及為此憤怒,下一刻,一股勁風就將挾制他身體的力道沖撞開來。 身后噼里啪啦炸開一片狼藉,他一回頭,就看見沙耶羅屈膝壓在那個偷襲他的家伙身上,把他按在地上,以兇狠得足以致命的力道,砸了對方一拳,又接著一拳。 骨頭斷裂的聲響聽得讓人牙酸,鮮血飛濺到墻壁上,挨揍的家伙卻連慘叫的力氣也沒有,便癱軟在地上如同死豬一樣。 他嚇得呆在那里,直到被大步走過來的男人一把扛在肩上,擠出沸騰的人群,一路走到寂靜的地下停車場,才魂歸體殼。 身體落在硬邦邦的車座上,他還心有余悸,手里的贓物咕嚕嚕滾了一地,在地面上激蕩出更讓人心驚膽顫的聲響。 黑暗中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是沙耶羅身上的血腥味。 “真是長大了。學會跟蹤我了?” 上方的聲音沙啞而冷冽,絲毫不帶慣有的溫柔,像一張砂紙驟然擦過耳膜。 他打了個激靈,連抬頭看他表情的勇氣也沒有,只從鼻腔里泄出一聲沒底氣的“哼”。 可立刻他就后悔了。 那時候為什么要跟他賭氣呢?也許是因為太過害怕失去他,怕到憎惡自己的弱小,怕到惱怒對方隱瞞他的一切付出,以至于只能用這種假裝自己“墮落了”的方式來抗議。 即使被拋棄也好,也不想再看見這個人為了治他的病而搏命了。 夢里流轉的混亂思緒因皮靴碾在酒瓶上的銳響戛然而止。 “跟我解釋一下,這是怎么回事?”帶有薄繭的手用力地抬起他的下巴來,令他無法不看著沙耶羅半隱在陰影里的臉。 眉梢微微挑著,狹長的薄薄眼皮透著血色,似開刃的刀鋒。 仿佛被割了一下般,他狠狠打了個哆嗦,咬著嘴唇不說話。 這是他第一次在這個男人臉上找尋到真實的怒火。 沙耶羅總是一副溫柔而落拓的姿態,好像對什么都無謂也無畏,強大得近乎完美——假如他沒有看見那杯帶著血的酒的話,會一直這么認為。 “你答應過我什么,赫洛?周末乖乖待在家里,哪也不亂跑,絕對不跟陌生人外出?”下巴上的手指挪到唇上來回摩挲,恨不得要把他吞進去的煙酒全部擦出來。 “你想害我因為擔心你而死在賭場里嗎?嗯?” 重重的一句像隕石墜下來,一直砸到心臟上,砸出一個讓他陷下去的坑來。 他犯了倔地瞪著沙耶羅,一口咬在他的手指上,惡狠狠地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來:“除非你在家里看著我,否則你別想管著我!我才不是什么小兔子!我是男人了!” 也許是話說得太急噎到了喉嚨,一下子把他嗆出淚來,他故意擦也不擦地看著他,好博得他每次見到哭泣時慣用的柔聲哄慰。 但是這次沙耶羅沒有。他只是不動聲色地盯著他,眼里克制地鎖著一簇鬼火,沒放出來已經燒得他肝膽欲裂,跳下車就想逃,卻被他一個箭步抓著胳膊,按得趴在車座上。 男人戴著皮手套的手掌一下又一下,重重地落到他屁股上,同時推著車子往外走。 夢里的疼痛清晰得在難以啟齒的部位炸開,但絕對比不上被“當街打屁股”更令人恐懼,車鳴人聲撲面而來,一股尿意直沖下腹—— 赫洛冷汗涔涔的睜開了眼。 稍一動身體,就感到褲子緊繃繃的,勒得腿間躁動的東西脹痛不堪。 該死。 第17章 哥哥的“覺醒”(節日特更) 這是一種條件反射性的習慣。 從躁動不安的青春期伊始,懷藏著隱秘的情愫與暗戀之人一起生活,他漸漸變得敏感、叛逆又害羞,像一個一碰就要裂開的玻璃杯,可沙耶羅似乎并沒有意識到那時他已經長大,還以對小孩子般方式待他,常常干一些在他看來幾乎侵犯了他隱私的事——譬如有事沒事給他上堂性教育課,或者跟他聊聊生理衛生知識。那實在讓他難堪得想哭。 是自那時開始,他常常在沙耶羅面前感到強烈的羞恥,卻越是羞恥便越是興奮,越興奮便越羞恥……好像形成了惡性循環的疾病。 為此他還一度痛苦得去看過醫生,嘗試疏遠沙耶羅,但無濟于事。 隨著年齡增長,沙耶羅對他的控制就越細致,直到發生了“那件事”后,他得病況就更加無可救藥的糟糕起來。 腦子里一剎那涌現出沙耶羅教他打手槍的情景,赫洛彎下腰,捂住了臉,從指縫里窺向玻璃艙蓋。 里面人影的姿勢與他睡著前并無二致,仍是靜靜躺在那兒,呼吸聲宛如海浪潮汐,沒有絲毫會洶涌起來的趨勢。 赫洛不由松了口氣,有些慶幸沙耶羅沒有在他睡著時醒來。 他輕手輕腳的走到盥洗室里掩好門,把氣霧沖洗器對準了腦門,朝著鏡子比了個開槍的手勢,“嘭”。 冰冷的氣霧沖刷到頸子里,激得他打了個寒噤,沸騰的血液一下子就冷卻下來,就在此時,鏡前燈突然閃了一閃。他的余光掃過鏡面,一股比氣霧更徹骨的寒意便猛然間襲遍了全身,把他凍成了一塊冰雕。 鏡子里赫然有一個若隱若現的人影……就在他的背后。 剎那間整個狹窄的空間一片漆黑。 他僵立在那兒,聽見那種他就在不久前聽到過的動靜,由遠及近的逼近過來。 一種粘膩似蛇爬的觸感碰到了他的腳踝,他想逃跑,想呼救,血液卻凝固成了冰塊一般,令他整個人動彈不得,連神經也好像停止了運作。 什么東西正一點點……一點點攀附上來,潮濕的物體擦過他的耳垂,如同前一晚那樣,像薄而軟的嘴唇貼著皮膚翕動。 “滴滴滴——” 氣霧劑泄漏過多的的警報聲像炸開了他僵硬掉的神經,他一把抓緊氣霧器回頭掄下,金屬碰撞的砰然巨響震得他雙耳嗡鳴。背后什么也沒有,除了空氣,還有被他幾乎砸出了一個坑的艙壁。 真是……見鬼了。假如不是因為那針抗生素,他是得了什么病嗎? 還是睡眠不足產生了幻覺? 毛骨悚然感無孔不入的往每個毛孔里鉆,赫洛拿出口腔清潔劑噴進嘴里,含著一口嗆死人的薄荷泡沫,回身把門關緊。 絕對不可以,在這個時候出現什么健康問題。 他揉了揉額頭,腳卻突然凝固在地面上。 玻璃艙里,沙耶羅不知什么時候坐了起來。 赫洛強作鎮定的放輕腳步走過去,心臟像只兔子一樣狂跳起來。 男人長長的金發披覆在脊背上,安靜地坐在那里一動不動,仿佛絲毫沒有察覺到他的靠近,極為俊美的側臉在指示燈的照射下泛著沒有溫度的光澤,仿佛一尊剛剛從千年古墓里出土的埃及法老王鑄像。 他彎下腰,猶豫了片刻,輕輕叩響了玻璃。 這聲響像是什么指令一樣讓沙耶羅的身體抖了一抖。 他緩慢地扭過頭,眼珠隱約閃爍著妖異的微光。 但當赫洛定睛看去時,他的眼睛又恢復了正常,只是瞳孔縮小成了針尖般的大小,晶狀體里的睫狀環似在流動。 像裝在玻璃球里的汞。 他像被一股無形的電流擊中了一般打了個哆嗦。 面對著這個朝思暮想的人,他竟莫名感到了一絲恐懼。如果是別人,他恐怕立刻會拔槍瞄準對方的腦袋。 可對方是沙耶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