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什么大不了的仇恨需要同僚相殘??!” 褚東垣不耐煩地拔出劍,長劍一揮,試圖靠近的大家紛紛退后兩步。 “你們給我通通閃開!”褚東垣一把劍將所有人全部往門口逼去:“這是我和伊崔之間的事情,關你們屁事!老子現在生氣得很,誰他m的都別惹老子!” 除非是在戰時,鼓舞士氣打擊敵軍必須,否則,褚東垣平時說話很少這樣連爆粗口。 他顯然是氣急了。 “諸位先出去吧,褚將和我要談的是私事,無礙的?!币链揲_口,褚東垣回頭,見這小子扶著柱子,竟然站了起來。他往伊崔以前無力的右腿處一瞥,很快發現了伊崔如今兩腿著力方式的改變。于是禁不住從鼻子里噴出一聲冷笑,嘲諷道:“能耐啊,自個的腿好了,人就不要了!” 伊崔當然知道褚東垣所指的“人”是誰。 他本可以辯解說,他已經請盛三的兄弟們去北胡的地方尋找顧朝歌。顧朝歌的被擄并非他的責任,君上的眼疾嚴重,顧朝歌非去不可,誰也想不到會出北胡的斥候這件事。究其原因,衛尚才應該對此負些責任。 然而,伊崔什么也沒有辯解。 他低下頭來承認:“是我的錯?!?/br> “砰!” 褚東垣毫不猶豫地揮拳砸向伊崔的臉。 “你他娘的當時怎么答應我的!” “砰!” 又是用盡全力的一拳,砸向伊崔柔軟的腹部。 鮮血從伊崔的嘴角的鼻子里緩緩流出。他緊緊咬著牙,一聲不吭。 “你什么態度,以為受我幾拳就是贖罪了,???想得美!” “砰!” 褚東垣一胳膊肘狠狠撞擊伊崔的胸口。 “快把他們拉開!” 不知道是誰最先喊出的這一句,老實待在門外的眾人一看轉瞬之間,弱不禁風的伊大人已經連挨三拳,被打得吐血,眼看再來兩拳人就要不行了,大家亂糟糟紛紛跑進去拉架。文吏們不是褚東垣的對手,士兵們連忙撥開眾人,四五個人一人拽住褚東垣一只胳膊或者一條腿,再加一個抬腦袋的,將褚東垣扛在肩膀上,強行扛了出去。 “放開我,你們這些小子,想違抗長官嗎!”褚東垣掙扎著怒吼。 而屋中眾人一見伊崔鼻青臉腫直流血,打在胸口和肚子上的拳頭也不知道有沒有傷及內臟,紛紛都慌了:“大夫,快請大夫!” 盛三拔腿就跑:“我親自去請,馬上回來!” “我無事,一點小傷而已?!币链弈艘话炎旖?,企圖撥開眾人坐起來,結果胸口一陣劇痛又躺回去。 于是大伙更慌了。 前方還打著仗呢,隨著對方連吃敗仗,紅巾軍的戰線是越拉越長,打算給大靖方面來個包餃子的!伊大人這邊萬一倒下了,誰來替他指揮軍資??! 這、這、這延誤軍機的責任,誰也擔不起! 眾人手忙腳亂,如無頭蒼蠅一樣瞎轉,不知道是先該扶起伊崔,還是先瞧瞧他的傷口。 “不許動他?!币粋€變聲期的少年聲音忽然響起,眾人回頭,認得是顧朝歌的小徒弟,每天給伊崔治腿的阿巖。阿巖站在那兒,認真地解釋:“jiejie說,如果內里有損,冒然移動會加重傷勢?!?/br> “那、那、那就不移動?”眾人面面相覷,不敢去碰伊崔了。 “阿巖!混賬小子!你哪邊的!”褚東垣在外頭吼道。他將膽敢架走他的幾個士兵一頓暴揍,如果不是被另外幾個士兵拉著,他就又要沖進來接著對伊崔下手。 他這次是真的一點都沒有手下留情。 北胡人什么德性,他比后方的這些文吏更清楚,因此對顧朝歌能回來所報的希望更小。 他是真想把伊崔打死,給師妹陪葬。 * “下雨了?!?/br> 初夏的天氣反復無常,顧朝歌攏了攏蓑衣,看了一眼驢車中的李佑大:“是暴雨呢,路滑,雨停了再走吧?!?/br> 李佑大抱著刀,戴上斗笠,探出半個頭張望了一下,對著顧朝歌指了一個方向:“走那邊,好躲?!?/br> 顧朝歌點點頭,甩開鞭子趕她的小驢。北胡的馬高壯腿長跑得快,同時也十分打眼,他們到了一個大的城鎮之后,就在集市上把馬賣了,換成驢車和銀錢、衣物。顧朝歌是真正逃出來的,身上什么都沒有,唯一的那把伊崔送她的魚皮匕首,還插/進了隆巴達的腦子里。 說起來,小王子巴撒應該很高興看到這個意外的成果吧,不過隆巴達一死,誰來領北胡打仗呢?聽說紅巾軍最近都打得很順,想來有北胡忙著內亂的原因吧。 李佑大的傷一時半會好不了,顧朝歌如今駕驢車已經駕得很熟練,他們已經徹底離開了北胡控制的地方,可是仍在大靖的統治范圍之內。所到之處,到處都是混亂,有自己人造成的,官府造成的,盜匪造成的,很少是打仗的原因。不過聽說,紅巾軍很快就要打來了。 可是顧朝歌并不覺得高興,兩方相爭意味著死亡和混亂,她為了安全不得不避開可能成為戰場的各個戰略重鎮。她曾想過向紅巾軍送信,又怕被大靖或者石威方面的人截住。隆巴達死了,北胡汗王只想拿她的心肝烤了下酒呢。 于是李佑大建議,避開大路,專走窮鄉僻壤以躲避戰事和追兵。由他直接送她回集慶,聽說那里是紅巾軍目前的大本營,到了那里,她一定一切安全。 “那時候我就可以安心回老家了?!崩钣哟笮χf。 顧朝歌好奇問他老家是哪兒,回去做什么。 李佑大說,種田而已。 “阿柴的娘和meimei還留在鄉下,他家的田分布散,女人不好種,我得去幫忙?!崩钣哟竺觳采辖壍脟缹嵉陌撞?,望著遠方,囁嚅著對未來的打算。 顧朝歌想,他對阿柴的愧疚一輩子都抹不去。 她也是。 * “一個被韃子押著的漢女?”北胡汗王霸占的城中,一戶小院的人家給遠道而來的漢子們遞上水碗,讓他們歇歇腳,同時聽這群不要命的茶販們說著東邊的消息。聽到東邊紅巾軍節節勝利,這家的家主激動起來,隨口之間便漏了口風。 “是啊,是隔壁巷子的陳家人接待的,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聽說那女的是個大夫,給大汗治病的?!弊彀蜕险f不清楚,其實卻說了更多消息,家主一邊念叨著漢人怎么能給胡人治病,一邊又說這姑娘肯定是被逼的,可憐啊。 茶販們彼此對視幾眼,心里有六成相信這個姑娘就是他們要找的人。千里迢迢跑來,偽裝成茶販,費盡心思沿路打聽,如今終于有了些確切消息,這些盛三的舊友心中有了幾分欣喜,不過他們知道此時最不能掉以輕心,于是又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隨口問了一句:“哦?這姑娘長得漂不漂亮,叫什么名?該不會被韃子的大汗收作寵妾了吧?” “聽說是叫顧什么,具體我也不清楚,還得去問陳家,”這家的家主撓了撓腦袋,左右看了看,壓低嗓音道,“不過前些日子聽說跑了俘虜,追兵晚上連夜追都沒追上,大伙都說是那姑娘跑了類!” 有時候小道消息未必不準。 北胡身為占領者,人數稀少,又要享受漢人的奢侈生活,不得不仰仗漢人服侍,所以,北胡的很多事情其實漢人都在眼皮子底下看著,然后再偷偷和家人分享。家人和鄰居分享,鄰居再和鄰居分享,這城的百姓們因為被胡人占領而互相抱團,根本沒有秘密可言。 關于顧朝歌的消息,八成都是準的。 “那姑娘跑去哪兒了?沒被抓回來吧?”聽說人不在城中,茶販們急了。家主一看他們面露焦急,反而警惕起來,謹慎道:“我不知道?!闭Z罷便收了水碗,送客。 被趕出來的大漢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繼續打聽消息吧,看她是真逃出去了,還是……”還是被追兵給殺了。 大漢中為首的嘆了口氣,補充道:“另外,想法子給伊大人遞封信出去,說說進度。消息慢些無妨,送信的人一定要可靠?!?/br> ☆、第93章 盛三的弟兄們覺得消息慢點沒關系,包到就成,結果就真的很慢很慢才送到伊崔手里。 有多慢? 半年。 不能怪送信人失職,實在是他倒霉,送信的路線正好是當時打得最熱火朝天的地界。敵方三路一盤散沙,紅巾軍打大靖,石威袖手旁觀,一看雙方陷入僵局,就冒出來想撈兩把油水,結果紅巾軍的油水沒撈著反被打得抱頭鼠竄。而北胡因為死了一個大王子,北胡汗王滿天下地派兵抓兇手,想要扶二王子和三王子接下隆巴達的職責,卻因為這兩個兒子的能力問題,和行事傲慢,而引起各部落族長不滿。于是汗王又想自己上陣,選定小王子巴撒當繼承人,自然又引起其他兒子的不滿。 北胡的內斗一時不能輕易解決,紅巾軍便趁此機會攻打。雖然北胡占據了漢人的城,可是他們天性擅攻不擅守,再加上彼此離心,故而很快被紅巾軍趕出城去,燕昭不打算放他們回草原,提前拿下幾道關口,關關鎖死,前后夾擊,將北胡主力圍困其中,慢慢蠶食剿滅。 當關于顧朝歌的第一封消息送到伊崔手里的時候,伊崔已經不在集慶,而是隨軍去了汴梁——為此送信人不得不又千里迢迢從集慶跑去汴梁。 信發出去的時候還是初夏,送到伊崔手里的時候卻已是“氣肅而凝,露結為霜”的時節。消息雖然遲,但好消息永遠不嫌遲,捏著這封告知他顧朝歌已經逃走的消息,伊崔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她逃出來了,真的逃出來了?不可思議,不可思議!”伊崔將信翻來覆去反反復復看了七八遍,確認自己沒有看錯也沒有理解錯,然后便一直在自言自語念叨。 “那如今幾位兄弟現在何處?已經找到她了嗎?”伊崔自然沒有錯過信上落款的日期,發出的時候寫的還是靖的年號,而如今已經沒有大靖,更沒有大靖的皇帝了。 送信人搖頭,表示他接過這件任務的時候,那幾人還留在北胡占據的城里,打探進一步的確切消息。 “得搞清楚顧姑娘往哪個方向跑了,才好去尋捏,”送信人摳了摳干皺的臉頰,想了想,補充道,“一路上不安全,不尋著,他們肯定不放心?!?/br> “那之后呢?”伊崔追問:“尋著沒有?” 送信人茫然地搖了搖頭,他半年前就離開了那地方,如今盛三幾個弟兄們情況如何,他自然什么也不知道。而半年前北胡占據的城,如今也已經歸于紅巾軍的統治之下,一切都不一樣了。 “這幾個月的確……是不容易的,”伊崔摸著這封信上的字,低頭凝思片刻,忽然抬起頭來盯住送信人,問,“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老大說你在集慶,俺去集慶找你,他們又說你在汴梁,俺就來汴梁了唄?!彼托湃死蠈嵒卮?。 “是啊,我知道,集慶的駐軍向我送過你來找我的消息,”伊崔喃喃道,“可是她為什么還沒來找我?” 這太不正常了。送信人都到過集慶,又轉程來了汴梁,為何顧朝歌卻半點消息也無?她逃出來之后一定回來找他,這是毋庸置疑的! 除非……除非她出事了。 “不,不會的,君上也說北胡的女俘虜里沒有她,她肯定逃出來了?!钡蔷嫌锌赡茯_他。前些日子燕昭給他遞消息的時候,他沒反應,俘虜里沒有她,不代表她還活著。 現在可不一樣,他是確切知道她逃出來了。 那么,逃出來之后呢?她怎么一直沒有來找他?全天下不是只有北胡才是壞人,路上各種不安好心的盜賊混混兵痞…… 忽然,伊崔靈機一動:“她會不會是回蜀中找我去了?”是了,一定是這樣,她離開的時候他還在蜀中,她在北胡那兒消息不靈通,肯定以為他還在蜀中。 伊崔把信一放,吩咐盛三對這位送信人好好賞賜招待,然后便拄著單拐親自往汴梁府走去。 “你要去蜀中?”汴梁府中,燕昭一臉看瘋子的表情,自從褚東垣把伊崔打得半死不活之后,他私底下看這兩個臣下的時候,偶爾會帶上這種表情。褚東垣那件事,若不是燕昭得知消息后重重斥責,道自己才是沒保護好顧朝歌的罪魁禍首,讓褚東垣有怒氣就來找他,估計伊崔如今不是躺在床上的半殘,就是已經死了。 褚東垣那次下的狠手,讓伊崔在床上足足躺了半個月。 聽伊崔說明原委之后,燕昭松了口氣:“這個容易,何必去蜀中?我發話讓每州每縣都貼上顧朝歌的畫像,讓看見她的人好吃好喝送她來汴梁,成不成?”這商量的口氣,這低聲下氣的樣子,也只有在伊崔面前,燕昭才會如此。 伊崔皺眉:“她又不是通緝犯?!?/br> 燕昭無奈地看著他:“那你想如何?” 伊崔想了想,很勉強地答應下來:“成吧,就照你的去做。不過我還是想自己去找找,如今西邊的大部分都平定下來,不再危險,我覺得……” “不行!”燕昭一口回絕他想要離開汴梁的想法:“你走了,我建都的事情誰來忙活,府州縣的新劃分,各項任命,稅收農耕水利,律法、禮儀、前朝史的修訂……亂七八糟的這些事現在都是你在統籌,你走了,我找誰?” “都是快當皇帝的人了,自己去找人做啊,”伊崔輕描淡寫道,“再不然,還有薛老先生呢?!?/br> 燕昭一陣默然無語地盯著他,半晌才緩緩道:“之嵐,你知不知道你這個位置,多少人盯著?”伊崔如今名義上是長史,掌的卻是國相的權,做著國相才能做的事情,多少人渴求而渴求不來的位置,多少人盯著,他自己難道不清楚? 他是看天下基本大定,大靖已滅,大仇得報,想撂挑子走人了。 燕昭想,若不是因為顧朝歌,伊崔絕不會在這種時候離開,他會樂意繼續扶持自己,一直到他干不動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