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虛驚,虛驚一場?!卑⒉窆χ?,伸手將顧朝歌拉上來,他的同袍們則將出鞘的兵器紛紛收回,準備坐回去繼續曬太陽聊天。大家心里都在想著,自己那么草木皆兵干嘛,保護顧大夫這么久,一點鳥事都沒有,搞得她摔一跤大家都很興奮,還以為出事了終于可以打架了。 真是腦子都有點……不正常了。 每個人都這樣想著,然后互相看看,對身邊的伙伴們自嘲一笑。 然后看見同伴的笑容永遠凝固在臉上,一支鋒利的三棱箭頭的羽箭,從前到后,刺穿了一個人的眼睛,刺穿了一個人的嘴巴,又刺穿了一個人的喉嚨。 熱乎乎的鮮血,濺到同伴的身上。 “敵襲,敵襲!”幾乎是在頃刻之間,反應過來的士兵們一個就地滾身避開一陣雨一般飛來的羽箭,他們來不及為倒下的同伴悲痛,便要揮舞兵器準備應對。同時發信者拔下腰間的信號筒,滾地的瞬間咬開,“嗖嗖”幾聲,升起白日焰火。在信號彈升起的同時,把顧朝歌從坑上拉起來的阿柴立即將顧朝歌抱進懷里,翻滾著躲到可以隱蔽和防身的巖石后頭。就在他做出這個動作的瞬間,一陣極有節奏感的馬蹄聲響起,隨之響起的還有聽不懂的語言的吶喊。 阿柴心中預感不詳,他謹慎地探出頭去張望,而在張望的那一刻,他的眼睛瞬間睜大,立時拔出腰間佩刀,咬牙切齒:“北胡人!” ☆、第84章 當一只胳膊比她的大腿還粗的壯漢馭馬而來,說著她聽不懂的語言,一把撈起她上馬時,顧朝歌聞到一股混雜著膻腥、汗臭還有馬臭的復雜氣味,聞得她幾欲作嘔。這個男人將她像裝行李一樣倒扣在馬背上馱著,顛簸的馬匹,還有驟然顛倒過來的視線讓顧朝歌極不適應,她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本能地掙扎著,努力抬頭,隱約看見阿柴抓住一匹馬的尾巴,試圖拖拽住馬和馬的主人,然后…… 然后她的后腦感覺一疼,被擊昏了過去。 當顧朝歌再次醒來,聞見的是同樣令人作嘔的臭氣,而且因為所處的空間密閉,這種氣味愈發濃烈。她看見地面上鋪著的黑乎乎的都是泥的毯子,和好幾雙穿著靴子走來走去的臭腳。 顧朝歌試圖動了動,卻發現自己的手腳被綁在一起,捆著柱子上,致使她整個人只能蜷縮地窩在墻角,不能伸展身體。 她想自己是被北胡人抓住了。 不知道是繼續裝昏迷,還是醒來比較好?顧朝歌慌里慌張的,腦子里第一個浮現的居然是這種問題。不過不等她糾結,便已看見臥倒在她腳邊的阿柴。 他以同樣的姿勢被捆綁,倒在地上,額角的血跡緩緩流下,結成干涸的血痂。他還沒有醒來,身上的軟甲和武器都被扒得干干凈凈,顧朝歌注意到他的肩頭、手和膝蓋上也有很深的傷口,血糊糊的結成一團。 顧朝歌著急起來,她想過去查看阿柴的傷勢,卻發現捆住自己的繩子很短很緊。 “他受傷了,讓我給他瞧瞧,我是大夫!”顧朝歌對帳篷里的人說,可是這幾個北胡人卻朝她指指點點,用她聽不懂的語言互相竊竊私語。 這時候帳簾被掀開,一個首領模樣的人帶著他的士兵走了進來,帳中的人紛紛向他行禮致意。 這個人滿頭扎著很奇怪的小辮子,捆成一束,顧朝歌認得他的袖子圖案,他是將她抓上馬的那個大漢。 這個大漢發現了醒來的顧朝歌,他哈哈一笑,沒說話,他蹲下來,盯著顧朝歌看。 這絕非是什么溫柔的凝視。那雙眼睛比中原人的瞳色更淡一些,目光如鷹隼盯住獵物一般,深刻而鋒利,好像下一秒就要將她的身體撕碎,生吞活剝。 顧朝歌從來沒有見到過這種猛禽般的眼睛,她的身體本能地一抖,想要移開視線,卻發現自己動不了。這雙眼睛像是把她定住一般,讓她整個人動彈不得。 手腳冰涼。 大漢發現了她的驚懼,他哈哈一笑,用語調有些奇怪的漢話說:“小綿羊?!闭f著,他招了招手,一個束冠的男子隨之從他身后走出,這人穿著北胡的衣裳,卻是漢人的發型,他的身材高大,卻低著頭,謙恭地彎腰行禮:“大王子?!?/br> 顧朝歌覺得此人有些眼熟。 這個被他叫做大王子的大漢,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顧朝歌,繼續用語調奇怪的漢話下令:“你問問她的身份,是不是燕的妻子或者寵姬?!?/br> “是,大王子?!边@位看起來像翻譯的漢人男子謙恭地行禮之后,轉過身來,看向顧朝歌。 然后……然后他的嘴巴慢慢張大,吃驚地看著顧朝歌,表情像是遇到了熟人。再低頭一看昏迷在顧朝歌身邊的那個青年,他的嘴張大得可以塞下一個雞蛋。 可是顧朝歌依然只是覺得他有些眼熟而已。 “你是誰,他們是誰,這里是什么地方?!鳖櫝栝_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不明原因地啞得厲害,不過這種嘶啞恰好掩蓋住她的語調的顫抖。 這人迅速收回那副吃驚的表情,輕咳一聲,道:“此地是北胡大王子隆巴達的駐扎營地,在下是伺候大王子的傳譯人李佑大。我們大王子率隊去紅巾軍的營地偵查,恰好遇到姑娘一行人,故而將姑娘帶了回來?!?/br> 他說的比顧朝歌想問的更多,他在告訴顧朝歌,她所遇到的只是一小支北胡的斥候隊伍而已,只是她運氣不好,正好遇到北胡大王子親自領兵,而且她又是個女人。隆巴達以男人的慣性思維認為,能待在軍營里的女人,肯定是統帥非常寵愛的情婦,如果燕昭對她的寵愛足夠,或許能拿來談交易,即便不能,擾亂敵軍,破壞他們的士氣也是很好的。 剛剛隆巴達對她的打量,更加堅定他自己的看法,認為這樣一只小綿羊絕不可能是女兵,一定是燕昭的寵姬。 “大王子想問姑娘是不是燕昭的妻妾,因為如果你的身份地位足夠高,大王子不會傷害你,會好好款待你,直到燕昭愿意拿出合適的籌碼交換。無論是糧草還是土地,大王子都會接受?!?/br> 這又是一重訊息。暗示著北胡和大靖之間的關系搖搖欲墜,大靖不肯再提供北胡糧草,于是北胡開始撇開大靖單干,而且這位隆巴達王子不介意綁架女人勒索一票,吃飽再說。 這時候隆巴達開始不耐煩起來,他用北胡語快速地斥責李佑大,看表情和手勢,他是覺得李佑大的廢話太多,而且什么都沒問出來。 李佑大連連點頭哈腰表示歉意,然后回過頭來問顧朝歌:“姑娘,你是燕昭的妻妾嗎?”他的眼神里充滿著某種暗示,結合他剛剛透露的信息,他是希望顧朝歌點頭承認,這樣便暫時不會有危險。 看著這個人的臉,可能是緊張過度后的異常反應,顧朝歌忽然笑了一下。 她終于想起來他是誰了。 李佑大,阿柴的結義大哥,張遂銘的持戟校尉。昔年會盟時,威風凜凜站在張遂銘身邊保護的李佑大,如今竟成了北胡帳下一個點頭哈腰的狗傳譯。 顧朝歌的心底升起nongnong的不屑,這種不屑短暫地戰勝了恐懼。 盡管她知道他是在試圖救自己,可是她卻并不打算回應這種好意,她冷冷道:“我不是君上的寵姬,只是他的醫官?!?/br> 此話一出,李佑大的臉色馬上變了,顧朝歌的這句話隆巴達也聽得懂,他立即大聲用北胡語謾罵起來。他在懊惱自己犧牲了好幾個弟兄,竟然只劫回來一個小小的醫官。 謾罵不足以平息他的憤怒,他猛地拔出腰間馬刀,向顧朝歌的腦袋上砍去,他的力氣很大,一刀就能讓顧朝歌那纖細的小脖子斷成兩截。李佑大見狀急忙去阻攔,他的力氣未必比隆巴達小,可是隆巴達朝他怒目一瞪,馬上就有親兵過來將李佑大拖走。 “大王子,大王子,她不能殺!”李佑大絞盡腦汁,使盡渾身解數辯解:“她、她、她不是個一般的醫官!對紅巾軍來說她很重要,非常重要!” 隆巴達的刀停了下來。 離顧朝歌只三寸之距。 刀鋒锃亮,鋒利程度比顧朝歌拿來鋸頭骨的刀鋸差不了多少。 但是很奇異的,顧朝歌居然并不覺得害怕,仿佛是最初對死亡和未知的恐懼過去,剩下的只有麻木,和對死亡的坦然。 “多重要?”隆巴達回頭用古怪的漢話問李佑大。 “這、這……”李佑大急得冒汗,臨時說不出什么合適的借口。 隆巴達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慢慢地,危險地,瞇了起來。 這時候,顧朝歌開口了。 “你告訴他,我在紅巾軍中的地位和作用,就像他們族的祭司一樣?!?/br> 隆巴達聽懂了“祭司”這個詞,他微微疑惑地轉頭看看顧朝歌,又看看李佑大。李佑大眼前一亮,不管三七二十一,照著顧朝歌的說辭,飛快地用北胡語和隆巴達解釋,而且他說了很多很長,估計是在渲染顧朝歌這個“祭司”在紅巾軍中的重要性。 但是隆巴達并沒有那么好騙。他繼續疑惑地回頭盯著顧朝歌,雙眼微瞇:“漢人,也有祭司?” “我們也有神明?!鳖櫝栉⑽⒁恍?,不知怎的,此時她的腦海中浮現出阿巖寨子中那位忽悠人的大巫,而且不由自主地開始一邊學習那位大巫高深莫測的神情,一邊開始忽悠隆巴達:“我為士兵診治,從死亡中將他們救回,他們認為我是當世觀音,向我祈禱,接受我的祝福?!?/br> 李佑大連連點頭過,開始眉飛色舞地向隆巴達翻譯。 謝天謝地,幸好北胡警惕,他們的駐營地是和大靖,還有石威分開的,不然這番連篇鬼話一定會被揭穿。 隆巴達開始認真地聽李佑大說,幸好李佑大和顧朝歌勉強能算認識,他的確知道一些顧朝歌的事情,尤其是她在揚州瘟疫那段的出彩表現。隆巴達在聽說這個女人拯救了揚州數萬人的時候,亦發出驚呼,回頭向她豎起大拇指:“了不起?!?/br> 于是李佑大說得更起勁了,他開始天花亂墜編造顧朝歌的事跡,都不太需要顧朝歌怎么插口,隆巴達一邊聽一邊點頭,后來大概是覺得李佑大的廢話太多,他終于伸手制止了李佑大,問道:“她這么厲害,能換多少錢糧?” 李佑大的表情瞬間僵硬住。 他轉頭看向顧朝歌。 隆巴達這句話是用漢話問的,顧朝歌也能聽懂,她想了想,道:“讓你們的大王子寫信給我們君上,告訴君上我在這里,然后才能談交易吧?!?/br> 李佑大立即把這些話翻譯給隆巴達聽。 隆巴達點了點頭,表示認可。他摸著自己編成辮子的小胡子思考片刻,然后開始嘰里呱啦和他的士兵們說些什么,李佑大一邊聚精會神地聽著,一邊用眼神示意顧朝歌現在不要說話,更不要裝作認識他。 第二個信號的內容太復雜,不太好用眼神和表情傳達,不過顧朝歌本身也沒打算和他相認,她和他又不熟。只是,顧朝歌和李佑大都忽略了一個一直在場,卻昏迷了許久的人。 他只是昏迷,可不是永遠不會醒來。 “朝歌姐?還有……” “大哥?” 阿柴嘶啞又充滿迷惑的嗓音響起,李佑大的臉色驟然一變。和部下們快速交談的隆巴達忽然停住嘴,望著努力從地面上掙扎坐起的阿柴,瞇了瞇眼,用腔調古怪的漢話問:“誰是你大哥?” ☆、第85章 雖然阿柴并非故意,但是他醒來的確實不是時候。 隆巴達得知了李佑大和這兩個俘虜認識的事實,他立即警惕其中是否有什么陰謀。然而可能是四肢發達導致頭腦簡單的原因,他沒想出來,所以他決定先帶兩個俘虜暫時離開這距離紅巾軍太近的危險之地,回北胡的大本營。只要這個女人確實如她所言的那樣有用,即便遲一些,他也絕對能從燕那里拿到自己想要的。 北胡沒有裝俘虜的大鐵籠,他們將顧朝歌和阿柴像扔口袋一樣扔在馬上,馬背抵著她的胃,血液往頭頂沖,顛簸之間幾欲嘔出。在顛倒的視線里,顧朝歌看見雙手拴著繩子跟在北胡的馬屁股后面,徒步快跑的李佑大,他看起來十分吃力,騎手有意戲弄他,揮鞭加快速度,好讓李佑大因為跟不上而跌倒,拖出一身泥濘。 這是隆巴達對他知情不報的懲罰。 顧朝歌閉了閉眼,不忍再看。她想不通以李佑大的本事,為何要奴顏婢膝,去做北胡的傳譯。北胡在道路上的不熟悉,也悉數是詢問他,他不止是北胡的傳譯,還是向導。如果沒有李佑大的幫助,北胡或許沒有辦法這樣順利地進入腹地,劫掠百姓,燒搶城池,以及刺探紅巾軍的…… 等一下! 紅巾軍?! 難道…… 顧朝歌猛然明白了什么。 在這日夜晚的宿營地,阿柴和她只得一張臟羊皮裹身,和馬匹拴在一起,露天而棲,星空和夜風一樣寒冷。阿柴將羊皮全數讓給她,讓她靠著自己取暖。李佑大趁著無人的時候悄悄來探望他們,帶來了熱水和饅頭,阿柴沒有接過,他偏過頭去,不能接受自己敬愛的大哥竟然為韃子為奴為婢。 李佑大將希冀的眼神投在顧朝歌身上。 顧朝歌猶豫了一下,接過他端來的水碗,她問:“你投靠北胡,難道是為了報復紅巾軍嗎?” 李佑大一怔,隨即沉默地點了點頭。 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以李佑大的本事,無論投靠哪方軍隊都會受到重用,而他選擇了戰斗力最強的北胡,很可能是為了復仇。前兩日隆巴達刺探紅巾軍的情報的地方,是張遂銘的故地,想來李佑大非常清楚那里的地理形勢,因此隆巴達能夠在不驚動紅巾軍斥候,也不驚動阿柴等人的情況下接近和突襲。 張遂銘雖然已死,李佑大卻依然忠誠于他,并且要讓害死他的舊主的紅巾軍,還有燕昭付出代價。 為此他不惜放棄尊嚴和良心,投靠北胡。 “我沒想到他們會抓來顧姑娘和阿柴,我真的沒想到會是你們……”李佑大囁嚅著辯解。 “大哥!”阿柴知曉原委,終于喊出這幾天以來第二聲大哥,他的聲音里充滿氣憤:“你怎么如此糊涂!北胡長驅直入,遭災的是誰,你不清楚嗎?為了一個死去的張王,違背良心,害死這么多漢人,值得嗎?” “我、我……可是張王對我有知遇之恩……”李佑大仍然試圖為他的行為做出辯解。阿柴卻冷冷地打斷了他:“大哥,我沒有告訴過你吧,阿柴當年是故意偷逃,不是被俘虜的。因為我討厭張遂銘那和盜匪無異的軍隊,我知道他遲早會玩完?!?/br> 李佑大的眼睛睜大,他的臉上開始涌現憤怒的表情:“阿柴,張王同樣對你也有……” “他只想要我白白為他賣命而已,他根本不在乎任何士兵的性命,”阿柴冷笑一聲,神態是這個年紀的人不該有的世故和冷漠,“我只想要一個人能快快結束這場戰亂,讓我們過以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靜日子,為此讓我背叛舊主多少次,我都無所謂?!?/br> 李佑大憤憤道:“你覺得燕昭能統一天下?” “起碼現在看來,只有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