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先是大軍圍城,后是瘟疫的陰霾和死亡的恐懼籠罩這座城數月不散。直到白露過去,疫情偃旗息鼓,又兼之今年收成尚可,揚州百姓總算能喘口氣。所有人都希冀借著這樁大喜事,驅散今年一切的壞事,讓遭受戰亂和疫病雙重折磨的揚州恢復生機。 亂世仍在繼續,但活著的人依舊得努力活著,想法子活著更好。因為這樁婚事而大肆增加的物品采買,以及為祝賀和看熱鬧涌入揚州的外鄉人,還有異地戰事結束后班師回來的將士們,許多許多的人,給這座古老的城市注入新的活力,以及金錢的氣息。 真熱鬧呢。 鋪子前著掛起的燈籠沿著長街連成一條亮閃閃的龍,顧朝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穿梭,耳邊傳來的是叫賣聲和閑談說笑聲,時不時有人笑著和她打招呼,她亦回以笑容。這些她經手過的病人或者病人家屬們,看見她身側跟著的那個青年時,常常報以意外的神情,顯然青年在揚州也是小有名氣。 看的人多了,顧朝歌覺得不好意思起來。 “衛大哥,前面不遠便是太守府了,不用再送,今天非常謝謝你?!鳖櫝枭焓?,想從他的手里接過自己那個大大的竹箱籠。如今雖然瘟疫已過,但是她的名氣在揚州城里傳開,每天出診的次數不少。伊崔告訴她,待燕昭和衛瀠的婚事一過,將從軍中抽調一些醫官過來讓她指導訓練,那時候她將更忙。 顧朝歌出診一向獨自出門,有時候老吳會隨她一起去,不過近日太守府忙得很,老吳也被抓去幫忙。她在路上偶遇衛尚,衛尚以那次遭遇襲擊為由,說她一個人在城中不安全,便陪著她從白天一直到晚上,直到走完最后一戶人家。 她覺得衛尚小題大做,那次襲擊已經是兩個月前的事情,伊崔將那些叛賊梟首后,揚州已經聽不見反對的聲音,反對的勢力亦被無聲無息鏟掉。 而衛公子他…… 顧朝歌偷偷抬眼,瞥了一眼面帶微笑,堅持要送她回府的衛尚,心里隱隱覺得他只是在找借口要送她而已。 可是……為什么他要這樣做呢? “這樣,會不會耽誤你的事情?!鳖櫝栊⌒÷暤貑?。 衛尚覺得,她低著頭仿佛很害羞的樣子真好看。他知道非禮勿視,可是忍不住就是要扭過頭去,看她一眼,再看她一眼,怎么都看不夠。 “不會,”衛尚柔聲告訴她,“要待阿瀠的婚事結束之后我才會上任,如今我是閑人一個,只要朝歌不嫌棄我便好?!?/br> “不,當然不會嫌棄,”顧朝歌連忙搖頭,不知怎的,依然覺得自己很對不起他,“你是個很好的人,我怎么會嫌棄你?” 衛尚不知道世上有一種卡叫“好人卡”,他聽見顧朝歌說自己好,兩只眼睛都亮了:“朝歌,明日東升街有廟會,我帶你去瞧瞧新鮮吧,總是出診看病,偶爾也該玩一玩才好?!?/br> “廟會?明天么?明天啊……”顧朝歌好像想起來什么,她搖了搖頭,緩慢而堅定地拒絕了衛尚:“對不起,衛大哥,我明天和別人約好了?!?/br> 衛尚的表情是掩飾不住的失望,看得顧朝歌更加愧疚,明明她沒有做任何對不起衛尚的事情,可是為什么每次見到他都覺得很抱歉?被這種滔天的愧疚感淹沒的顧朝歌,感覺不能和這個人再多待一秒,眼見著太守府到了,她飛快地搶過衛尚手中的竹箱籠,對著他躬身行了一個大大的謝禮,然后匆匆跨過太守府的門檻,跑得飛快。 衛尚看著她越跑越遠的背影,心中一陣惆悵。 太守府前的衛兵則看著久立不去的衛尚,納悶地想今天顧大夫沒和他們幾個衛兵打招呼,是不是就因為這小子? 這小子是看上顧大夫了吧? 紅巾軍的衛兵真是目光如炬,洞若觀火。 顧朝歌并不知道衛尚盯著她的背影還看了許久,她跑得那樣快,一是覺得麻煩人家很不好意思,而是覺得心虛,因為她很難得地說了一次謊。她,根本沒有和任何人約好要明日出門。 可是,明天,她確實是想和一個人一起出去的。 明日東升街的廟會,不知道可不可以作為借口? 可是,他真的很忙吧…… 站在主事廳門口的小角落里,偷偷張望著主座上那個人。他一手翻著彩禮單子,一手拿著宋無衣的稅收相關文書快速瀏覽,偶爾和宋無衣說兩句,時不時還胡亂抓一支筆過來寫寫畫畫,忙得好像恨不得長出八只手,真的變成一只大蜘蛛。 已是晚膳時間,主事廳里依然人來人往,燕昭的婚事和目前所占地盤的秋日稅收,兩件都是不能怠慢的緊急大事,齊齊壓在伊崔的肩膀上??蓱z他自己連個未婚妻都沒有,卻要替燕大將軍全權cao辦婚事,將大婚的步驟按照最嚴格的古禮一步步做齊,聘禮是他一一親自過目審查,婚禮當日的流程更是需要他一遍又一遍確認,務必要按照燕昭的心意,給衛瀠一個風風光光的盛大婚禮。 再想想那幾個準備拖家帶口搬到揚州的將領們,他們的家人安置問題,伊崔的頭一個變兩個大。 唉,做人手下,不容易啊。 伊崔忙得暈頭轉向,沒發現站在角落里的小可憐。顧朝歌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她明明出診回來有些疲倦,可是只是看著他,就覺得很幸福,完全忘記了腿腳的酸痛。 不過,她以為自己是空氣般的小透明,一個個路過的文吏還有管事的各種人,可不認為她是個能忽略的角色。 “顧大夫,有事?”有人悄悄湊過去問她,聲音壓得低低的,怕打攪那邊主事的在討論事情。 顧朝歌搖搖頭,示意他不用管她。 可是,很快又有人過來問:“顧大夫,有事?”她只好如法炮制又說一遍。 緊接著,又來了一個人,這次不等他說話,顧朝歌已經直接和他說:“噓。沒事,我就站一會,你不用管我?!?/br> 那人愣了一下,隨即好笑地指了指主座的方向:“顧大夫,在下是想告訴你,伊先生正在看你呢?!?/br> ??? 伊……他、他在看我? 顧朝歌慌慌張張扭過頭去,果然看見伊崔正瞧著她。他那雙好看的眸子沒有往日的幽深莫測,而是帶著呆滯的茫然,因為若不是宋無衣戳了一下他,讓他抬頭往那個方向看,他根本不會發覺顧朝歌。 而且就算看到了她,他的腦子里也因為塞滿了“某地未收足稻米xx石”、“趙南起快臨盆的老婆要來揚州”、“桑麻織物、績羅綢緞、茶葉禮金一樣不能少”……諸如此類各種亂七八糟的信息,而一時反應無能,看見了顧朝歌,也不知道自己正在看誰。 倒是宋無衣的反應比較靈敏,他最初也沒發覺顧朝歌,直到n個下屬走前都順口跟他提一句“顧大夫在哪干嘛呢”,聽過n次之后,他終于看見了站在角落里的小可憐。她那眼巴巴瞅著伊崔的眼神,讓他覺得自己一個已婚老男人在這里占用伊崔的時間,簡直是莫大的罪惡,該下十八層地獄。 唉,事情是忙不完的,自己一會再過來,先讓這對年輕人單獨聊聊天吧。 身為過來人,有三個娃的宋無衣,早就看出顧朝歌對伊崔不一般的情誼。不只是他,可能除了伊崔之外,熟悉顧朝歌的人都看了出來。 “伊大人,朝歌等你許久了,這些事情也不急于一時,慢慢來,我先去處理著?!彼螣o衣說完這句話,便抱著修改過的聘禮單子走了,順便攔住幾個要進來報告的文吏,幫忙清了一下場。 “有事?”宋無衣走了,伊崔正好喘口氣。他揉揉額頭,覺得腦袋有些昏沉。這時候那個躲在角落的小可憐走過來,繞到他身后,伸手,用溫柔而有力的勁道替他按摩顱部xue位。 行家出手,效果和他自己胡亂揉弄是完全不一樣的。 舒服得伊崔感覺自己踩著棉花,正在天上飄。 “你等了很久?”他閉著眼睛享受醫界大家的服務,舒服得連聲音都不自覺帶上慵懶的感覺。 聽得顧朝歌的小心臟一抖,臉熱熱的:“沒,沒有,就一會會?!?/br> “遇上麻煩了?”他懶洋洋地繼續發問,不知道是因為白日說話太多的緣故,或是別的什么,他的聲音沙沙的,比平常更好聽:“說吧,是什么事情?”只要能做到的,他都會幫她。 “你整日坐在主事廳里,從來沒好好逛過揚州吧?” 顧朝歌不回答他,反而冒出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來。 伊崔靜默片刻,道:“我每日均有拄拐走半個時辰?!憋埡?,偶爾偷懶,次數不多。 他以為顧朝歌是來興師問罪的。 顧朝歌被他的反應給逗笑了,心情也輕松起來:“我不是想問這個?!?/br> “每日你做的藥膳,我如數吃完。湯藥也從未落過一次,棗仁安神湯也一樣?!币链薇硎咀约鹤罱致犜?。 顧朝歌更加覺得好笑:“不是這些!我是想說,明天東升街有廟會誒……” “你想去看?這月的俸薪還沒發,你想提前支???”滿腦子都被聘禮和稅收荼毒的伊大公子,腦子里除了錢還是錢。 顧朝歌氣惱,按揉的力道狠狠加重:“不是!當然不是!” “……” 懲罰來得這樣快。 伊崔將自己價值千金的腦袋從她的魔爪下拯救出來,轉頭看她:“那到底是何事?” “你最近很忙,我知道,可是偶爾,也該休息一下,不然身體會吃不消的?!鳖櫝枵f著身為大夫冠冕堂皇的借口,打著的卻是自己的小心思。 她有點心虛,還有點害羞:“東升街的路是特別平滑的青石板,你的木輪子完全可以在上面滑動?!边@樣就不會走得很慢,還被人圍觀了。 她揪著衣裳一角,無厘頭地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卻能讓人明白她的目的。 伊崔知道,每當她揪衣角的時候,如果不是在哭,那就表明她在不好意思,甚至害羞。 “你想同我一起去?”他沉吟片刻,緩緩地開口問道。他的話音剛落,便見面前的少女抬起頭來,雙眼明亮如珠,用力地點點頭,興奮之情溢于言表。然后她可能覺得自己的反應太迫切,她又很不好意思地低頭,期期艾艾地問:“你的事情很多,我就占用一個時辰便好,不會造成麻煩的,對不對?” 看她的樣子,不知怎的,伊崔驀地覺得很心疼。 他一直在避免考慮這個問題,堆積如山的公務是他逃避的最好借口,伊崔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變得這樣懦弱?;蛟S潛意識里,他根本不愿意不忍心那樣對她。 可是她終歸提出來了。 她不知道,她正在逼他直面這個問題,立刻。 伊崔畢竟是個男人,那樣溫柔而明媚的目光,那樣如小鹿般害羞的眼神,他即便再遲鈍,在一日復一日的相處中,也早晚能看出來。 可是…… “好,明日黃昏,我陪你一同去?!币链尬⑽⒁恍?,注視著她歡喜地猛然抬起頭,用力蹦跶來表達高興之情,此時他的心里卻并無歡喜,只覺心疼。 ☆、第35章 下txt的是壞銀 落日黃昏,一盞盞掛起的燈籠將街市照亮,食物和酒的香氣,五彩的面人和奇妙的走馬燈,廟會的夜晚總是比白天更熱鬧。 顧朝歌和伊崔的組合大概是東升街上最引人注目的一道風景。 迎面走來的很多人都認識這位有名的女大夫,可是卻少有人認得她推著走的這位青年。 是的,人人都看見年輕美麗的少女推著一個坐在木輪椅上的青年,慢慢地走在東升街的廟會中,青年的右腿褲管松松塌塌,明顯是個殘疾,故而看見的人都會謹慎地避開。木輪椅有些重量,青年想自己摸著輪子推動,可是少女不愿,堅持要自己推著他走。 青年很高,即使坐在輪椅上也看得出他很高,而他的瘦弱更加從視覺上凸顯這種高。比起少女的活潑健康,青年顯得很病弱,他的面色不算很健康,但在顧朝歌看來,比起最初見面的青白一片,他如今已經好了許多。 大多數的時候,都是少女在說話,青年只偶爾含笑扭頭回她兩句,即便面對路人異樣的眼光,青年也神色自若。通常只有在少女看中廟會某個小攤上的玩意或者吃食時,青年的話才會多一些,有時候少女只是多看了兩眼,他便會掏錢將那東西買下,不知不覺便抱了一大包放在腿上,讓他的造型看起來更加可笑。 可是少女卻很開心很滿足,她的嘴角一直向上彎著,偶爾才會低頭瞄一眼腰間隨身的小口袋,里面一般總會放銀針啊小刀啊藥丸之類奇怪的東西。誰也不知道她今天在口袋里放了一只荷包,一只新繡好的,有大蜘蛛圖案的米分紅米分紅的小荷包。 夜色漸深,廟會的人越來越多,和顧朝歌打招呼的人也越來越多,她開始不能好好和伊崔說話。而想著他只能出來一個時辰,想著自己還沒有送出去的荷包,她開始著急起來。 顧朝歌并不知道,伊崔已經把今天晚上的時間騰出來都交給她,無論她想逛多久都可以。 “那個,我們去里面坐坐吧?看起來這家好像還不錯?!鳖櫝韬鷣y指了一家規模還挺大的茶樓,看見樓外有盆景流水,樓內有屏風字畫,她覺得安靜清幽,正好適合說話。 伊崔自然依她,好像是某種補償一般,他今天晚上特別聽她的話,對她特別的好。 只是進門的時候遇到了一點問題,茶樓的門檻,木輪椅是跨不過去的。迎上來的店小二也犯難了,他也認識顧朝歌,撓了撓頭,他道:“顧大夫,不然你等等,我找兩個力氣大的,把這位公子和輪椅一同抬進來?” 抬他?顧朝歌下意識看了一眼伊崔,她覺得他肯定不會同意這種丟臉的方式。 果然,伊崔猶豫了一下,伸手去摸輪椅背的凹槽里卡住的手杖。 “那個,那個我扶你就好,不用這么麻煩?!鳖櫝枰膊恢雷约涸趺聪氲?,她主動撲過去要做人rou手杖。她心里覺得很內疚,如果不是她突然的提議,伊崔本不用面臨這種窘境。 現在茶樓里的人,還有街外的路人,都在看他們。雖然伊崔不在意,可是顧朝歌覺得很難受。 她多想早一點治好他的腿。那本吳叔的家傳醫書,越往后越晦澀,可是后面的內容中所提到的一些理論……或許……或許她還該仔細再讀一遍。 “朝小歌,你在想什么?”伊崔清清淡淡的聲音傳來。顧朝歌低頭,這才發現他的手已經伸過來,靠著左腿的力量支撐著起來,可是還不能夠完全站起,他在等她幫忙,可是她卻在發呆。 “我、我扶你!”顧朝歌羞窘地上前,可是一上前才發現他站起來真的有點高,她不知道扶哪里才好。咬咬牙,她抱住他的腰,將他的手臂攔在自己肩膀上,很豪氣地宣布:“好了走吧!” 她的臉熱烘烘的,根本沒察覺到伊崔的身體在接觸她的那一刻僵了僵。 她真是很嬌小,瘟疫那些日子瘦下來的rou,好像還沒補回來,纖細得他都不忍心將重量往她身上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