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就這么點銀子,想說動本官,怕是在開玩笑吧,”魏太守捏著她的錢袋子搖晃搖晃,聽見里頭銀錢相撞的悅耳聲音,他的眼睛微微瞇起,“不過,說不定留下總有點用呢?!彼@然是自己在和自己說話,說完之后,自顧自嘿嘿嘿地笑起來,走下堂圍著顧朝歌轉悠,讓人不舒服的目光黏膩在顧朝歌身上許久:“派個女人過來,難道,真正的‘禮物’是你?”他彎下腰,想要用手去碰觸顧朝歌的下巴,難掩那種惡心的感覺,顧朝歌毫不猶豫,張開大口,兩顆尖利的小虎牙在白日的光線中一閃。 “啊啊??!”魏太守凄厲得變了調的尖叫難聽至極:“小賤/人竟然敢咬我的手,來人,來人!把她拖出去砍……哦,不不,把她關進牢房,聽候發落!” 手上鮮紅出血的牙印差點令魏太守失去理智,幸好最后他記起來,這個來路不明的女人很可能和紅巾軍有關。 至于是把她交給張遂銘發落,還是留下來討好紅巾軍,那就得看日后的戰況了。 顧朝歌并不知道,正是魏太守開得過大的腦洞救了自己一命,被關進牢里的她心里七上八下,想著那個色瞇瞇的太守被她攻擊后,居然把自己關起來而不殺掉,太不符合如今世道的太守們隨心所欲濫殺無辜的行為守則了! 難道……難道他是想把她關起來,折磨幾天,好慢慢享用? 如此一想,顧朝歌渾身寒毛直豎,脫口而出:“放我出去!” “吵什么吵!”人未見,一條鞭子在地上狠狠一甩,響聲清脆:“再吵老子廢了你!他喵的,全太守府的人不是跟著張鹽頭的軍隊吃香喝辣,就是抓人討好衛家去了,就我們哥倆,在這里看守沒一點油水的人犯!大人為何不把他們全殺了,要這個牢房作何用!”顧朝歌貼在冰冷滑膩的墻磚上,聽著外頭的獄卒罵罵咧咧,摔了碗,氣不順地一個牢房一個牢房甩鞭子,只聽見鞭子響,卻無一人回應,聽上去,牢房里似乎沒關什么犯人。 真奇怪啊,偌大的牢房,竟然…… “啊,別打我,別打我,大人饒命??!”一個有些沙的老者聲音響起,似乎害怕得很,不停地給獄卒說著好話,獄卒聽煩了,讓他閉嘴,晃悠到顧朝歌的牢房前,鞭子一甩:“小娘皮,老實點!要不是大人囑咐,老子非把你給扒個精光……喵的,好久沒開葷了!” 顧朝歌縮在牢房的最角落,獄卒的鞭子打不到的地方,埋著頭,靜靜地不出聲。墻壁上滑膩的感覺來自青苔,腳下是并不干爽而且血跡斑斑的稻草,不遠的地方擺著一個臟兮兮的恭桶,整個牢房里彌漫著一股腥臭腐敗的氣味。 獄卒不知道罵了多久,終于走了,沒有了聲響,透過牢房最上端很窄很小的進氣口,顧朝歌看見天色漸漸發暗起來。 “吃飯了吃飯了!”獄卒將豬食一樣黏糊的東西倒在碗里,那氣味不好聞,即便是這樣獄卒仍然罵罵咧咧,道犯人都是吃飽了不干活的混賬,應該讓太守將他們都宰了。 就這豬食一樣的糊糊,只能用手抓,而且吃慢了還會被獄卒罵。顧朝歌實在是嫌惡不已,只吃了一半就再也吃不下,獄卒收回碗的時候,嘴巴不干不凈地又罵了好一陣子。 顧朝歌只窩在角落聽著,等獄卒自己罵完走人,她方才抬起頭來,扭頭看向那窄窄的窗外,深藍色的夜空。 這種地方,待久了,真的會讓人心智失常,連最基本的尊嚴都忘記吧。 她正如此想著的時候,耳邊忽然傳來輕輕的聲音。 “嗨,嗨,隔壁的,隔壁的小丫頭?” 這聲音,是之前那個老者的,顧朝歌左右張望,尋找這聲音的來源。 “這兒,這兒呢!”從墻磚的某條縫隙里艱難地伸出一根小小的稻草,顧朝歌睜大了眼睛:“這、這有縫??!” “噓,噓,小聲點,想挨罵嗎?這條縫我發現好久了,就是隔壁沒人,發現了也沒用,現在好了,有人住進了,可以陪老夫說說話,嘿嘿?!?/br> 稻草又縮了回去,留下一條空空的縫,這縫隙確實很小,顧朝歌能聽見對面的人說話,卻看不見對面的人。 但是,出恭的時候怎么也得把這條縫堵起來,為什么牢房不把女犯人和男犯人分區域關呢!顧朝歌一點也不為隔壁有人感到高興:“就這一條縫,沒有別的了?” “沒了啊,”老頭回答得很快,似乎沒想到那方面去,“這條縫還是我老吳眼神精準,好不容易才發現的。唉,死前有個人說話,也算運氣好吧!” “死前?你是死刑犯嗎?” “當然不是,老子要不是貪圖衛家那點賞金,趟了渾水,才不至于被關進來!小丫頭,你瞧見了吧,這牢里的犯人就我們兩個,是不是覺得奇怪???不是揚州治安好,是每隔一段時間,被抓起來的犯人就會被拖出去,全部砍頭!” “砍頭?可、可是殺犯人不是需要皇帝御批,秋后押送,統一問斬嗎?” “秋后?哈哈哈,小丫頭你該不是哪個大戶人家跑出來的小姐吧,這年頭皇帝算個p,姓魏的跟在張遂銘后頭點頭哈腰,早就是反賊了,還聽帝都那個乳臭未干的小皇帝的?聽說,姓魏的不想浪費養犯人的錢,把人統統殺了,找屠夫割了rou,當成豬rou賣呢!” 老頭神叨叨地說著,聲音壓低,如同說什么不得了的秘密。顧朝歌聽得瞪大眼睛:“不、不可能吧!”豬rou和人rou的區別,別人不清楚,她最有發言權了。 “哼,怎么不可能,這年頭,人都被豬油蒙了心,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來?!崩项^儼然憤青嘴臉 顧朝歌對這個隔壁的“獄友”好奇起來:“那,那老先生,你是為什么被抓起來的呀?” “別叫我老先生,我沒啥學問,擔不起先生這個稱呼,我姓吳,行五,叫我老吳就成?!?/br> “哦,那老……嗯,吳叔,聽您的口氣,之所以被抓起來,是和那個衛家有關?” “喲,小丫頭還挺有禮貌,果然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小姐吧,趕緊給獄卒遞口信,讓你家人給你贖出去。這地方開始待著新鮮,久了渾身各種虱子臭蟲,非要了你的命?!?/br> “我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也沒有家人,我師父早就死了?!鳖櫝杳N身藏著的寶貝札記,認真地說。 “???老夫看走眼了?還是個孤兒,嘖嘖,這世道也是怪了。那成,我老吳給你說說,衛家大小姐中邪的事情?!?/br> 衛家,是世代為官的大戶人家,聽聞祖上有人做到過大靖尚書令,也就是宰相之首的位置,后來隱退揚州,扎根揚州。衛家官商皆沾,有權有勢,在揚州這地界,赫然成為富戶世家之首,當年張遂銘奪取揚州,是衛家號召所有揚州百姓共同抵御,身先士卒捐錢捐糧。然而城破之時,衛家也是最早向張鹽頭投誠的。 這審時度勢的本事,難怪無論世道如何變化,衛家都屹立不倒。 衛家的嫡出大小姐,衛瀠,聽說是個心善又知書達理的美人。早年還常常拋頭露面施舍乞丐,后來世道亂了,衛家人怕她被魯莽的賊兵搶去jian污了,便不再允許她出門。 誰知道這年,許久不出門的衛家大小姐忽然又成為揚州城的熱門話題,因為她突然中邪,白天看起來沒事,晚上卻像鬼神附體一般亂說胡話。請了多少大夫都沒用,癥狀不減,反而加重,喘氣的時候喉嚨中發出痰聲跟拉鋸似的。衛家長子長房,夫妻恩愛,就這么一個寶貝閨女,將來是打算入贅招婿的。如今閨女病危,于是病急亂投醫,到處請道士做法,貼懸賞令求好大夫給他們閨女看病。 吳叔沒家沒口,是個老流浪漢,幾天前聽路過的商販聊起這件稀奇事,他抱著蹭吃蹭喝的態度也去衛家晃悠一圈。在衛家吃飽喝足,本著良心,他仔細給床上的衛大小姐看了一下,然后…… “唉,怪我老吳嘴賤,說真話干什么,害得衛家人氣得報官,那姓魏的太守狗腿子樣,能不把我抓進牢里嘛!” 顧朝歌好奇:“你都說了什么呀?” “老夫告訴他們,若再沒有名醫給衛小姐看診,她活不過一個月!一過大暑日,再無良醫,必死!” 顧朝歌笑了:“你這樣說,人家當然要把你抓起來呀,哪有上門看病的大夫詛咒病人死的,還把死亡的日子說得這么清楚?!?/br> “我,我這不是后悔了??!那,那我也不會別的,就會看這個??!我是好心好意,讓他們別請道士,趕緊去找有名的靠譜的大夫來救人,難道我還有錯了?”吳叔理直氣壯。 顧朝歌眨了眨眼,猶疑片刻,開口問道:“你……原來是那種大夫???”從前都只聽人說,還是第一次見呢。 “小丫頭怎么說話呢,啥叫‘那種’大夫,你說我老吳是哪種大夫?” “就是那種專門斷人生死的,一搭脈就知道這個病人會不會死,哪天死,什么時辰死,說得清清楚楚,而且奇準無比??墒?,就是不會治?!?/br> 顧朝歌掩嘴咯咯笑起來:“我以前一直好奇誰會請這種氣死人的大夫來診病,別說給錢,不把他們轟出去就算好的了,沒想到,這路人還真有啊?!?/br> “小丫頭懂得還挺多,”吳叔的語氣有點蔫蔫的,“我也想給人看病的,但那醫書,它認識我我不認識它?;盍舜蟀胼呑?,沒拜到過一個靠譜的大夫,??考覀鞯倪@點微末道行混飯吃,老夫我也不容易的?!?/br> “原來是家傳啊,吳叔,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你同我說說,你是怎么斷人生死的,真的能精確到具體日子和時辰嗎?”她好奇得很呢,饒是她,也沒法做到這么神奇的精準。見著隔壁獄友是個奇人,她一時間連自己身處牢獄的事情都忘了,扒住他問個不停。 吳叔嘚瑟起來:“那可是家傳絕學,老夫豈能告訴你一個小丫頭?!?/br> 顧朝歌逗他:“你都快死啦,還管什么家傳不家傳,有人愿意聽就不錯了?!?/br> 我去,這個小丫頭之前看起來很乖巧,嘴巴原來這么毒?吳叔滿臉的郁悶,幸好她看不見:“別說我了,你也快死了,我告訴你這個有p用?” “我?我有辦法出去的呀?!鳖櫝杳嗣^上,將發髻上插著的一支細細的銀簪拔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我從一些書上看到的記載,過去真有這么一路奇怪的醫生…… 掐指一算wuli大蜘蛛已經不遠了 ☆、第 24 章 俗話說,莫裝逼,裝逼遭雷劈。 很幸運,獄卒們沒有喪心病狂地奪走顧朝歌渾身上下唯一的首飾——用來束發的銀簪子,還是摻了銅,不純的那種。 但是這并不代表實踐經驗為零的顧朝歌真的能按照那個病人的傳授,把手銬腳鏈和牢房門通通打開。 她試了半個晚上,無果,反遭吳叔嘲笑:“小丫頭,是不是話本看多了,你以為打造牢房的鎖匠們都是白癡嗎?” “有人教過我的?!鳖櫝韬苡魫灥厮?,慶幸的是,因為包裹札記的口袋是經過特制防蟲的,沒有臭蟲來咬她。 第二天晚上,她接著鍥而不舍地嘗試。 在她不長的鈴醫生涯中,診治過很多平民百姓,當然也有些經歷奇奇怪怪的人,包括一個轉職做開鎖匠的盜賊。 那是個技術很好的盜賊,偷盜多年從未被捉,后來愛上一個女子,洗心革面從良。不過對自己那手開鎖絕活后繼無人之事念念不忘,兒子要好好讀書,不能學這個。心事重重的盜賊因此病了,路過的顧朝歌順手把他治好,于是,這個很相信緣分的盜賊死活都要把開鎖絕活傳授給顧朝歌。 可以想見顧朝歌當時是一臉大寫的囧,不過人家盛情難卻,便勉為其難認真聽了。她記性很好,聽一遍就全部記住,手也靈活,cao作幾次就完全能上手。 可是,那是好幾年前了,許久不用的鐵器都會生銹,更何況是她那從來沒做過賊的腦袋呢? 老吳沒有向獄卒告發她的“努力”,而是日復一日地嘲笑她。聽聞顧朝歌這手爛技術竟然是跟一個盜賊所學,那賊還是她的病人,老吳哈哈大笑:“小丫頭,你居然是個大夫?那賊碰上你,真倒霉啊?!?/br> 顧朝歌囧囧的:“我怎么不能是大夫了,我把人家治好了的?!?/br> “真有本事,去治治人家衛大小姐,碰個運氣,比你在這兒瞎開鎖的好?!?/br> “那,那我試試?”顧朝歌傻乎乎的,試著湊近牢門吼了一嗓子,要求獄卒帶她去衛家看病,說她是大夫。結果,換來的是獄卒的鞭子:“滾滾滾,有一個混吃混喝的,以為衛家能救你,等死吧!唉,你們倒好,坐在這兒等死便是,老子我可不想死啊……”很奇怪的,獄卒這幾天的鞭子少了,而且今天還出乎意料地開始自怨自艾起來,似乎……似乎揚州城里發生了什么事情,令他感到不安,甚至是恐懼。 顧朝歌并不知道獄卒的恐懼來源于常州的大批難民,以及勢如破竹的紅巾軍。她頹喪地坐回去,一面吐槽吳叔的建議不靠譜,一面繼續鍥而不舍研究開鎖。 吳叔嘿嘿笑:“我早知道不會成功,人家才不相信高人會窩在這種地方呢,誰傻不是?我就是想告訴你,別瞎折騰,沒用?!?/br> “我才不是瞎……” “咔嚓”一聲,清脆的解鎖聲從未像這一刻那般悅耳動聽。以致于顧朝歌的聲音戛然而止,隔壁的獄友老吳更是倏地從地上站起來,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靠近那條縫,小心翼翼地悄聲問:“丫頭,你……真的成功啦?” 顧朝歌也不敢相信,試了那么久無果,突然就成了,她將手上的拷鏈取下,然后又去解腳上的?!斑青辍币宦?,也成功了! 老吳貼著墻壁聽動靜,聽見這悅耳無比的聲音,他激動起來,手舞足蹈,說話都結結巴巴:“丫、丫頭,高人,高人那!那啥,你先別動,別讓獄卒發現,等晚上,深夜,再開牢門,懂嗎?” 顧朝歌點點頭,然后想起來老吳看不見,于是“哦”了一聲表示明白。 老吳更激動了:“還有,別忘了老夫我,我們是難兄難弟……哦不,難姐難妹,也不對,啊呸,隨它是啥,總之你逃走的時候別忘了帶我一起??!” 顧朝歌得意地拍拍小胸脯:“那是當然,不過,你說清楚,我是不是傻,是不是話本看多了,是不是瞎折騰?” “不是,不是,都不是,您是高人,大大的高人!天仙下凡,觀音菩薩,王母娘娘!” 顧朝歌開心地笑起來。還從來沒人這樣夸贊過她,沒想到第一個將她夸得天上有地下無的人,竟然不是因為她的醫術,而是某個病人教的“開鎖”術。 既然解開了鐐銬,她的心便定了下來。對面的老吳雖然激動得要死,可是也知道此刻不能暴露,于是也不再和她說話,兩人安心等著深夜到來。 然而,凡事皆有意外。 深夜未至,獄卒的靴子卻出現在了顧朝歌的牢門外。 莫非是提審?不,不對,怎會有人深夜提審犯人。那是殺人?不,也不會,深夜陰氣重,殺人忌諱。 “姑娘,您……真的是大夫?”這不是那個甩鞭子的獄卒,而是他的副手,負責放飯的那位。他的聲音聽起來很遲疑。 顧朝歌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便如實點頭答道:“不錯,我是?!?/br> “那、那您能救救我兒子嗎?”獄卒副手的聲音聽起來居然帶點哭腔:“我兒子病了七八日,請了揚州城里好些大夫都無用,十個里有七個說是瘟疫,瘟疫會死人??!我就這么一個寶貝兒子??!求求您,救救我兒子!” 瘟疫? 對面靠墻坐著閉目養神的老吳,倏地坐了起來:“丫頭,不成!”瘟疫那是會傳染的。這獄卒打得一手好算盤,讓牢里的大夫看病,既不需要付藥錢,就算大夫被傳染了瘟疫,他也不用負責任! 顧朝歌聽見了老吳的阻止,她明白老吳在擔心什么,可是這個獄卒,真的跪在牢門外的地上,在給自己磕頭。 男兒膝下有黃金。 他沒有對她隱瞞,直言其子是瘟疫,想必也不是太壞的人。 “好呀,你帶來給我瞧瞧,我會盡力醫治?!鳖櫝韬苷J真地點了點頭,獄卒聞之大喜,對她連磕三個響頭,然后匆匆奔了出去。